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一切變故來得快突然,那鬼嬰前一刻嬉皮笑臉地吊在黑衣人手臂上『蕩』秋千,扯長調子衝薛妤等人挑釁,下一刻就抱著條鮮血淋漓的手臂滾下來。
沒來得及反應,善殊蓄力已久的佛門鎮鬼法門就如同春日綿雨般落在她身上,她捆個結結。
那鬼嬰在謝宅中生長上百年,看過那多人來人往,是是非非,論起心智,跟朝年這等年齡的不相上下。當下知道己流年不利,出世就鎮壓,幾番思索後眼珠子一轉,叫不叫,動不動,垂喪氣耷拉起腦袋裝可憐。
可惜現在沒誰理她,唯一一個終於能騰出手來的,是剛她大言不慚挑釁過的九鳳。
鬼嬰這低下,下巴就一隻纖纖柔夷猛的捏住,力道大得能讓她皮骨分家,她迫順著力道抬,正對上九鳳那雙微微往上挑著,似笑非笑的眼,“長得水靈,一身細皮嫩肉的,裝起來像模像樣。”
“來,你方對我喊的話再喊一遍。”
大妖身來不羈,骨子裡放『蕩』慣,稍微收斂點神『色』是懶洋洋的沒骨樣的美人,這挑起火氣訓人時,身上那點氣勢便一點就著似的“噌噌”往上升。
那鬼嬰睜大眼看著那雙金『色』火炎占據的瞳仁,又因為周身死氣封,當即腦子一懵,像是人當砸下一座山的重量,痛苦地悶哼出。
這幾日九鳳跟著薛妤斂收『色』,跟蘇允朝年等人鬨鬨的沒個正形,但這猝不及防的一釋放氣息,直接叫離得遠的輕羅和梁燕不由主地哆嗦起來——那是妖族刻在骨子裡對頂級血脈的本能畏懼。
離得最近的桃知伸半空阻止她動作的手掌跟著止不住顫顫。
他看看己的手,半晌,又默默收回去。
“什東西敢在我麵前大呼小叫。”九鳳經過雲籟的死,又接連彙覺和鬼嬰一前一後挑釁,滿肚子火終於在此時逮著爆發,於是一發不可收拾。
照九鳳的話說,她跟薛妤相安無事是兩人身份相當,誰不壓誰,又的對撞過,認可她的力。跟那些蘇允小鬼是鬨得玩,解解悶。跟普通人是根本沒必要計較。
可一個區區百年的小鬼,仗著一破燈短時間吸來的龐大靈力,又用裡『婦』人的身軀做遮擋,愣生生在她耳邊吱哇鬼叫大半夜,甚至屢次出言不遜,這怎忍?
能忍得下去都不叫九鳳。
眼看那鬼嬰九鳳三兩下揍得披散發,從喉嚨裡哼哧哼哧地噴氣,桃知上前一步,頗有些無奈地開:“遙想。”
“你彆勸我。”察覺他在身後,九鳳氣勢洶洶地回,身上那股大妖的氣卻怕傷人似的倏地往回收,“說什都不好使。”
“薛妤姑娘和善殊姑娘都進去。”桃知生得清雋,音幾乎是天生能澆滅人怒火的溫柔:“我們畢竟是來處理那方士的。這鬼嬰,你出過氣,之後有她們來料理。”
說起方士,九鳳霎時又想那坦然承讓借運之術出他手,又大搖大擺從她眼皮子底下走進院子的和尚。
她兩相權衡下,用力地捏捏鬼嬰的下顎骨,陰惻惻地恐嚇:“得這一回教訓,進聖地大牢裡時記得放乖一點,出生就該夾著尾巴做人,嗯?”
說罷,她一甩手,趾高氣揚地進那座鬨得燈火通明的院子。
洛彩的房裡,薛妤和善殊一左一右,一個抵在床沿邊的柱子上,一個站在房裡的四方桌邊,兩人俱都沉默著,視線齊齊落在床沿邊身著袈裟,手邊落著禪杖的和尚身上。
九鳳興師問罪來砍人的氣勢這凝重的氛圍一壓,神『色』莫名地側下,朝薛妤看過去,問:“怎回事?”
“不知道。”薛妤舊傷未好,又強行引發殺招留下鬼嬰,此時臉『色』蒼白如紙張,話語卻仍是冷的,不近人情的回答和平時沒什兩樣,“己看。”
三人於是一齊看過去。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先前為引鬼嬰出來不要命的往外散出靈力修為,在鬼嬰引出來之後沒停歇,那些金『色』光點如春風細雨般床榻上的姑娘一圈圈纏住,靈動柔和地她裹一個繭,隻留下他握在掌中的幾根手指。
因為那些流光溢彩的佛光,一時之間,整間屋子竟現出一火樹銀花的『迷』離美感來。
隨著這樣的變化,半跪在床沿前的彙覺像是抽乾血肉,那張十分具有『迷』『惑』『性』,根本看不出年齡的俊俏臉龐上屬於人的血『色』慢慢消散。
即使這樣,他仍抖抖肩,身體中的積蘊不遺餘力地抖落出來,最後,淌出的靈力甚至已經不完全是金『色』,是一摻雜鮮血的慘紅,像極四月天裡漫天絢爛的晚霞。
薛妤和九鳳說底都不懂佛門功法,於是紛紛看向善殊。
善殊像是受什震撼似的,扯扯唇苦笑著看向她們,解釋道:“我們佛門修行跟常人不一樣,早期驅惡鬼,渡亡魂,平怨氣,每做一件善事,便一件功德。”
“他早期既然能北荒看中,必定做過不少善事,按照常理,之後他墮邪道,修惡術,這些算惡業。善與惡功過相抵,他其尚有一線生機,即使死亡,能功入輪回。”
“可他抱必死之心,好的留給洛彩姑娘,壞的給己。”
從此再無來生。
“與雲籟姑娘當日所作所為有異曲同工之處,佛門功法與日月花皆以善為本,隻不過他這個方式更霸道些。雲籟姑娘能留下一顆妖珠,日後便有無限可能,他這樣一來,什都留不下。”
此時,彙覺的身形已經薄得像層紙,因為那一層繭的緣故,他已經看不洛彩的臉,於是更用力地去握她的手,捏得那幾根嬌養出來,水蔥一樣的指泛出反常的白。
他像是終於抓住什似的,很輕地滑動下眼珠,輕輕吐出一氣:“從前啊。”
從前啊。
一千多年前,他不叫彙覺,隻是個初出茅廬,下山出寺,四處曆練攢功德的小和尚。
他背著那點聊勝有無的行囊,懷著少年一腔義氣和對外界的向往預備斬妖除魔,保百姓安定,走一半,發現隻偷偷『摸』『摸』跟下山的小狐狸。
“素『色』,我跟你說過,山下很危險,你不能再跟著我。”
彙覺跨上幾層長苔蘚的石板街,三下兩下那隻知道己發現,索『性』窩不挪動的純白小狐狸撈起來坐端正,頂著張年輕俊秀的臉,話卻是頗有其事的嚴肅:“我有時連己都保護不好,怎照顧你?”
小狐狸突然在他眼前化出人形來,是個眉目靈動,五官精致美豔的小姑娘。她矮他一,就非得站上高的那層石街張揚氣勢:“我不需要你保護,我可以保護你,我可是妖!”
素『色』在青山寺後山長大,跟一群深入淺出的僧人們生活在一起,沒機見識凡塵。她隻看過幾回話本,什沒記住,隻記住妖是強大神秘的生物,山下的人談之『色』變,個個懼怕。
因此那句“我是妖”說得然驕傲。
彙覺努力擺正臉,道:“不準去,再跟著我,我日後都不陪你玩。”
於是小狐狸便隻能每次在台階上氣急敗壞地跺跺腳,看著甚至連少年都稱不上的彙覺離開青山寺,時間一次比一次長,往往出去是暖融融的春日,回來時天已經冷下來。
彙覺很爭氣,他律明是非,在佛法上的天資悟『性』極高,年紀輕輕就已在當地頗有望。主持對他抱有厚望,於是教他時更用心,更嚴格。
他在寺裡修行和下山除害這兩生活中漸漸長大,容貌更出眾,力更強大,一言一行都是令人信服的安心。
人們對他的稱呼從“小和尚”,變“小聖僧”。
後山的狐狸卻是那隻狐狸,光長開傾國傾城的容貌,腦子仍停留在令人昏昏欲睡的陽光和生動有趣的話本裡。
一年冬,素『色』在沒忍住,靠著一樣追尋氣息的法寶遠遠跟著彙覺下山,她東躲西藏,生怕他發現又毫不留情地趕回去。
結果最後是他發現。
瓢潑大雨中,破廟裡橫七倒八地歪著幾根梁,裡麵經曆過一場惡戰,素『色』小心翼翼探著腦袋往裡看的時候,彙覺正念著佛號收那隻四處作怪的妖,手裡尚往下滴著血跡。
彙覺驚覺有人,以為是那妖的同夥,那一眼望過去時,眼裡浮冰似的冷一下就小狐狸看懵。
他在她記憶中,是小時候那般溫的,軟的,笑起來香甜極。
那眼神,她從未在他身上看過。
她垂喪氣地走出來,以為挨一頓罵,誰知他隻是慢條斯理地擦乾淨手,又細細看過她眉眼,見她形容雖然狼狽,但都是從山林中躥出來的落魄,並沒有受什欺負。
“怕不怕?”他問。
素『色』搖,仍記得蔫蔫氣地討好他:“我知道。你們隻殺做壞事的妖。”
跟都跟來,再她趕回去,這一路窮山惡水的,彙覺想來想去,在不放心,就她帶在身邊。
枯燥的日子因為她的來變得生動有趣。
人間紅塵滾滾,遠比小小的青山寺熱鬨。她仗著他在,更不顧忌,有時間就拉著他上街,要這個要那個,有時候知過分,看他隱隱忍耐的模樣,並不吭,隻用一雙眼看著他。
她早長禍國殃民的傾城顏『色』,眉眼間,是擋都擋不住的天生媚。她再那楚楚可憐一求,軟著嗓音撒嬌,周圍人看彙覺時便用上一難以言喻的揶揄與量神『色』。
或許是出來時間久,她於是知道己是個美人胚子,又正是這個年紀,常常在山水間捧著臉托著腮美滋滋欣賞己的容貌。末,非得湊在彙覺麵前,問他漂不漂亮。
這時候,彙覺往往麵無神情,道:“出家人眼中,女『色』都是紅粉骷髏,美與不美,分辨不出。”
他不說,她不鬨,就那捧著張臉看著他,大有一副要跟他比拚耐心的架勢。
他常常一睜眼,便能看她的長長的睫『毛』,一點豐滿的唇,有眼尾一點點上揚的勾。可惜她不懂得利用己的諸般優勢,時常胡『亂』故作姿態地『亂』用一通。
可即使如此,哪怕彙覺遁入空門,不通情、欲,不以美醜辨人,不得不承認,她是極好看的。
那美不僅在表麵,是水一樣的透進骨子裡。
人很難不她吸引。
日子這樣一天天過去,素『色』像是生根的尾巴,跟在他屁股後麵不走。或許是因為長大,不他哄孩子一樣的威脅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她太喜歡外麵那樣熱鬨的,可以和他遊山玩水,吵吵鬨鬨的日子。
時間長,素『色』少女心思,情竇初開,愛慕的對象是他,隻可能是他。
可這根本不可能。
事情敗『露』時,她一臉做錯事的心慌,哽著音保證:“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們就,就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她第一次正用上乞求的語氣,哭得臉上脂粉都花。
彙覺一次那樣冷著她,話說得決然果斷:“這次回去,彆再跟著我出來。”
“素『色』,我沒那好,你彆喜歡我。”
之後,他果說做,極少在她麵前『露』麵。事證明,以他當時的修為,要想躲著她,根本不是她那點三腳貓功夫可以追得上的。
很快,青山寺上下迎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彙覺聖地一位長老看上,破例納入北荒,不日就要上佛洲繼續深修。
入北荒,那是何其榮耀的一件事。
深夜,一隻雪白的狐狸順著窗子爬進來,在他房裡化披散發絲的女子,她蜷著膝,像是知道他不想搭理她,連話都說得小心翼翼,吞吞吐吐:“我不喜歡你。”
“彙覺,我不喜歡你。”
“你彆不理我,不。”
彙覺聽她一更勝一的哭腔,終究做不無動於衷,他麵無神情地坐起身,麵向她,問:“不喜歡?”
“不喜歡,不喜歡。”她見他終於肯說話,一疊地應,眼睛亮亮的,像是水洗過,“我聽他們說,你要入聖地,那我、我日後變厲害,可以去找你嗎?”
彙覺想她那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軟趴趴招數,忍不住扯下唇,道:“變厲害再說。”
她卻像是得什保證似的,抿著唇笑起來,語氣又輕又軟:“你答應我啊,你答應的啊,不許食言,不許不理我。”
那夜最後,她得他的回答,歡天喜地地化作原形跑入山野。
那個時候,他沒想,想不,那竟是最後一麵。
就在他進聖地的前十天,她在他身邊留著的燈突然滅,他當時正在練字,見那燈的變化,手中的筆“當”的一下落在素白的紙張上。
從他年,少有那樣不沉穩的時候,可那日他奔向後山時,步子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手和腳都是軟的。
那樣多的血,從她狐狸窩裡流出來,她僅撐著最後一氣,像是在等他來。
現場幾乎無法遮蔽的氣息和痕跡,幾乎在明明白白告訴他,他那對他嚴厲有加的師父,絕不容許有人動搖他的道心,終於忍無可忍對素『色』下死手。
小狐狸一生天爛漫,氣息乾淨得跟白紙似的,甚至好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吃齋念佛,不論對誰,都沒有過半分壞心,僅僅因為一句喜歡,僅僅因為喜歡他,就得死。
她倒在他懷裡,血『色』儘失,像是知道己生命儘,她沒說是誰動的手,沒跟他告狀,沒跟他呼疼,她前所未有的聽話、乖巧,隻是執拗地一遍遍重申:“我、喜歡。”
“我那天,騙你的。”她拉著他的袖子,委屈地淌眼淚:“就是很喜歡。”
她說,如果有來世,她不想當妖,她要當人,那樣,就能離他更近一點。
不用每夜『色』降臨就回濕漉漉的狐狸洞,不用在他不理她的時候束手無策,連見一麵都艱難。
不用在一起,就是近一點,再近一點就好。
小狐狸死在心上人的懷裡,那是他第一次抱她。於是她閉眼前看天空的最後一眼,都覺得雲是亮的,風是清的,陽光是暖的,這個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彙覺帶著那顆妖珠,離開青山寺,沒有接著除魔衛道,沒有去聖地。
他混入人海,在紅塵中流浪,有時候走著走著,覺得她就跟在身後,清清脆脆地央著他去買那些稀奇古怪,隻有小孩子愛吃的甜食。
時間越久,他就越想念她。
他固執己見,瘋似的收集諸多歪門邪道的術法。
數百年,上千年的時間從指間淌過,他越發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一時興起追殺『亂』造殺孽的妖物,又在轉眼間想起哪家人家曾幫過他和小狐狸,下一刻就借運術這樣陰損的法子交他們手中。
曾經令聖地都忍不住起接納之的天驕少年,變人們中頗為忌憚的“妖僧”。
不知渾渾噩噩不知多少年,誰知竟叫彙覺找個用妖珠投生的方法,不,或者說,是有人主動找上門。
可那都不重要。
他大半數修為注入妖珠,令其投生在人間一戶普通人家,她的父母為她取個新名字,叫洛彩。
彩『色』的彩。
她這一生果過得順遂,閨中嬌養,有一個從小玩大的少年陪著,及笄後他們順理章親。前世孤獨至死的小狐狸終於等來一場有回應的感情,她依舊愛笑,笑起來明豔動人。
她的夫君對她極好,說是精心嗬護不為過。
這個方法有兩點忌諱,一是施法人永遠不能出現在她麵前,二是她二十五歲時有一場劫難,劫難過去,之後便是徹底,嶄新的人生。
於是那二十多年,彙覺暗地裡守在她身邊,看著她穿著大紅嫁衣嫁人為妻,跟人琴瑟和鳴,情濃濃。
他夜夜不能寐,眼前全是她靈動精致的眉眼,淌著淚說喜歡他,一眨眼,又是她和彆的男子相攜來的畫麵,幾次刺激得發瘋,酗酒,後又回隔壁默默守著她。
他想,那時小狐狸流著淚說不喜歡他的時候,心裡是不是像他今時今日一樣酸澀,委屈,難過得要命。
後來,他終於知道她這一世“命中大劫”是什。
鬼嬰出世,需以命換命。
一千多年,他終於得以解脫。
金光流淌最後一滴,彙覺顫著唇親親洛彩的指尖,一直從容不迫的人喉嚨裡終於有哽咽的破碎之音,他道:“我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
那是一句遲千年的回應。
可素『色』再聽不。
他們最後的結局,不過是她生,他死,兩人死生不複相見。
“睡一覺起來,以後什都是好的。”彙覺笑著鬆開她的手,任由金光她嚴嚴裹住,任由己像砂礫般消散在半空中。
片刻後,洛彩睜開眼。
她對上薛妤等人複雜的視線,又看看身處的環境,最後掀開身上的子坐起身來,頗有些不好思地問:“我這是怎?”
“夫人這兩日可有見過什和尚嗎?”薛妤垂著眼,神情看不出什變化,試探般地問個早前問過的問題。
洛彩仔細回想半天,搖搖,道:“不曾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