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秘境之內,生死由命,各有機緣,不論發生什麼,都算不到聖地頭上。或者說,在踏上這片秘境開始,聖地便和其他門庭一樣,成了所有人的競爭對手。
饒是如此,音靈說的那件事,涉及人族和妖都的大矛盾,在他們不得不管的範圍內。
秘境內無法與外界聯係,而薛妤已經能夠想象,妖都知道九鳳被人族謀取生靈之精後會是何等的暴跳如雷,而人族那些門派世家得知妖都阻攔了他們門下子弟所有的機緣,又是怎樣的憤懣不滿,同仇敵愾。
矛盾將被最大程度激化。
薛妤推開椅子起身,繞著寺廟前前後後走了兩圈,布下大小相連,環環相扣的靈陣,這都是為朝年設下的,以備不時之需。
她才直起身,靈符就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收手,倚在大門邊眺望夜海,點了點靈符上不大不小閃爍起來的“季庭漊”三字,幾乎是她點下靈符的同一時間,季庭漊的聲音便急急地傳了出來:“薛妤,消息你都收到了吧?”
“剛知道。”
“人倒黴起來真是喝口水都塞牙。”季庭漊罕見的維持不住形象,他焦頭爛額地道:“現在我們幾個都還沒到小南山,外麵眾說紛紜不靠譜,但總的來說,那邊情況應該不算好。”
“我剛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是真想不到到底誰能蠢到這種程度,去暗害九鳳。”說到這,季庭漊甚至揉著眉心,氣得笑了一聲。
薛妤手指動了動,聲音冷靜:“我跟九鳳接觸過一段時間,彆的不說,濫殺無辜不至於,但妖都卡在這樣的時間點大動乾戈,可見九鳳那邊情勢確實不好,後續處理會很麻煩。”
要知道,不止人族的修士要機緣,妖都也要,現在一鬨起來,耽誤的是雙方的時間。如果隻是一點小事,沒人會這樣做。
“真是冤孽,做什麼都能跟妖都扯上。”季庭漊重重地歎息一聲,道:“行,我現在過去。”
薛妤嗯了一聲,點滅了靈符,等她回火堆邊的時候,風商羽聯係不上九鳳,轉而換了跟在九鳳身邊的另一世家嫡係。
他捏著靈符的手緊了又鬆,成功聯係上的那一刻甚至來不及自報家門,他問:“楚遙想人呢?那邊怎麼回事?她有沒有受傷?”
“風商羽?”那邊的人很快辨認出他的聲音,連聲道:“受了點傷,情況不大好說,總之,你快過來吧。”
聽到確切的受傷消息,風商羽瞳孔微縮,切斷聯係後,他二話沒說,起身便走。
沉瀧之等人神色匆匆跟在他身後,好在寺廟外沒了那種伺機而動的東西,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們也走。”薛妤道。
好在臨霜城和小南山離得不算遠,正兒八經趕路,不到一天就到了地方,真正進了小南山才知道,沿途城池小鎮修士不多,可謂寥寥無幾,全因為妖都將人都聚到了小南山內城,並且隻進不出,進出城的十幾處關卡都有人把守。
薛妤一行人到的時候,把守小門的還是熟人。秦清川一見她和朝華,愁離兩個,便往上揚了揚眉,頗不正經地笑:“喲,瞧瞧這是誰,我們薛妤殿下和兩位指揮使大人,失敬失敬。”
說罷,他朝後看了看,視線在溯侑身上掃了兩圈,眼睛裡亮起火熱的光,他舔了舔唇,問:“這就是咱鄴都新封的公子?”
聽到那個“咱”字,秦清川身後那個矮胖一點的男子挪到他身側,壓著聲音道:“清川哥,我們站妖都的陣營,這麼叫被九鳳聽到了,要挨揍。”
這幾個在百眾山長住過的從來沒什麼正形,薛妤不欲多說,她一邊邁過關卡一邊問:“九鳳人呢?裡麵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秦清川肩頭聳動,也知道輕重緩急,側了下身為他們不緊不慢地帶路,同時簡單介紹了下情況:“赤水,昆侖和北荒的聖地傳人已經到了,其他人應該也快了。薛妤,這次恐怕無法善了。”
這種時候,薛妤冷靜無比,她默了默,問:“九鳳的生靈之精被奪取了?”
“差一點。”秦清川道:“不過就算隻差一點,九鳳也受了不輕的傷。那把用來暗害她的匕首,凝聚了至少四種仙金,而真正傷了九鳳的,是一縷蒼龍氣勁。那把匕首至少在蒼龍遺軀或龍息邊蘊養了小半個月。”
“不可否認,這是專門為九鳳而鑄造的殺器。”
“蒼龍?”愁離詫異地開口:“可蒼龍早就死傷殆儘,人間再不見蹤跡。”
“蒼龍死後,軀體萬年不腐,龍息永久不滅,世間確實可能存有遺軀。”
秦清川將他們帶到一座駐守嚴實的酒樓外,以酒樓為中心,左右兩條街和周邊的小酒肆全部大門緊閉,寒風一吹,清冷寂靜,蕭蕭瑟瑟。
“九鳳和幾位聖地傳人都在裡麵。”秦清川朝他們擺了擺衣袖,道:“這氣氛我有點吃不消,就不進去了。”
薛妤推門而入,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向朝華和愁離,道:“你們去看看城內現在是什麼情況。”
兩人頷首,轉身離去。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這家酒樓的布置不比尋常,才上二樓,入目便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戲台,占地頗大,對麵彆出心裁地設置了一間可容納十數人肆意喝酒玩樂,聽曲聽戲的雅間。
因為樓裡沒有其他人,外麵又設置了一層接一層的小結界,於是雅間裡的人說著說著,特彆是兩邊一不合,聲音就無法自控地拔高,拔尖起來。
“秦沐,我們就是想來好好解決問題的,你這麼咄咄逼人是怎麼個意思,要鬨哪樣?”這是陸秦忍無可忍的聲音。
秦沐,窮奇一派嫡係長子,秦清川的兄長。
“我們咄咄逼人?”男子嗬的笑了一聲,道:“我信這次的事跟聖地沒關係,你們不至於肆無忌憚到這種程度,但這柄匕首,那兩枚玉青丹和九鳳身上的傷,你們敢說,跟城裡那些人毫無關係?”
“你們是來解決事情,還是來推卸責任?”
陸秦咬牙道:“沒想到幾年不見,秦沐你這個人顛三倒四,杠上開花的功夫是越來越到家了。”
薛妤麵色微凝,她退步上前,推門而入,環視一圈,聲色帶著冷然的質感:“什麼玉青丹?”
恰在此時,九鳳掀開一道珠簾,懶懶洋洋地眯著眼靠在牆麵上,神情沒什麼大的變化,但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她回答了薛妤的問題:“人族暗中調查我,知道桃知和蘇允和我關係好,能近身,就命人強綁了他們,灌下玉青丹。其中,蘇允還神不知鬼不覺被人下了牽機引,一見我,便控製不住要拔刀。”
“我背後這刀,就是他捅的。”
話音落下,九鳳皺眉咳了兩聲,手掌不受控製地抖了抖,唇邊蜿蜒出血跡,她垂著眼,用帕子一點點擦乾淨,而後漫不經心地團成團,重重擲在地上。
她掃視一圈,涼涼開口道:“十日,我隻等十日,十日之內,查不清背後家族,那些人,一個都彆想離開小南山。這次秘境試煉,到此結束。”
“這就是我妖都的態度,諸位都聽明白了?”
說著,她瞳仁漸漸漫出妖異的金色,裡麵逼出細細的一條窄線,九鳳族純正的威壓毫無阻攔釋放出來,妖都五世家的人一個個垂首斂目,皆是臣服敬畏之態。
在妖都,在妖族,九鳳血脈便代表著絕對的話語權。從古至今,自打蒼龍與天攰消失後,九鳳家妖都第一世家的位置從未變過,自有其實力和底氣。
就連在座的聖地傳人,都感受到了頭頂的壓力,一個個沉默著凝重了神色。
薛妤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須臾,她若有似無地側首,看了看同樣站得筆直的溯侑。
無與倫比的天賦,令人望塵莫及的修煉速度,還有明明是半妖之軀,卻不懼九鳳威壓的異象,件件都無法用常理解釋。
薛妤自小跟妖物鬼怪打交道,因此更能深刻的明白,血脈對妖族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冷聲問自己,無人問津的低等血脈,妖鬼結合,真能生出這樣的人來嗎?
是,世間萬物總有例外,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尋常妖族中也不是出不了強大的妖,但往往跨度不會太大。比如梁燕,再比如輕羅,自身根基就擺在那,無法更改,努力固然有用,可讓她們短時間能就披荊斬棘與朝華等人比肩,甚至徹底超越,那絕無可能。
但現在,不是深思那些的時候。
薛妤收回視線,同時回攏思緒,她走到那裝著匕首的托盤前,仔細觀望後又看了當時截留下來的一段影像。
行。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一樣樣證實下來,即使是薛妤這樣的脾氣,都皺著眉,微微握了握拳。
半晌,她看著滿當當擠了一室的人,薄唇微動:“所有非妖都五世家嫡係,非聖地傳人者,全部出去。”
她不說話時如霜雪皎月,說話時儀態天成,天生帶著一股令人生不起抗拒反駁之意的貴氣,即使是妖都的人,也在看過自家主子的臉色後紛紛站起身,聽了她這句命令。
“十九。”薛妤道:“你留下。”
“人都走了。”秦沐似笑非笑地點了點桌麵,道:“鄴都公主能說說自己的打算了麼?”
九鳳好整以暇地以背抵牆,亦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那兩枚所謂的玉青丹,是不是能控製人生死?”薛妤問。
“聽桃知和蘇允說,確實是這樣的效用。那人隻給他們兩年時間,讓他們務必拿到我的生靈之精。”九鳳曬笑,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咳了一聲,道:“挺會算計的,隻可惜,就差了一點。”
聽了這句肯定的回答,薛妤隻覺得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沸騰,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有關薛榮,有關那封和皇宮往來的信,那些串不起來又處處解釋不通的細節,此刻走馬觀花一樣在眼前凝成實影。
驀的,她提了提肩,聲音幾乎是滾在舌尖上一路到了嘴邊,方被冷靜而理智地組成一句話:“不必查了,玉青丹隻可能有一個來處。”
她與九鳳對視,道:“這種東西,普天之下,唯有鄴都能拿得出來。”
一語落下,滿座皆驚。
這是怎麼回事。
妖都五世家的人眼神都聚在她身上,卻沒妄做舉動,或嗬斥或質問。話說到這個份上,扯到鄴都,加上九鳳與薛妤曾同行一路,這事經九鳳說過兩嘴,又有秦清川添油加醋的渲染,妖都五世家的人沒人敢小覷這位鄴都公主。
有腦子的人一想,就覺得這事不尋常。
“鄴都生有一種花,分彆需要至純的妖氣和至陰的死氣做養料,極為嬌貴,稍有差池便會連根帶莖消散,它隻長在私獄和絞殺台的融合之地,百年下來,頂多隻會開五朵。那花是製作玉青丹最重要的引子。”
“那花叫玉青,玉青丹由此得名。”
“鄴都常用這種丹藥來控製不聽話的臣下,牽製有異心的世家。”
“所以。”秦沐皺眉,若有所思地開口:“有人用玉青丹,將傷害九鳳一事嫁禍給鄴都,想看我們打起來?”
“為了什麼?”他提出疑惑:“就算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誰能做後麵這個漁翁?”
妖都和聖地發展到今日這樣之情形,根基牢不可破,底蘊深厚難以撼動,即便是兩敗俱傷,也沒有彆的第三方勢力能夠全身而退,取而代之。
“窮奇公子,話不能說這樣圓。”善殊開口,徐徐道:“當初扶桑樹製定三方牽製,三方鼎盛,還有一方,你是徹底不放在眼裡了?”
“朝廷?”
秦沐與九鳳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看向薛妤,道:“你我算有一路之緣,我不跟你繞彎子。妖都名聲不好,這我知道,但我們也並非不通情理,妄圖大開殺戒之人,今日人族過界在先,你的猜測口說無憑,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合理的解釋。”
“第二,幕後黑手如何處置,聖地不得插手。”
她頓了頓,又提了第三個要求:“玉青丹的解藥,我需要兩枚。”
事關飛雲端機緣,九鳳身上還有傷,妖都也不想久耗,就這樣的處理方式,幾乎能算得上妖都最通情達理,得禮饒人的一回。
薛妤應下前兩件,到最後一件時,她睫毛微動,如實道:“玉青丹難得,解藥也難得,往往一粒玉青丹配一份解藥,我這裡沒有多餘的。”
最後一顆,就在進飛雲端前,她給了溯侑。
“若不出意外,秘境之淵能配出藥引,屆時,可尋個煉藥師為你配置兩份,隻是找藥的過程,需要耐心。”
說完,薛妤提步跨過台階,朝樓下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湖邊,到了秋冬季,垂柳隻剩柔韌的枝條,上麵零星掛著幾片昏黃的樹葉,麻雀和燕子在枝乾上探頭探腦,隨時準備撲棱翅膀逃離。
薛妤找了個石墩坐下,她微微垂著眼,兩邊鬢發軟軟地落在腮側,發頂烏黑,肩骨纖細,旁人看不出她的任何神情。
溯侑蹲在她跟前,輕聲道:“女郎。”
薛妤低低地應了一聲,聲調沒有波瀾,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半晌,她緩緩抬眼,嫣紅的唇張合:“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人皇居心叵測,也見過他屠戮百姓,可我始終不清楚,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你說,能是因為什麼?”
缺了這至關重要的一環,她的思路連不起來。
這便是她另一個令人著迷的地方,聰穎而不盲目,強大卻不自負,她坦誠,亦能真心聽彆人的意見。
“臣有一種猜測。”溯侑捋了捋思路,冷靜地陳述:“上回在螺洲城,收服璿璣時,她曾出手,帶了一縷東西上來,那東西的氣息一晃而過。殿下無所察覺,可臣體內流著一半妖族的血,因此有所感應,它很強大。”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生出了種天然的不受控製的敵意。但時間太過短暫,等他想深究,那縷氣息卻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銷聲匿跡。
因為不能確定,這件事他就一直沒有提及。
“血脈上,不遜九鳳。”
古往今來,不遜九鳳的妖獸,一共就兩種,一是蒼龍,二是天攰。
“所以,這次謀取九鳳的生靈之精,是因為要用此替代被璿璣破壞的那份空缺?”薛妤低喃,一條線完美地在腦海中鋪開:“裘桐培育鬼嬰,吸收血氣,皆是因為要滋養那樣東西,那樣東西又是妖族所留,可能是蒼龍或天攰。”
順到這一步,剩下的細枝枝節幾乎全簌動著搖曳起來。
薛妤深吸一口氣,道:“讓人去問,在座那些人,誰帶了介紹上古妖獸的古籍,蒼龍和天攰遺留之物,分彆有怎樣的效用。”
溯侑眼尾稍彎,落出細長的一道勾,勻得彆致而精巧,他低聲道了個好字,隨著動作,鬆垮的衣領滑下去小半截,露出如山巒般清秀起伏的鎖骨。
“女郎。”他就著這樣的姿勢,抬眸喚她,側首咬著低糜的氣音,問:“臣聽不聽話?”
薛妤看向他。
“女郎方才說,玉青丹是為了控製不聽話的臣下。”
薛妤從那雙迷人的桃花眼中,讀出了他的未儘之意。
——所以給出解藥,是不是因為他聽話,懂事。
薛妤默了默,道:“既然是錯判,解藥自然該給你。”
她垂下手,他便很懂事地將身體朝前傾,她順勢將他的衣領往上提了提,遮住那一截令人目眩神暈的瀲灩風光,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兩圈,又認真道:“不過,確實聽話。”
誰知他就著這個姿勢,在她耳邊低喃道:“一日在女郎身邊,臣便一日都如此聽話。”
聲音極酥。
薛妤手指微僵,在線條落下來之前將它們全收回了體內。
她想。
等會回去,要問問妖都九尾狐世家,有沒有丟過一隻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