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天很快黑下,雲鎮戶戶門前都掛上了燈,火光一點一點的,遠遠看過去,蜿蜒成曲折連綿的一條線。
季庭漊帶他們去了鎮上大的一酒樓,酒樓裡沒什麼人,顯得冷清,他們一行人前前後後進,個個相貌不凡,氣度凜,很快吸引了當地吃酒人的視線。
一張四四方方的大木桌,放著十幾張寬椅,薛妤等人一個接一個落座。
“他們兩個人呢?”朝年探頭探腦地朝二樓的客房看了眼,壓低了聲音問。
季庭漊跟店小二一口氣報了十幾種菜名,末了,又大手一揮,了樓裡好的酒,這才看向朝年,勾了下嘴角,道:“沉羽閣少當怎樣我不知道,但風商羽那個『性』格,跟咱們肯定聊不到一起,不下還好,下怕打架。”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這才上任,和妖都世的人打起,不好。”
“風商羽。”薛妤點了點桌麵,問:“風,梧桐族的?”
季庭漊點頭,視線往二樓掃了一眼,道:“風嫡長少爺,『性』格你也看到了,那樣,對人對事愛搭不理,不過實力不錯。畢竟風在妖都世前二十中,也算榜上有名。”
“風和九鳳族,好似曆有婚約。”溯侑長指落在筷尖上,很快想起了於風的一些資料,聲音潤而清,像攏著一團水氣的霧:“這一任九鳳族嫡係傳人為女,風為男,婚約隻怕從小定下了。”
“。”季庭漊接道:“說起,這兩個種族強強聯姻後不小覷,九鳳和梧桐陰陽互補,聯合技能跟鬨著玩一樣往外丟,威力成倍疊增。”
“不過說起,萬物天生製衡,這種況經許多年未曾出現過了。”
薛妤目光落在溯侑的手指上,她才看過去,那兩根手指便微微僵住,指尖不自地朝後縮了縮,像一種發現自己被人盯上而顯得害羞的動物。
她頓了頓,接著道:“不止如此,近百年,人間妖與精怪,都變厲害了。”
季庭漊看向她,不由挑了下眉:“變厲害?此話怎講?”
“字麵意思。”薛妤開口:“從古至今,天下三分,人為一,修仙者為二,鬼怪妖精為三,原各管各的事,也算太平。”
這種平衡隨著妖都那邊怒而撂挑子不乾,聖地獨攬大事的局麵而慢慢被打破。
其中,妖分為兩類。
一類在妖都,那都些古世,隱世大族,血脈強橫,實力頂尖。一類在人間,因為大多弱小,生不知事,過的截相反的日子,聖地隨意處置們,人族肆意唾罵,詛咒們,宛若過街的鼠,人人喊打。
顯而易見,妖都都硬骨頭,人間的妖則無疑成了好欺負的一方。
長此以往,但凡開了靈智,有些氣『性』的妖都受不了,尋求改變,想破除困境,必的事。
不反抗,們沒那個能力,一旦有了某種轉機,即便以卵擊石,們也會蜂擁而起,毫不懼死。
所謂世事無常,風水輪流轉。
這個契機,經『逼』近了。
上一世,這一世,薛妤一直在尋求解決之。妖族發動大戰,求的東不過分,那些東,恰恰根深蒂固長在所有人腦海中的。
看看溯侑便知道。
而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個他。
如果連聖地之首的羲和都這樣的做派,那真的,也不提什麼解決之了,直接做好大戰的準備行。
“當年,妖都撂挑子不管的原因,你我都知道。”薛妤冷聲道:“未,妖鬼這一塊很有能還得妖都那邊『插』手去管,彆重蹈覆轍。”
在妖族和朝廷打得不開交,生靈塗炭的時候,六位聖地掌權者不止一次和妖都五大世共坐一堂,談的妖都重新管事的事。
妖都那邊堅決不乾。
為此,九鳳族族長說得唾沫橫飛,一拍桌子慷慨激昂:“有求於人的時候說得比唱得都好聽,管?我們沒管過嗎?,你們倒告訴我,怎麼管?”
“修真門派,朝廷,乃至你們這六個高高在上的聖地,心都偏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們的人還沒到呢,案子定了,一問怎麼定的,支支吾吾說不清楚。好嘛,反正不管什麼事,全妖的錯,人無辜,聖地無辜,你們都無辜死了。”
“我管個屁!”
說完,他還直接把數十厚厚的卷宗甩到桌麵上,啪的一聲砸得在場幾位眼皮一跳:“,都翻翻,彆的不說,去年一年,這一千三百多件案子,哪一件不冤假錯案,一千三百條命,都不命,吧?”
“還有。”那頭緒稍微平複了點,警告似地看著在場諸位,道:“現在妖都排名第二的世找到他們孩子的線索了,很不幸,那孩子沒活下。”
“他們現在什麼事都不乾,一大子人,天南海北地找殺害他們孩子的人。”九鳳族族長看向羲和的君主,神『色』凝重下:“暫時看,跟羲和有。”
羲和聖地的君主一愣,旋即頭皮發麻,問:“什麼叫和羲和有,妖鬼的事,我們羲和沒『插』過手。”
被無形中點到名的鄴主眼皮一掀,道:“誰都彆看我,誰也不能鄴都。這些事都歸阿妤管著,她對人,對妖,都怎樣的態度,大有目共睹。我想,沒誰能比她做得好。”
“若不好,妖都那三十多個少爺公子,也不至於久住不走。”
“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時候。”九鳳族族長眼皮一跳,打斷鄴主的話,道:“說實話,好日子誰都想過,我們沒什麼稱霸天下的想,所以外麵打成這樣也不曾落井下石攪渾水。但事實擺著,如果領頭人沒有能力約束下屬,約束臣民,做不到一視同仁,那唯有鮮血和白骨能讓人長記『性』。”
“如果這事真和羲和有。”那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道:“那完了,聖地,妖都,人族,徹底扯不清了,誰的好日子都到頭了。”
薛妤對鬆珩出手時,恰好差不多查出結果,那事與羲和無算了,若有,百眾山上妖都的世子弟,一個都不能再出事。
一個都不能。
所以她不鬆珩的命,她將鬆珩拎回那座大陣,在妖都反應過之前,不惜一切代價將那座陣解開。
“你放心。”季庭漊看著薛妤的神,也正『色』道:“日後該如何行事,下屬該如何約束管教,我心裡有數。”
“一一,二二,我也不喜歡搞那些包庇同族,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人定罪的做。”
“你有數好。”薛妤默了默,垂著眼輕點了點頭,問:“當年負責這件事的人呢?”
“還有那位玄蘇,都在哪?”
“借用了下雲鎮的小牢房,兩個都在裡麵押著呢。”季庭漊頭朝後仰了仰,點了點身側的侍從,開口道:“央央,為薛妤殿下引路。”
聞言,薛妤看向溯侑,兩人一前一後起身,朝年見狀,也一放手中的筷子起身,被季庭漊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後頸,強迫著又坐了下。
“你女郎和指揮使解決陳年舊事,你跟著去做什麼,,多年未見,陪我喝口酒。”
朝年痛苦地抹了一把臉,像早知道自己逃不掉似的,視死如歸道:“聖子,我陪女郎出,有任務在身,真不能喝酒。”
說起薛妤。
季庭漊自己抿了一口,當的一下放下酒杯,看著兩人的身影,眯著眼『摸』了『摸』下巴,問:“你女郎今天怎麼了,從前話都不說兩句,今天還生起氣了。”
“殿下。”僥幸逃過一劫,朝年字正腔圓地回:“女郎對這種事,格外看重,難以忍受。”
“鄴都當年『亂』判的況比這還嚴重許多,幾年整頓下,現在沒誰敢這樣做了,全部實實按流程。”
“何況,遭遇這種事的還我們殿前司的指揮使。”朝年撇了下嘴,理所當地道:“女郎能不生氣麼。”
鎮上的小土牢裡,薛妤走在中間的小通道中,一路到底,光影越越暗,後成為模模糊糊的一團,像一團黯淡的飄在半空中的烏雲。
央央停下腳步,低聲道:“殿下,這條路往左,著玄蘇,往右走,著當年審理此事的羲和執事,白遊。”
一片昏黑裡,薛妤看向溯侑,他五官太過出眾,即使站在矮而破的牢房中,也風度翩,從容雋永的模樣,先前的那點脆弱,又被很好地掩藏起,再也尋不出一星半點。
“先去哪?”她問。
其實事發展到這一步,結局經定了,去與不去,去哪一邊,都沒有太大意義。
溯侑不甚在意地彎了彎眼梢,凝視薛妤。
她未施粉黛,長而柔順的烏發彩帶一樣靜靜垂到襦裙前後,直到腰際,肌膚呈現出雪一樣細膩的白,生生晃人眼,一雙眼睛仍冷的,衣袖上,裙擺上卻沾著一種不知從何而的暖香。
從頭到腳,她都跟這樣破敗,灰暗的地方寫滿了不搭。
“彆說什麼讓我出去的話。”薛妤似乎能洞悉他的想,紅唇微動:“我審過的人,比你想的還多。”
聞言,溯侑伸手捏了捏高挺的鼻脊骨,頗有些無奈地提了提唇角,道:“前後沒有講究,女郎問什麼,問完,回去吧。”
“這地方,沒什麼好待的。”
薛妤料想他還有話單獨跟玄蘇說,於朝右邊走了一步,言簡意賅道:“我去處理聖地的爛攤子,這邊,你自己看著辦。”
溯侑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她身影徹底消失,才一點點落下了眼尾的笑,提步去了相反的方向。
順著腳下的方向走出沒多遠,薛妤便看到一間施了術,掛了小鎖的牢房。她伸手扯了一下,上麵的靈力承受不住那種衝擊,啪嗒一聲落了下,在空曠的牢房中『蕩』出一聲接一聲的回響。
裡麵半蜷縮著身體,膝蓋盤在稻草上的中年男子抬眼一看,頓時半直起身,拱手啞著嗓子顫巍巍道:“見過殿下。”
審人習慣使,薛妤坐在他跟前那張長凳上,居高臨下看人時,透著一種不怒而威的冷淡涼薄之意。
“殿下,小臣知錯,小臣也被蒙蔽的。”白遊連聲喊冤,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跌在一隻妖鬼身上。當年,溯侑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頭,傷重而深,押上審判台時,幾乎隻堪堪剩一口氣,他以為他肯定活不下。
十年一晃而過,他不僅活了下,還搖身一變,成了鄴都傳人跟前的大紅人,官拜指揮使。
白遊真悔得腸子都青了。
薛妤冷旁觀他痛哭流涕的懺悔,這些話語,這些懇求的小把戲,她不知聽了,見了多少,還能看不透麼。
在某一刻,她不耐似的點了點凳邊的紋理,噠的一聲,白遊的聲音戛而止。
“哪裡錯了?”她問。
白遊愣了愣,反應過後立刻答:“小臣受人蒙蔽,輕易聽信人言,有眼不識泰山,誣蔑了指揮使大人,求殿下恕罪。”
說說去,隻因為溯侑成了鄴都殿前司指揮使。
薛妤不欲多言,她長指伸出,一根銀絲精準地落在白遊額心,輕輕一扯,白遊的神在轉瞬間變得呆滯。
搜魂術。
成片的記憶如浮冰般呈現在她的眼前。
六月天,形容狼狽的小少年緊抿著唇被押入聖地中,他早知世道不公,在短短兩天,審都未審,問都未問的況下,殺人,滅宗,天『性』惡劣,罪無恕的帽子一頂接一頂砸下時,再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在獄中枯坐了半夜。
彼時,他雪膚黑發,臉上有執拗的倔意,也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氣,總高高昂著頭,將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眨成不近人的弧度。
在他以為自己將死時,獄中傳消息,說天機書選定了他,帶他上審判台。
他以為,這便峰回路轉,絕處逢生,聖物會給他應有的公道和真相。
等待他的,偏偏天意弄人。
從盛夏到隆冬,他經曆的,八個月日日不斷的折磨,他無數次被架上刑架,一身猙獰鞭痕,舊傷崩裂,化膿,潰爛,又在新傷中加重,再一點點憑借著頑強的毅力愈合。
臨上審判台的後一晚,三兩獄卒執事將燒紅的烙鐵印在他漂亮的手腕上,想看他『露』出如彆的妖族那樣哀哀求饒的神『色』。
溯侑吭都沒吭一聲。
他隻在回牢房時,重而狠地用指腹碾過那道起了無數燎泡的灼燒痕跡,而後在某一刻,不知因為疼痛,還彆的什麼,很快垂頭,略顯狼狽似地眨了下眼。
等他再抬頭時,眼裡後一點微弱的,黯淡的光亮,徹徹底底不見了。
他渾身上下,都長滿了紮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條命,活不成了,他也從欺負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塊肉。
什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什麼仁義禮德。
他一句,一個字都不會再信。
後一片與之相的記憶在眼前炸開,白遊如遭重創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卻頓了又頓,半晌,才慢慢收回,落進寬大的衣袖中。
他從始至終都在遭受汙蔑,仇惡,痛苦。他也曾下定決心,收斂所有緒,虛張聲勢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樣的事。
才讓他又那樣信任她,事無巨細地替她安排好身邊一切事,寧願豁出自己也幫她取得天機書任務進展的。
才讓他成了今時今日,跟在她身後,偶爾也會『露』出一個清雋笑意的十九。
好像沒有。
若真說有,起先,也不過一點責任感,一點微不足道,舉手之勞的善意。
薛妤不由緩緩皺眉。
她轉身出去,牢門像被驟風猛的刮了一下,發出哐當一聲驚天動地的聲音。白遊瑟縮一下,咽了咽唾沫,又爬起,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錯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頓了下,轉過身與他對視,極為認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們罪無恕。”
從牢裡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著玄蘇的牢房門口時,正見到那個披頭散發,留著長長指甲的女人像經受了什麼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瘋狂撲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環無地擋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牆根,揚尖了聲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為攀上了鄴都一朝得意,高枕無憂了?溯侑,有做夢的時間,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後路,那位聖地傳人,還樂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沒事,你還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麼了。”薛妤逆光站著,眉眼似乎都被映襯得柔和下,聲線卻仍冷的,清的。
玄蘇驀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會跟著這種地方。
溯侑跟著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從牢房裡出,站到薛妤身前,開口道:“女郎,走吧。”
“這麼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蘇。
“沒事。”溯侑分外好脾氣地道:“羲和會按規矩處理。”
從那邊牢房裡出,薛妤的眉沒放鬆過,此刻她抬眼,與他對視,視線再一點點轉到他眼尾那點漸深漸濃的笑意上。
看過那些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和那些他所經受的破碎絕望。
薛妤頭一次覺得,他還笑起為好看。
“手伸出我看看。”她點了點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頓,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的褶皺,卷起一截衣袖,將那好看的,形狀突出的手腕骨遞到她眼前。
上麵乾乾淨淨,白皙如舊,沒有想象中醜陋而猙獰的傷痕。
他像猜到她看到了什麼似的,很快又將衣袖放下去,低而淺地咬著氣音,道:“沒有了。”
“跟著女郎之後,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