他們臨時住的是凝水城郊外的一家驛館,驛館是加固的竹樓,隻有三層,依山傍水,推門一看,頗有種置身江南水鄉的獨特韻致。
隨著最後一座靈陣潰散,天品靈陣師機緣塵埃落定,將山澗圍得水泄不通看熱鬨的人又如退潮般散去,於是這座山中驛站徹底安靜下來。
小樓裡,除了掌櫃和小二,就隻有一對母女,幾個歇腳的商販以及一個時常眯著眼睛在躺椅上曬太陽的老太太。
善殊和薛妤幾人占據了整個二樓,日升月落,時間慢悠悠晃過,一眨眼便是十多天過去。
這半個月,溯侑在結界中養傷,足不出戶,薛妤和善殊時不時出去幾天,一個留意附近的靈浪波動,看有無遺漏的小結界傳承,一個則專注靈植靈藥,為玉青丹解藥做配比。
至於沈驚時,他就在二樓露台的小圓桌上翻看一摞接一摞的書籍,半個月下來,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嘴角發苦,眼前發暈。
溯侑踏出房門時,正是清晨,山間霧氣和露水皆重,枝葉搖展,像是被雨水洗過。他腳下轉了個彎,在拐角處見到了撐著手肘埋在書堆裡的沈驚時。
他走近,曲著長指在桌麵上敲了敲。
沈驚時抬頭,對他今天出關並不感到驚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厚如牆磚的書本合上,伸手比了比對麵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來,溯侑公子,您請坐。”
他一坐下,沈驚時便忍不住發作了:“你當時跟我說的什麼,說要用千藤引審人是吧。”
溯侑傷好得差不多,刻意勾著唇角時,又是一副霽月光風,令人信服的模樣,就連眼裡的歉意,都是令人找不出瑕疵的真誠。
“抱歉。”他用手抵了抵眉心,道:“一時情急,不得已隻好找這個借口。”
說罷,又從靈戒中取出一根靈光湛湛的長鞭,起身遞到沈驚時跟前,道:“此物名遊龍鞭,出自沉羽閣,一點小意思,聊表歉意,望沈公子收下。”
又是道歉,又是給禮物,話語舒服得令人如沐春風,再大的氣也消了。
沈驚時也不跟他客氣,他將長鞭放於掌中甩了幾下,道:“你這遊龍鞭,給得真不冤,為了你那信口胡說的兩句話,我被善殊追著打,這還不說。”
沈驚時拍了拍自己身前身後摞著的書,格外幽怨地道:“就這東西,我看了整整十六天。”
溯侑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住,這才伸手翻了翻最上麵的一本,看了幾行,挑眉問:“遠古事錄?”
“是。”沈驚時將最高的一摞推到他麵前,道:“正好你出關,也跟著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點有用的蛛絲馬跡來。”
像是知道溯侑要問什麼,他先一步解釋:“鄴都殿下收服蒼生陣時,曾有頓悟,問那道殘魂遠古都發生了什麼,卻隻得了一句話。”
說罷,他提筆蘸墨,在素色的紙張上落下一字,筆尖在大字邊點了點,道:“諾,就是這個,他問我們有沒有聽說過‘魅’。”
聞言,溯侑不再多問,他才翻開一卷書冊,便見沈驚時將墨筆撂在硯台上,道:“這事前因後果,我聽得差不多了,雖不知道鄴都殿下為何突然對你起疑——”
他話拐了個彎,突然推開眼前屏障,語調變得彆有深意起來:“你知道鄴都肅王侯之死的內情嗎?”
這事在鄴都都屬於絕密,薛妤不提,其他人更不敢問。
溯侑跟著合上書,他抬眼,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坦然道:“不知。”
“這事知道的人少。”沈驚時伸手在露台邊折了幾片綠葉下來,擺在桌上,手指蘸了點水示意:“從古至今,六聖地和朝廷屹立不倒,巋然不變,但妖都並不如此,他們崇尚實力,也隻服強者。雖然打來打去,前二十也就是那些眼熟的家族,可前五的位置,除了九鳳家,其他四家確實一直在變動。”
“兩年前,妖都五世家分彆為九鳳,虎蛟,窮奇,玄龜和岓雀。”沈驚時說得簡單易懂:“前四個到現在仍如日中天,唯獨岓雀,一蹶不振,沒落到幾乎在前二十中墊底的位置。”
“其實就拿虎蛟,也就是溫家來說,他們也掉下了前五,可底蘊仍在,下一次機會來臨,仍有搏取前列的雄心壯誌,不會像岓雀一樣,宛若被釜底抽薪了一樣沒有還手之力就掉了下去。”
畢竟是千萬年的世家,除非遭遇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不然不至於如此。
“這事,跟肅王侯有關?”溯侑問。
“是。”沈驚時頷首,他不知從哪知道了這些,說得煞有其事,頭頭是道:“肅王侯的原配夫人是聖地大家之女,生下長子後得了種怪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肅王侯在鄴都占嫡又占長,風姿出眾,人心所向,是心照不宣,值得擁護的皇太子,一次往人間完成天機書任務,巧合的是,那場任務由兩人同時抽取。”
“肅王侯與妖都岓雀家的二小姐碰到了一起。”
“才子佳人,實力相當,眼界相當,在一場四星半的任務中,兩人幾次曆經生死,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這種浪漫的開端,確實不是奉父母之命成親能有的感覺。天之驕子一旦動心,便如烈火烹油,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肅王侯夫人的病,兩人的孩子也受到了影響,出生時氣息奄奄,先鄴主每日耗費自身靈力溫養,數十年如一日,最後為了徹底治根,用極為苛刻的禁術為那孩子除了後患之憂,可自己卻元氣大傷,一日日虛弱下來。”
肅王侯的孩子,溯侑記起了那個瘋狂鑽牛角尖的薛榮。
見他聽得認真,沈驚時也興起,抿了抿茶水娓娓道來。
意氣風發的肅王侯啊,從不知心動原是那種難捱的,甜蜜的滋味,他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想將心上人迎回鄴都。
薛肅回鄴都後,二話沒說便入了書房,跪在父親跟前,將前因後果,自己心中所願,日後的打算開誠布公地攤在先鄴主眼前,不料引來先鄴主的勃然大怒。
“這事絕無可能。”鄴主眼尾眉梢全是怒意,他拂一拂衣袖,胸膛劇烈起伏,凜聲道:“薛肅,你是鄴都未來的什麼是什麼。”
“兒臣有哪一處做得不夠好?”薛肅像是早知道會麵臨這樣的詰問質疑,他脊背挺直,唯獨在這個問題上,半分不肯妥協,“鄴都未來的君主,對得起臣下,對得起子民,難道連娶自己心愛的人都成了妄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刺得鄴主好半晌沒說話。
是啊,鄴都興盛,一門雙驕,次子薛錄在外風流慣了,天賦再高,實力再強,也擺明了是個不著調的,遊山玩水,眠花宿柳,總之,跟人沾邊的事他是一樣不做。
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長子薛肅身上。
他克己守禮,溫和待下,對父親恭敬,對幼子愛護,是哪哪都挑不出的出色,一朝嘗到情、愛的滋味,也成了塵世間的一個俗人,想琴瑟和鳴,亦想天長地久。
鄴主看著跪在跟前的長子,他已長成了合格的上位者,站起來比他高,話語中不容置喙的語氣比他還濃烈。
“我不是非要阻擋你。”鄴主頹然歎了一聲,頗為疲累地道:“問題在於,你非常人,她亦是,聖地與妖都水火不容,互相製衡,互相猜忌,這樣兩家門庭,如何結親?”
“你既然方方麵麵都想到了,那你來說說,我們與妖都五世家之一的家族結親,其他五聖地,該怎樣想?”
薛肅道:“清者自清,外人的看法,我從不放在眼裡。”
鄴主最終妥協一步,他搖頭,道:“這樣,我傳信給岓雀家主,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人家同意,再談後續,若是人家一口回絕,我也沒辦法,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薛肅鄭重道:“多謝父親。”
誰知到了晚上,岓雀家家主燃燒靈符,萬裡傳音,怒急攻心,破口大罵。
和聖地方方麵麵的顧慮相比,妖都人的秉性來得直爽許多,反正翻來覆去,來來回回就一個意思,不可能。不論是鬼迷心竅真動心,還是早有預謀假在意,都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很快,妖都那邊傳來消息,說岓雀家二小姐和句芒家長子定了親,婚期近在咫尺,引發熱議。
至此,薛肅再也忍不住,他給家人留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說要親口問一問她,若她說這是她自己的意願,從今以後,他死心,再不提此事。
鄴主一看,心中咯噔一下,左思右想不放心,於是一路追去了妖都。
薛肅果真出了事。
岓雀家嚴防死守,不僅派出了族中大妖圍守,還刻意讓那位二姑娘的哥哥與弟弟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子裡,薛錄一去,三人正麵對上,誰看誰都是滿眼怒氣,很快引發一場不可遏製的血戰。
薛錄實力非凡,在那一輩中,甚至是六聖地傳人中最優秀出色的那個。那場大戰到最後,岓雀家的第三子,身亡。
另一個重傷垂危。
聖地傳人旁若無人闖入妖都,殺害五世家的嫡子,這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了整個妖都。
岓雀家家主目眥欲裂,理智全失,他親自出手,捉拿薛肅,又命令全族攔截匆匆趕來的鄴主,將父子兩圍困,試圖取其性命。
打到最後,天崩地裂,血染殘陽,直到引來聖地另外五位君主,加上九鳳家出麵,閉門談了整整一夜,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說到這,沈驚時攤了攤手,道:“鬨到這一步,不能再聽之任之下去,隻能雙方息事寧人。”
“在當時,這件事事關妖都和聖地顏麵,兩邊都下了封口令,同時散播出各種謠言衝蕩真相,真正的內情隻有三地嫡係知道。”
“這還真是得虧了當時鄴都一門雙驕,折了一個,另一個也能堪大用,看看岓雀家,嫡係死的死傷的傷,家主一隕落,幾過去,沒有再能挑起大梁的,時至今日,算是徹底沒落了。”
“這是鄴都的家事,肅王侯又是鄴都那位殿下的親伯父,我覺得,鄴都那邊的態度可能不太樂觀。”沈驚時丟給溯侑一個彆有深意的眼神,笑著道:“提早跟你說起其中原委,你自己想想應對之策,但是借東西這種事,你下次還是彆開口了,我肯定不敢再給你的。”
話說到這種分說,溯侑若還是不明白,便有點刻意裝傻的意味了。
他接過熱茶抿了一口,笑了下:“很明顯?”
這就算是坦然承認了。
沈驚時頓時咦了一聲:“溯侑公子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本領極為高超,見一個唬一個,怕什麼。”
說完,見溯侑端坐在對麵,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又繞過去,拎著本書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放心,聖地傳人對這類情緒感知不強,隻要你想,還能瞞許久。”
話音才落,溯侑伸手推了推窗,窗外是一條崎嶇小路,濕漉漉蜿蜒進山澗中。視線儘頭,薛妤和善殊相攜而歸,不知名的花瓣三三兩兩掉落在肩頭,溫溫柔柔鋪了長長一路。
早春的風光,生動鮮活得令人難以抗拒。
他指腹摩挲著茶盞外側凸起的花紋,身體往後微微一靠,歎息般地低聲道:“都這麼明顯了。”
她怎麼好像還是——心如止水,彆無二念。
不多時,薛妤踱步上樓,見到溯侑,眉梢微動,身體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樓梯一側,問:“傷好了?”
溯侑彎了彎唇,輕輕頷首。
薛妤走過去,拉開張椅子坐在他身側,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溯侑垂著眼,將手掌伸在她眼前,她掃了兩眼,見上麵亂七八糟的淤青勒痕全部消散,不見蹤跡,滿意地提了提唇角,才要開口,便同時聽見四聲清脆的“啪嗒”脆響。
這種聲音太熟悉,幾乎已經下意識刻在了在座幾人的骨子裡。
幾人同時抬頭。
果不其然,天機書小小的卷軸展開,四行清晰的小字步調一致地顯露出來。
——秘境之淵開啟。
善殊看向薛妤,皺眉道:“又提前了。”
是啊,又提前了。
“飛雲端由扶桑樹親自操控,是其意誌的體現。”薛妤指腹摁在桌麵上,透明的指甲泛出一種凝重的青白之色,她起身,掃過桌上堆成小山的書籍,道:“先過去吧,這些也不必再查了,我想,等到了裡麵,該浮出水麵的,自然都會讓我們知道。”
因為薛妤前一世的預知,他們所處的凝水城離秘境之淵並不遠,全力趕路也就兩個多時辰。
他們付了住店的錢,一路南下,行至半途,見天穹上陡然熱鬨起來。
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年輕人有千餘個,此刻得到了天機書的提醒,各顯神通,離得遠的不惜耗費靈髓催動靈寶,雲層之上光芒絢爛,各有千秋。
都想頭一波進秘境之淵,好占得先機,拔得頭籌。
九鳳花枝招展的鬼車尤為惹眼,一眼就能被人認出來。
薛妤走上前,將這些天摘的草藥和先前找到的放在一起,九鳳撫了撫眼尾,頗感欣慰地笑:“這一次,天機書還算有良心,這種事情,還是同時通知了我們妖族,心眼沒算偏得沒法看的地步。”
“少來。”薛妤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妖族不做任務在先,即便真偏心,也沒什麼好說的。”
九鳳也不反駁,她道:“能用錢解決的事,誰想動手呢。真說起來,我們也沒壞規矩,該交的錢,可都在你們鄴都門前那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交齊了。”
恰在此時,一直籠罩在秘境之淵門前那一層透明的流光突然黯淡下來,無形的屏障撤去,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眾人眼前。
“開了。”
“這就是秘境之淵?”
“怎麼好像和我爹跟我說的不一樣。”
遲疑和驚歎隻維持了一息的時間,很快,有人一馬當先踏入豁口內,消失了身影。
九鳳正色,和薛妤,善殊等人前後並列著踏入了秘境之淵。
等他們雙腳真正踏到地麵上,還沒來及觀察眼前這個最為神秘,一直為人稱歎的小世界,眼前場景一黯,薛妤等人雙腳便像是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
“這是什麼意思?”九鳳提了提腳,發現提不動,問身側的薛妤:“來錯地方了?”
“沒。”薛妤環視左右,發現眼前漸漸亮起來,言簡意賅道:“看周圍,彆說話。”
“……”九鳳突然道:“我們一共六個人進來的,是不是?”
“是。”善殊輕聲細語回答了她。
九鳳眨了下眼,確認過後吸了一口氣,道:“那我怎麼還看到陸秦和季庭漊了。”
善殊頓了頓:“我也看到了。”
薛妤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抬眼,見九鳳身邊也漸漸出現幾個熟悉的人影,無言地沉默了半晌。
果不其然。
下一刻,天機書小小的卷軸任務一欄中再起亮起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所有人眼裡。
【五星任務——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