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片刻後,一行人站在九鳳那座水橋上,水橋能屈能伸,能長能短,像一截隨波逐流的綢緞,最後穿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說是花圃,其實裡麵開得花鮮少有人認識,紅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異的姿態,在水波中靜靜散發著氤氳靈光,像一團團遊動在水裡的火。
九鳳沒在外圍過多停留,擰著眉徑直往深處走,過了片刻,腳步停在花圃正中間的小圈外。
圈內長著一朵開敗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葉片則呈現出熠熠的光澤,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麵炭火般的溫度。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聚天地之靈,山水之秀生成的靈物。
而此刻,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腦袋,葉片也無精打采耷拉下來,細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個洞的皮球,從根莖處往外吐出靈力。
照這樣的架勢,不出三日,這朵日月花就會悄然消失在世間。
“搞什麼不好。”九鳳攤開手掌,露出掌中瀅白的妖珠,臉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煩和不情願:“非得搞個男人。”
薛妤被她這話說得皺眉,低低壓了壓唇。
“我數三,一起出手。”九鳳手一鬆,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頭也沒回,專心致誌地觀察著日月花的變化,在某一刻,聲音都輕了下來。
“一。”
“二。”
“三——”
薛妤出手,純白的衣袖隨著風震蕩起來,像兩片顫顫巍巍懸浮的雲,成千上萬根雪絲纏繞上她纖細的手腕,鬆鬆懸在半空,根根如雨絲,綿綿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純的靈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斷湧出。
相比於薛妤春風細雨的動靜,九鳳那邊就格外粗暴簡單一些,岩漿般的火液噴濺,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緋色煙花,再儘數被日月花吸收進體內。
在此過程中,日月花周圍的光芒越來越盛,花瓣層層舒展開,綠葉邊沿甚至出現了細細的一層金邊,靈力之充盈,幾乎已經達到了全盛時的狀態。
“快成了。”九鳳朝薛妤看了一眼,語氣中隱隱透出些微的如釋重負的愉悅,“再過一會,我們同時收手。”
薛妤頷首,開始減緩手中靈力湧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將徹底跟日月花本體融合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盛開的花瓣片片合攏,洶湧的靈力戛然而止,全部順著流淌的路線反哺回薛妤和九鳳體內,那顆妖珠躍然跳出本體,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
“雲籟,你!”九鳳被龐大的靈力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她盯著那顆妖珠,懶洋洋的聲音一反常態低了下來:“你瘋了嗎,一旦失去這次機會,你連轉世為人的機會都沒了。”
薛妤煙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抬,靜了片刻,也難得開口:“回去吧。”記
妖珠周圍繞著兩點光,一明一暗轉著圈,其中,黯淡的那點在眾人的視線中一點點湮化成了銀色的細沙。亮的那點朝九鳳和薛妤飛來,拂過臉頰時,如春風一樣溫柔,同時帶著些說不出來的馥鬱花香。
薛妤於是又聽到了那隻大妖含笑的軟語。
“謝謝。”雲籟在她耳邊低低喟歎:“我受人們善意出生,卻因自身緣故傷了他們,這是我和淮南的債,得償還。”
陳淮南無辜,她無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丟掉性命的人,更無辜。
“下一世,我不當妖,淮南也不當人了。”她像是卸下了什麼繁重的擔子,於是就連收尾的話語中都帶著上揚的笑意,溫柔得不成樣子。
他們會成為山間湧動的泉,林間清冷的月,成為人間千萬盞明燈中璀然的兩點。
雲籟話音落下,圍繞著妖珠亮的那點倏地飛向遠處,化為流星般的軌跡,在冥冥之中包裹住當初因她而亡的數個靈魂,將一身福報與善行散儘。而後像是燃燒到了尾聲的煙火,悄然黯淡,無聲落幕。
薛妤和九鳳同時沉默下來。
直到那顆妖珠再一次落回九鳳手中,後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著鳳仙花的指甲鮮豔得像要淌出汁液來,“就這點出息,確實不能當妖。”
薛妤滿袖纏繞的絲線無意識長長扯動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驀的轉身,音色如舊:“我們走。”
“等一下。”九鳳喊住她,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都成這樣了。”她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咬牙:“這事總得給個交代。”
“雲籟天生地長,無父無母,身邊就我們這些朋友。”九鳳指了指自己,又點了點滿臉惆然的桃知,道:“那個陳劍西,還有那個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給我——”她咽下那個“死”字,換了種相對能被聖地接受的說法:“給我得到教訓。”
“九鳳殿下。”朝年見狀,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陳劍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剝奪城主身份,押回鄴都待審。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按規矩走,絕不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聖地本就偏向人族,陳劍西作為一城之主,萬一還能有點用,被你們用什麼借口放了。”九鳳厭惡地皺起眉,點了點已經完全枯敗下去的日月花,道:“那這兩人,不就白死了。”
“陳淮南怎麼著我不管,也管不著,但雲籟沒做錯什麼,這事我管定了。”
朝年撓了撓頭,還想再說什麼,卻見薛妤轉身,她望著九鳳那雙懶意橫生的鳳眼,開口道:“跟著可以,但你若是敢貿然出手,傷及無辜,便也跟著陳劍西一起去鄴都大獄裡見識見識。”
薛妤字字清脆,聲如冷玉:“我的話你大可以聽進去。”
九鳳不是彆人,她的實力在明麵上擺著,真要纏上來跟著,也不是她隨口一句“不行”可以拒絕的,既然她隻是為雲籟要個結果,薛妤可以滿足她。
退一步說,陳劍西是押回鄴都落罪,若是在彆人家大本營,九鳳還敢亂來,就得做好讓妖都按照規矩來“贖人”的準備。
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30記指甲,百無聊賴地道:“放心,我對聖地那點破事沒興趣。”
薛妤回過頭去,不再管她。
一行人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期間,朝年拽了下溯侑的衣袖,在少年那雙似乎時時藏著笑的勾人桃花眼中低聲說了兩句話,後者垂眸,而後略略頷首,站回薛妤身側。
薛妤上岸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轉道去了金光寺。
抵達金光寺時天色已晚,天邊錯落有致地飄著一層絢爛的霞光,襯著一輪西沉的落日,有種蕭瑟的美感。
善殊才從佛堂出來,一個照麵見到薛妤冷若冰霜的神色,再看看雙手環胸靠在古樹邊眯著眼站著的九鳳,稍愣了愣,急忙請薛妤落座,問:“這是怎麼了?”
薛妤有些疲倦地闔了下眼,捧著熱茶潤了一口,才要撐著精神解釋前因後果,就聽身邊一道獨屬少年清冽的聲線不疾不徐流淌出來,從強闖城主府到海底發生的一切,說得簡單,卻概括極全,事無遺漏。
薛妤眉心陡然舒展了些。
她確實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同樣是才從審判台下來,帶著鬆珩接任務和溯侑接任務儼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一個雞飛狗跳鬨得人腦仁疼,一個則省心得令人想歎息。
善殊聽完,也沉默下來,半晌,道:“這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的好。
薛妤從靈戒裡拿出一顆舍利,推到善殊跟前,道:“這是寺裡被盜的佛寶,等會交給悟能吧。”
善殊點頭,伸手將發絲撥到耳後,有些愧疚地開口:“說來羞愧,這樁任務真是麻煩阿妤姑娘了,我笨手笨腳,實在沒幫上忙。”
這樣敏捷的思維,雷霆般的手段,確實很少有人可以比肩,難怪跟她一起前往皇城平亂的陸秦羞愧欲死,灰溜溜閉門好幾個月不敢跟薛妤碰麵。
“佛女說笑了,金光寺若不是你守著,我也沒法騰出手來做事。”相比於陸秦和路承沢那種礙手礙腳的,善殊無疑是個極好的搭檔。
互相客氣一番之後,薛妤從袖中取出天機書,和善殊的排並排放著,而後十分有默契地同時點了上去。
那行字在眼前飛快滾動中,很快,像是感應到什麼,前麵半行字化為飛灰消散在眼前。
這是任務要過關了的意思。
善殊輕籲一口氣,身子稍稍往後,脊背靠在椅背上,才要笑著跟薛妤說點什麼,就見天機書上,後半段字驀的亮起來,以一種幾乎閃得人眼睛疼的速度滾動。
薛妤和她同時看過去,見上麵慢慢浮現出幾個字。
“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三個字比劃落得極重,顏色深鬱,深怕人看不到一樣。
從一開始,薛妤和善殊被人告知的就是,塵世燈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燈的主人都不在乎,說作用發揮到了儘頭。而天機書從來沒有說要尋找塵世燈,任務上那行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隻說塵世燈丟失。
誰都以為這隻是為了引出雷霆海和金光寺的事。
結果現在所有事情都解決了,突然出來個找燈。
溯侑見狀,眸光微動,他悄然轉身,行至一邊溫聲問了那位跟在九鳳身邊,看著十分溫柔好說話的桃花妖幾個問題。
他得知詳情後回到薛妤身側站著,微微傾身,淺聲道:“桃知說兩年前記紫薇洞府的掌門確實到過九鳳海,跟九鳳好言好語溝通過一陣,那燈根本沒有什麼鎮壓大妖的作用,隻是個幌子。”
“那掌門在卜卦一途走得深遠,因此通曉天機,他在九鳳和雲籟麵前起卦,卦上明確表示,兩年之內,陳淮南不會出現在霧到城,雲籟再動用自身力量去尋他也是白費生機。”這才是那兩年雷霆海終於恢複平靜的真正原因。
“後來,掌門走時確實曾平地起高樓,在塔中放了一盞燈,但全無作用,隻是為了讓周圍村落的人看著心安。”
薛妤聽後,看著那仍在不斷閃爍的字,語氣要多冷有多冷:“所以它是在發什麼病,讓我們去找燈。”
善殊也深深皺眉,用手指重重摁了下脹痛的眉心,苦笑:“我早該料到。”
“四星半的任務,以天機書的德行,怎麼會這麼順利就過。”
原來還有下半截藏在這等她們。
溯侑垂著眼,餘光正好是薛妤半邊側臉,白瓷般的顏色因為天機書這始料不及的翻轉而現出一點點暈紅的薄怒,像冰雕玉琢的冷瓷人突然鮮活起來。
他組織好的言語突然亂了一瞬。
少年再開口時,鴉羽似的睫密密垂著,音線因為刻意低著,而現出一絲欲蓋彌彰的冷色:“方才朝年說,老村長這些年一直想湊夠蘇允拜師名門的錢,眼看蘇允年紀大了,再拖下去會錯過最好的修煉時機,於是和村中缺錢的壯年們一合計,將目標打在了塵世燈的身上。”
“宿州有家大戶聽聞這燈有鎮壓大妖的作用,十分心動,數次請人開價,老村長前幾次都沒答應,後來實在心動,忍不住鋌而走險,選了個人最少的日子——也就是祈風節,將燈偷走了。”
誰知道陰差陽錯的,雲籟也是在那晚動手蠱惑僧人拿了佛寶,時間如此巧合,自然而然就讓人聯想是同一人所為。
而其實並不是。
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天機書將三個任務合成一個,步步引她們入局。
她和善殊不想當傻子,這破書處處將她們當傻子。
薛妤“騰”的一下起身,望著天機書,格外冷靜道:“這個任務,我不接了。”
就在此時,輕羅提著裙擺慌慌張張跑過來,附在薛妤身邊小聲道:“女郎,朝年讓我告訴女郎,跟老村長聯係買燈的是一個方士,而且說和城主家是舊交,還拿出了信物。正是他一再保證拿燈絕對萬無一失,老村長這才決定冒險一試,事後那方士果然丟下不少靈石,帶著燈回了宿州。”
“朝年說,聽村長描述,很有可能就是千年前跟陳家勾結的那位。”
不遠處,九鳳正指揮自己的鬼車在金光寺上空轉圈圈,聽到“方士”這兩個字眼,她耳朵動了動,而後停下動作,趾高氣昂地走過來,看著薛妤道:“什麼方士?借運的那個?”
她滿臉“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殺人”的神情。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了看九鳳,後者立刻道:“你可彆說不管這事,那破老頭必須給本殿死在雲籟墳前。”
薛妤半晌沒說話,片刻後,回頭,指尖躥出一團火,眼也不眨地丟到天機書上。
小小的卷軸立刻在半空中來回翻滾,嗷嗷撲騰。
薛妤冷然欣賞了記半天,這才一字一頓地回九鳳:“嗯,明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