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廂房內寂靜無聲,取暖的炭盆裡火燒得旺,光芒呼吸般明明滅滅。
薛妤從擺滿菜肴的案桌前緩緩站起身,至高而下地覷著路承沢。她的眼睛很好看,眼神靜靜落在一個人身上時,卻給人一種後脊骨微僵的壓迫之意。
四目相對,他仿佛聽見她在說:裝,你接著裝。
路承沢深深吐出一口氣,終於苦笑著舉手投降:“早就猜到瞞不住你。”
確實瞞不住,即使今日薛妤不找他,四日後審判台開啟,隻要他開口保下鬆珩,就避無可避會被她察覺出來。
這根本就是個無解的死結。
薛妤早就猜到會是這麼個局麵,在得到證實的一瞬,還是從心底生出一種果真如此的荒誕感。
“你彆問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在她開口前,路承沢攤了攤手掌,說話時嘴裡有些發苦:“我不過勸了一架,也沒動手,結果眼睛一睜一閉,醒來就得知自己在去羲和的路上。”
“你彆不信。”他看了薛妤一眼,接著道:“我赤水的事也不少,困在這裡對我而言全無好處。”
路承沢和鬆珩是生死至交,他的話說得再情真意切,薛妤都不會全信。“那日我進雲霄殿前,鬆珩做了什麼?”她看著路承沢,一句接一句問:“你一直同他在一起?”
這是懷疑鬆珩暗地裡搞小動作的意思。
她問的這些,路承沢在才醒來搞不清狀況那會,就已經在腦子裡回想了不下百十遍。
誠然,誰也不是傻子,事出必有因這句話誰都知道。他們不可能平白無故回到千年前。
“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路承沢長指一下一下敲在桌沿邊,眯著雙桃花眼回憶,“鄴都事發,他知道瞞不過你,那天什麼事都推了,哪都沒去,專程在雲霄殿等你。”
“他是個怎樣的人,怎樣的品性,不必我多說,你也清楚。”他下意識為鬆珩說話:“彆說暗算人的招數,那日和你動手前,他都丟了自己的本命劍才上。”
從知道鄴都出事,到和鬆珩對峙,動手,意外回到千年之前,薛妤一直都是清清冷冷的模樣,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似乎在一夕之間接受和消化了這個消息。但在路承沢話音落下後,她突然抬了抬下顎,像是突然繃不住某種洶湧的情緒,冷聲反問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一個劣跡斑斑的階下囚,筋脈全斷,筋骨皆廢,依仗著鄴都續命生存,一步步走到高位,不說回報什麼,但能恩將仇報到如此程度——”她猛的動了動睫,一字一句道:“我即使用千年的時間去養條狗,也不至於如此。”
路承沢從未見過這樣的薛妤。
他和鬆珩玩得好,可跟薛妤的關係也不差。他們這樣的身份,難免會有一起接天機書任務的時候,跟鬆珩交好之後,更是好幾次結伴而行,說起來也是危難時候可以托付後背的戰友,久而久之,彼此也有幾分了解。
她是典型的麵冷心熱,話不多,人卻不是咄咄逼人,惡毒刻薄的性格,想一想也知道,能一直縱容鬆珩那種大好人,老善人秉性的,心地能差到哪裡去。
骨子裡的教養也讓她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
這真是頭一次。
“薛妤。”路承沢沉默了半晌,坦誠道:“這件事發生後,我想過你的反應。”
“我承認,這事落在誰頭上,誰都得生氣。”
他停下來斟酌了下言辭,想不明白似地抬頭打量薛妤:“可我沒想到你反應這麼大。你一向冷靜,照理說,即使有乾坤珠在身,也不會托大到要跟鬆珩同歸於儘的地步。”
“鄴都扣押的那些妖魔鬼怪生性涼薄放肆,無惡不作,哪個手裡沒幾條人命。彆說隻是被封,即使全部消亡,對你,對鄴都,不過是清空一個負債累累的軀殼,影響微乎其微。”
他語氣鬆了些:“鬆珩固然有錯,可千年的感情,朝夕相處,你和他之間,怎至於為那些東西走到這一步。”
薛妤冷眼看他,閉合的窗牖下映著外麵樓中隱隱綽綽的燈影,有一兩縷橙紅的光躍上她的眼皮,她被閃得閉了一下眼。
看,傷不在自己身上人都不會覺得疼。
鬆珩可憐,鬆珩情有可原,他是大好人,大善人,即使違背仁義,恩將仇報,也是為了蒼生著想。
所有人都應該原諒他,體諒他,包括薛妤。
“路承沢。”薛妤根本不想浪費口舌和他說那麼多,她彎了下唇,語帶涼意:“審判台開啟後,他生不如死之時,你記得幫我問一問,他怎麼就要因為區區一個茶仙將我得罪至此。”
說完,她垂著眼攏了攏袖邊,轉身散開結界,離開廂房。
廂房內,路承沢眼裡的疑雲被那句“茶仙”擊得煙消雲散。
如果鬆珩封禁鄴都妖鬼是因為彆的原因,那薛妤這樣的反應確實有些不合常理,可偏偏,是因為一個女人。
在舉世皆知他和薛妤是一對的前提之下。
這讓薛妤的麵子往哪擱。
換成誰,誰能不氣,誰能不心寒。
路承沢想想接下來的局麵,不由撫著額慢慢歎了口氣。
夜深之後,西樓越發熱鬨起來。薛妤等人被安排在三樓住著,來回行走伺候的是榴娘精心挑選過的人,動靜小,手腳輕,個個都是機靈能乾的模樣。
輕羅和梁燕就在小院門前掛著的花燈下等著,見她回來,一前一後迎上去。後者在薛妤耳邊輕聲道:“女郎,方才我們探查過了,赤水這次來的人不少,明麵上有三十多個,暗裡還不清楚,由聖子路承沢與聖女音靈帶隊。”
薛妤頓足,點了下頭示意自己知道,旋即目光在梁燕臉上滑過,緊接著落到難掩緊張忐忑的輕羅身上。
沒見過世麵的小妖頂不住壓力,她還未曾說話,輕羅發絲間就“嘭”的冒出了一雙耳朵,耳尖朝後壓著,一副受了驚的模樣。
薛妤默了一瞬,在小妖跪下來請罪之前開口:“傳信給朝華,讓她去查鄴都大獄裡是否關著一位茶仙。”
萬物有靈,相對於生來就有凶性的豺狼虎豹,人對這種蘊天地精華而成的花草樹木,霜雲雨露總是免不了生出一兩分鐘親近之心。於是這樣的精怪若是機緣巧合拜入某個正道門派中修習仙法,便會得人稱一句“小仙”,若是沒有那種機緣,憑本能修習妖法,便是“小妖”。
鬆珩口中的“茶仙”,說白了就是一隻修了術法,又犯了事被關進鄴都的小茶妖。
據說,鬆珩前去鄴都,最初隻是為了找這麼一個人,他是在聽了那茶妖的話之後,突然決定出兵鄴都的。
能誘得鬆珩大開殺戒,薛妤是真想見識見識這茶妖的本事。
輕羅愣了愣,回過神來顫聲回了個是。
薛妤走後,梁燕從身後托了下輕羅的脊背,有些好笑地看她呆滯的表情,道:“乾站著做什麼,女郎吩咐了事,還不快去做?”
輕羅手忙腳亂地掏出腰間聯係人的靈符,才要點燃,手指尖又停了下來,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眼,有些遲疑地問梁燕:“可是——女郎為什麼……”
梁燕含笑拍了下她的肩,“你沒有父母,又沒有什麼可以投靠的親朋好友,若是讓你走,能去哪呢。”
在山海城這種修士和人族各占一半的大城池,一隻連耳朵都控製不住的小妖,基本上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即使現在的她是個累贅,什麼也不會,女郎也願意給她一次機會,將她留在身邊做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梁燕眼神柔和下來,道:“等你跟在女郎身邊時間久了就知道,女郎的心腸,比誰都軟呢。”
輕羅捏著手中燃起來的靈符,重重地點了下頭。
薛妤吩咐完事情,並沒有在自己房裡久待,很快像陣風一樣出了西樓。
天地一線,銀月如鉤。整座山海城像潛伏在霧氣和夜色中的巨獸,安靜盤踞著,二月末的風一陣接一陣吹過街市兩邊乾枯的銀杏枝頭,吹得枝乾相撞,劈啪做響。
薛妤足尖輕輕一點,躍上西樓房梁,朝後望去,視野中是空茫茫的一片,一盞燈,一簇火光也沒有,像是有什麼東西強硬的將這塊地方和熱鬨非凡的西樓隔開了。
那是羲和聖地。
羲和向來神秘,規矩頗多,行事一板一眼,因為神樹扶桑和聖物天機書紮根於此,即使嫡係支脈人丁凋敝,在天下人眼中還是一等一的特殊,聖地之首的位置從未變過。
如今聖地尚未開啟,薛妤進不去,也看不到被關在大獄裡的鬆珩。
不知道當慣了高高在上的天帝,也開始將萬物生靈的命視為草芥的鬆珩,再一次回到命運被他人掌控玩弄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一次,即便路承沢能救下他,但在嫉惡如仇的赤水,他鬆珩能獲得怎樣的栽培,得到幾分重視呢。
路承沢再想幫他,能怎麼幫?
把自己的聖子之位讓給他去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