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月,萬象更新,春雨如油。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執法堂,前往城南巷口,路過雲跡酒樓時,發現掌櫃在監督修繕自家酒樓的屋頂,小二站在一邊,肩上搭著汗巾,聽掌櫃咋咋呼呼地指揮:“這邊……高一點……再往上,哎呀你們聽懂我說話是。”
“挨千刀的,讓我道是誰半夜睡來削人房頂,我非——”話還未說完,手肘處便被小二撞了一下,掌櫃的話卡在喉嚨裡,眼一瞪,還未來得及罵人,便見到了薛妤兩人。
他頓時笑得宛若春花,主動迎上前打招呼:“問兩位仙長安。昨日早晨,官府通下來,說那日作『亂』的妖物已經被捉拿,宿州城安全了。”
“我一想便道是執法堂的各位大人出手了,心裡敬佩又激,沒想還能見到兩位,可見也是一場緣分。”
做這行生意的,嘴上功夫必可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總能將形形『色』『色』的人哄得舒舒坦坦。
許是任務完,薛妤內心輕鬆了些,於是麵對這的問候,也順著應了句話:“除『亂』安民是我們職責所在,必言謝。”
她看向雲跡酒樓缺了半邊的屋頂,問:“怎麼回?”
“嘿。”方才抱怨的時候怨氣溢,現在人真站到自己跟前,掌櫃話陡然變了種畫風:“修繕的夥計來看過了,說是被一刀劈下來的,我想著尋常人肯定是沒這的本,大概是執法堂的大人們在捉妖時慎出手劈的。”
“過仙長放心,我雖沒什麼舍己為人的大誌向,關鍵時候還是分得清輕重,捉妖大,我們這都是小,小,值一提。”
他嘴上說值一提,可話才落,又搓著手打商量:“好容易再見到仙長,今日我厚著臉皮,想再跟仙長討幾張符。”
他睜著雙眼打量左右,壓低了聲音道:“是上次那種符紙,是我聽聞仙家還種常見的符,可辟邪轉運。我這酒樓三裡出了兩回,總覺得是沾上了什麼乾淨的東西,做我們這行的,對這些東西是得避諱,這若是再出個什麼,真就活下去了啊。”
經過陳淮南與妖僧一,薛妤聽到“轉運”“借運”這種詞就下意識皺眉。
溯侑朝前一步,他眼尾微往上提著,含著點笑意似的,於是話也顯得溫和:“掌櫃見諒,若為辟邪,求個心安,我們上回給的符紙已是上乘,若論其他,是修仙之人戰鬥所用,威力毀滅地,若沒修為高深之人鎮壓,極易失控。”
“這些符紙,我們拒外借。掌櫃做這一行,應當比我們明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他聲線清冽,並沒強硬拒絕和說教的咄咄『逼』人之,掌櫃一想,拱手道:“仙長說得是,是我鼠目寸光,囿於眼前了。”
薛妤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恍然發覺時間才過了兩月,眼前人的身上發生了翻地覆的變化。
剛從審判台下來時,他滿身是刺,跌宕羈,一雙眼裡常匿著譏嘲的光,對人對冷然旁觀,後來稍好一些,可行作風依然偏激,動輒身犯險,命相搏。
彆說耐心回答彆人問題,就連點個頭也得看心情。
許是他的容貌太欺瞞和誘『惑』『性』,也許是她忙著為任務奔走,近來見他細心體貼,溫和從容,便常常種錯覺,覺得他該是這的,轉而忘了他骨子裡藏著怎的執拗,狂妄和危險。
既猛獸鋒利的爪牙,又收斂心『性』後曇花一現的溫柔耐心。
這的人,仿佛生為殿前司而生。
兩人一路行至城南巷口,薛妤遠遠看到忙活著搬家的洛彩。她身體輕盈,梳著夫人的發髻,麵容如少女般明豔嬌俏,原先凸起的小腹現在看出任何痕跡,腰身纖細,盈盈一握。
那道深紅朱門外,小小的一株樹經曆了幾場春雨,像是鉚足了勁往外鑽的少,眼看著比原來高出一截。其餘一切都是老子,唯獨那截橫生出的枝丫上,少了盞掛了月餘的燈。
薛妤還記得他那日坦誠的“懂”,想了想,道:“當日我們先到謝家,看到那棵槐樹,可因為塵燈的刻意遮蔽,那棵槐樹顯得並無異,我當時便起了疑心。”
“常情況下,一棵長百餘的槐樹,特彆還是在深宅古院中,少少都會生出靈智。”
“時候,毫無破綻本身便是一種破綻。”
“而後是塵燈。”薛妤踏上一層石階,長長的裙擺拂過階上一層綠苔,聲線如山間流水:“柳二死狀淒慘,我信殺人的人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義憤填膺到損耗自身靈寶的程度,所我仔細查看了柳二的屍身,發現他身上的傷些像佛門傷人的術法。”
“一個修了佛且造詣淺的人,即便改修妖道,心裡也存著淺薄的善念,那幾乎是一種習慣。他們或許會殺人,但絕會無故虐殺人。”
看了塵燈的完整過程,又替薛妤擬了結案報告,加之本身悟『性』極強,接下來的心路曆程,溯侑幾乎能完整推演出來:“所妖僧與洛彩姑娘之間必定淵源,塵燈又在附近,便隻可能兩個去處,一個是謝家槐樹邊,一個是洛彩姑娘身邊。”
槐樹太紮眼,他們能想到,幕後之人必定也顧慮,因此敢放。
“他們的案子其實比山海城的複雜,能快速破解,是因為妖僧早死誌,在刻意引我們入局。”薛妤總結,凝著眉朝前走,道:“昭王府與鬼嬰勾結是既定之,若真隻是昭王一人犯蠢還好說,裘桐得此必定動怒,抹掉一切牽連的證據,王府敢再輕舉妄動。”
就怕昭王府的行徑是朝廷授意,那這就是真複雜了。
可論如何,這查到這裡,都已經無法深入下去了。
洛彩遠遠看到他們,才進了府門的身子又折回來,她迎上前,欣喜地笑:“兩位仙長怎麼來了。”
她被善殊施了忘憂術,隻記得自己是因為經曆喪夫之痛鬱鬱寡歡,前來宿州散心,她道自己曾個孩子,記得那發生的,但道薛妤和溯侑因為捉妖之前來問過她。
“妖物已除,我們來看看附近無漏網之魚。”薛妤看著那張因為饒滿了佛光而顯得格外鮮活靈動的臉,眼一轉,問:“夫人這是出遠門?”
“說來慚愧。”洛彩捏著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珠,道:“前幾日夜裡,我突然做了個夢,夢見了我夫君,他說自己在下麵過得很好,讓我千萬必掛心,照顧好自己和家中父母。”
“我想也是,人這一生,無常,論如何,總朝前看。”洛彩指了指身後幾口大箱子,婉然道:“所我決定回去了。”
今生的洛彩是千前的素『色』,她們容貌同,『性』格同,連所愛之人也同。
彙覺淪入滾滾紅塵上千,命換命,隻敢在洛彩昏『迷』醒時見最後一麵,真是因為續命的方法如此,還是因為他心中其實也道。
——論他如何彌補,如何竭力挽救,當的素『色』,早在千前就徹底消散了。
——那些未說出口的坦誠,心動和愛意,那隻傻乎乎的小狐狸一句也沒能聽見。
他看洛彩時,分明是在凝望另一人的影子。
薛妤靜默半晌,朝洛彩頷首,薄唇輕啟:“祝夫人此去一帆風順,日後諸順遂。”
她一路從執法堂來城南,好似就是為了說上這麼一句話,說完了便走,沒過停留。
誰她腳步才動,機書便顫動著從她的袖口中飛了出來,小小的卷軸在她眼前舒展,上麵滾動著一行行閃著靈光的小字,儼然是她再選任務的意思。
薛妤冷然旁觀,靜靜地看著它發瘋,片刻之後,機書垂頭喪氣地停了動作,磨蹭到薛妤手邊,像一隻靈『性』的粘人的小獸。
“我還剩兩個任務。”她抬眼,好整暇地看著這一幕,道:“距離任務結算還一個月零五。”
“你現在告訴我,我接下來抽的兩個任務都是兩星和兩星半,這任務,我就接。”薛妤勾了下唇,語氣淡得分辨出任何情緒:“七個人裡,就我沒碰過兩星任務。”
她再說話,可那『色』,分明擺著“你是拿我當傻子嗎”的嘲諷意思。
若說機書裡發布的任務都是忙過來需救急的還好說,可怪就怪在各地都建執法堂,棘手的會在第一時間上報聖地和各大門派,他們再派人過來解決,這對大家都好。
可機書偏,它非得磨礪輕人,非得搞稀奇古怪的抽選規則,於是聖地和修仙家門派處處特殊,常常遊走在塵間,人想關注都難。
機書一下蔫了,又啪嗒一聲卷起身軀,沿著來路原封動滾回薛妤的衣袖。
薛妤接任務,其實另一方麵的考慮。
靈陣師身體上的劣勢再如何磨礪也無可避免,這次為了留住鬼嬰強動封印,算是傷上加傷。這的身體狀態,兩三星的尚且能應付,可她這手氣,若是再抽個星半的,即使能自保,也是處處受掣肘,完任務另說,就怕因為自身原因牽扯無辜。
“走吧。”薛妤道:“回去跟佛女辭彆,我們明回鄴都。”
“好。”
怎麼,見到玉樹臨風立於身側的溯侑,薛妤停了停腳步,她想了想,鄭重其地問:“朝可跟你說過鄴都的?”
“說過一些。”溯侑如實回。
“殿前司,聽說過嗎?”薛妤一字一頓說得認真:“溯侑,我瞞你,半月之前,我其實動過讓你去殿前司,從低做起,逐步長的念頭。”
溯侑垂著眼,長長的睫上很快凝上水珠,靜靜等她後麵那個“但是”。
“除此之外,另一條捷徑可走。”
“我父親當為培育篩選鄴都能臣,開了一方小界,名叫‘洄遊’。裡麵靈氣濃鬱,每一寸土地都是驚險與機緣並存,若是能在裡麵待足兩百,並且功通過大守衛考驗,破門而出,便代表著智,力,禮,勇兼備,可直接任殿前司副指揮使。”
若說聽到前麵溯侑尚無明顯情緒變化,那麼在“兩百”這個字眼下,他倏然抬眼,原本綴著暖『色』的眼底像點開了墨,顏『色』幾乎在頃刻之間深邃下來,現出一點原的涼薄之意。
兩百。
若是兩個月之前,能這的機會,必東躲西藏,必為修煉秘笈發愁,隻需在一個地方待上兩百,便能實力大增,躋身高位,溯侑眼也眨便會應下來。
誠然,那是大的好。
他忍住去看薛妤的眼睛。
她生了雙好看的杏眼,許是身份責任原因,常常往上挑著,顯得清冷而疏離,分好親近。可此時,目相對,那雙眼便恢複了自身的『色』彩,蒙著紗綴著水一。
他能從裡麵看到自己的身影,小小的一點。
許是昭王府門前他莽撞而命的那麼一撞,又許是他細心而熨帖的各種細節,他能受到,薛妤是真的想栽培他,她給他最好的資源,想讓他像春日吸飽了雨水的春草般肆意長起來。
可兩百啊。
跟兩百相比,過去這兩個月,便宛若隻眨了下眼。
等他出來,或許薛妤隻會喚他副指揮使,而忘了他的名字。
可他現在確實太弱小,他清楚的道,自己與她,便如雲泥之彆。
長,強大,是他必經的路程。
他好似聽到另一個自己在他耳邊說,溯侑,你在猶豫什麼,你根本無路可選。
這是頭一次,薛妤等他的回答,等了足足半息時間,少好看的眉眼間分明已決斷,仍難得的現出猶豫,遲疑之『色』,最後那些情緒在一刹那通通收斂回去。
在那場春雨徹底停下來之前,他垂著眼,低聲道:“一切聽女郎安排。”
塵燈的一了,九鳳帶著桃和蘇允等人在城中瘋了幾,等薛妤和善殊都傳來歸程的消息,她才施施然現身,軟泥一攤在寬大的凳椅上,看著他們來來往往的忙活。
“誒。”她意猶未儘地嘖了聲,顯然心還在熱鬨的街市上沒收回來,“算算時間,我也該回妖都了。”
善殊訝然回頭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是前段時間才說逛遍人間的風景才回去嗎,這才幾日,就改口了。”
“我倒是想呢。”九鳳大倒苦水:“家裡老頭催好幾次了,說再回去就永遠彆回去了。”
說罷,她又斜眼去瞥身側的桃,近乎用上了蠻橫的求語氣:“你跟跟我一起,妖都裡的大妖吃人眨眼,我這一次回去,你日後可能都見著我了。”
桃無奈地道:“瞎說什麼。”
她是典型的大小姐脾氣,想一出是一出,開心了就動手,就殺人,從來沒人可束縛她。這的『性』情,直到遇見桃,才稍微好那麼一些。
“行,你骨氣。”脾氣才好一些的九鳳恨恨跺了跺腳,鬼車縱橫際,她纖足一點,便化為流光躥向遠方,竟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給桃留下了句散在風裡的餘音:“留戀你的人間山水去吧,最好也彆求我。”
桃在原地足足站了半晌。
溯侑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在路過回廊時,見到已經選定了修仙門派,再幾就去報道的蘇允扯了下桃的袖子,後者瞪圓了眼,像是道了什麼得了的機密似的,道:“桃,九鳳姐還個未婚夫啊?”
“是。你從哪道的?”桃的『色』並無變化,他甚至還溫柔地替蘇允了頭上束著的高馬尾。
“昨那人聯係九鳳姐,我偷偷聽到的。”
蘇允看上去頗為遺憾,他看了看桃,又看了看邊遠去的鬼車,低聲嘀咕道:“你在人間也沒什麼親朋好友,為何跟著九鳳姐去妖都,那裡安全許。”
“而且萬一,他們這回是真婚了,你怎麼辦啊?”
蘇允看著桃的眼睛,幾歲的小少認真起來也頗為模,提前將他的話全堵死了:“你可彆說你喜歡九鳳姐。”
“小小紀,怎麼總將喜歡掛在嘴邊。”桃含笑屈指彈了下蘇允的額心,道:“我去做什麼。”
蘇允服氣地反駁:“反我若是了喜歡的人,必定主動告訴她。”
“蘇允。”桃垂眸看向少氣盛,覺得下都儘在腳下的少郎,頭一次收斂了笑意,認認真真道:“她過釋放了一縷氣息,我連手都在顫抖。”
聽到這裡,溯侑腳步驀的一頓。
他由又想起那兩百。
時間是最難捉『摸』的東西,兩百,足夠薛妤忘了一個叫溯侑的人,也足夠她再去審判台,亦或是彆的地方撿個資錯的小少養在身邊,悉心教導。
可他生來認命,遇總想搏一搏。
他可接受各式各的陰差陽錯,因果殊途,唯獨能接受因為自己的無能,弱小,而產生的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遺憾與疲倦。
當夜裡,薛妤一行人辭彆善殊,從宿州直接橫空,再一次用了路承沢的身份牌,堂而皇之橫跨萬裡回了鄴都。
到一個時辰,薛妤腰間的靈符久違地燃燒起來。
路承沢忍無可忍的聲音傳來:“薛妤,你適可而止!”
“一而再再而三,你當你沒令牌在我手上是是?”
薛妤就等著他主動找上門來,她挑開飛行靈寶上晶瑩的珠簾,看外麵飛速在眼前倒退的山與水,耐心地等那邊發完瘋,陷入一片沉默的安靜中,方開了口:“路承沢,千前螺洲獸『潮』一案,你還記得嗎?”
路承沢像是沒料到她能這麼和平地說話,愣了一愣,而後道:“螺洲獸『潮』?我太記得了,幾星任務?”
“星下的我肯定是記得了,這麼了。”
這個答案在意料之中,可真聽到的那一刻,薛妤還是輕輕吐了一口氣。
螺洲獸『潮』,是五百後會發生的,也是機書上唯一一個五星任務,當時所聖地傳人都參與了進來,除了處於閉關最緊關頭的路承沢。
如果記憶沒出現異常,他可能記得。
也就是說,她的猜測是真的。
“行,我道了。”薛妤淡聲回他:“自己讓人來鄴都取令牌。”
這也就是說,從宿州到鄴都這一路的罰款,還得他來交。
欺人太甚!
路承沢深深吸了一口氣,還再說什麼,發現靈符已經黯淡下來。
溯侑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亮,跟他分在靈寶上同個小房間的朝睡眼惺忪轉醒時,就見他將一本厚厚的小冊子交到了自己手中。
“什麼這是、”朝『揉』著眼睛翻開一看,呼吸都停住了。
隻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上百條“遇該如何反應”“怎在各種情境下完整的表達女郎的意思”甚至還“結案報告如何寫1234條”。
朝的困意一下子飛了。
他難置信地看向溯侑,半晌,苦著臉哀嚎:“是吧你。”
“你這是從哪來的跟我姐一的東西啊?”
“真的,你們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