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傍晚,整個天邊被黃昏染成了一抹橘紅色。
謝音樓將名帖遞給了守在民國舊式豪宅前的管家手中,很快就同身側的湯阮一起被請進去,管家尊稱她聲謝小姐,走在前方引著路穿過院子,又沿著假山走過寬敞卻冷清的長廊。
待來到牆壁雕刻著古老花紋的庭院時,謝音樓看到恰巧在竹簾前,有個清瘦的少年端著木盆站在夕陽的光下,側顏的線條被映著漂亮。
隻是低低垂著眼,仍是對外界一副冷淡疏離的模樣。
謝音樓踩著青石台階一級一級上去,眼眸輕抬被吸引了視線,輕聲問旁邊管家:“他為何站在外麵?”
“溫著水呢,老太太午休醒來要用。”管家的神情從容不迫,仿佛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彆說太陽底下站幾個小時,哪怕寒冬臘月天,為了給傅家老祖宗們及時遞上杯熱茶,都得在外麵院子裡燒著水。
湯阮悄悄的給謝音樓打個啞語手勢:「洗手的水要用太陽光溫著,真是老祖宗啊。」
怪會折騰小輩的。
謝音樓站停在台階上,視線久久落在竹簾那邊的少年身上。
看著也就十六七歲的模樣,很瘦,腰板卻挺得很直,庭院裡無論是誰路過都沒好奇望過來,小小年紀心性倒是不差。
莫名的,這幕讓謝音樓覺得刺眼,抿唇跟管家商量:“水涼了再去廚房燒一壺就好,這樣捧著木盆站著,水是被溫熱了,人也該被曬暈。”
這裡不是謝宅,她語氣自然是柔和的,帶了點笑:“我看這小孩討人喜歡,多言了兩句,莫見怪。”
管家手裡還捏著謝家的家主名帖,對他的金枝玉葉是帶三分尊敬,溫和的笑:“謝小姐心善。”語罷,就對那個少年招了招手:“小亭,過來跟謝小姐打聲招呼。”
被喚過來的男孩叫傅南亭,是傅家遠房親戚的小孩,無父母,自幼就寄養在傅家生活。
他話極少,哪怕是對謝音樓的善舉也沒多感謝,打完招呼,垂眸的視線落在台階之上一秒,嗓音處於變聲期,沙啞的厲害:“前麵有塊石板鬆了,謝小姐止步當心。”
謝音樓對他微微的笑,便沒有久留在外頭,踩著細細高跟鞋避開那塊鬆動的石板,先踏入內堂。傅家那位老祖宗還沒醒來,管家端了茶水讓她等片刻,便退了出去。
謝音樓坐在椅子上喝茶,視線環顧半圈,注意到旁邊設著一個紫檀的嵌玉花鳥圖屏風,質地是絲綢的,很奪人眼球。
她多看兩眼,旁邊湯阮比劃問:“古董嗎?”
謝音樓指尖托著茶杯,啟唇說:“能搬到博物館珍藏級彆的。”
湯阮圓圓的鹿眼露出羨豔,繼續比劃著:“這傅家祖上是不是當大官的啊,規矩不像是擺設,你爸爸應該把謝忱時打包送這裡來學規矩,不出三年,絕對是個乖乖崽。”
“二妹要是將傅家的老祖宗氣出個好歹,我家可沒有老祖宗賠人家。”謝音樓眼睫垂落淺笑,視線卻靜靜地透過竹簾的縫隙,凝視著站在外頭的少年。
當年傅容與孤身一人來到傅家堂祖父膝下儘孝,也是這般處境嗎?
明明堂屋內通風很好,謝音樓把茶喝下去,卻覺得悶的慌,白皙手指不自覺地捏緊茶杯邊緣,直到裡屋有人走動,是管家過來說:“謝小姐,老太太醒了。”
……
謝音樓移步到了裡屋,光線就沒有外頭好了,隻開著一盞黃紅色的燈,無聲地照著貴妃榻,而傅家的老祖宗被扶著坐在這兒,手裡拿老花鏡,將謝音樓從頭到尾地打量了個遍。
“這囡囡啊長得可真標誌,多大了?”
“虛歲快二十三了。”謝音樓向來有長輩緣,生了一副大家閨秀的文氣模樣,所謂燈下看美人,是比青天白日還要美上三分。
而老祖宗常年待在著寂寥朽味的老宅裡,最喜歡這樣空靈的人兒。
她願意跟謝音樓聊天,還有一部分原因是謝音樓師承顏逢卿,出自書香門第,無論是聊書法古籍,還是單方麵聽她念著舊事,都能聊的進去。
謝音樓沒忘記來這裡是為了給老太太訂製旗袍,輕聲吩咐湯阮將木箱子拿來,取出了淡黃色皮尺,離的近些,老太太即便是坐久了都仍然維持著貴族的風采,身上帶著股濃鬱的熏香味,連挽髻都頗為精致講究。
她指尖下的皮尺輕輕一點肩膀處,忽然笑著說:“看到老太太您,我好像記起容與提過,他承蒙傅家關照過幾年……”
老太太側頭看向她,那雙年邁的眼睛曆經風侵霜蝕,卻依舊格外敏銳:“你認識容與?”
謝音樓嫻熟地收起皮尺,將尺寸記下後,垂手規矩地立在旁邊輕語:“他是我的戀人。”
跟長輩撒謊這事在謝音樓眼裡,就跟家常便飯一樣簡單。
她自稱是傅容與的未婚妻,卻不怕被識破身份,語氣越發篤定往下說:“我與他婚事將近,先前就聽他提起過您。”
老太太在這深宅裡待久了,竟不知謝家的女兒都待了嫁人年紀,見還是許配給傅容與,也沒起疑心道:“容與啊,倒是個懂事的孩子,就是祖父病的早,父親又是酒囊飯袋,唉,好在那孩子自己是個硬骨頭,不願意走自己親爹的老路。”
說完,見謝音樓站著怪累,吩咐管家去搬了條椅子到跟前來。
有這個話題開頭,老太太又喜歡她的緊,便拉著那戴著玉鐲的細嫩小手,繼續說些傅容與年少待在老宅生活的事情。
“容與來這裡時,就跟外頭院子裡的小亭一樣大,那時我不太喜歡他眼神,看著就是打小佛擋殺佛的性子,後來啊,被老太爺抽筋動骨扒皮了大半年,這孩子變得眉慈眼善了不少。”
老一輩的人看到不服管教的,都喜歡給人立規矩。
這無論換做誰家都躲不過,而老太太早就習慣被膝下的子孫們尊敬著,倘若誰有逆骨的話,就把你骨頭連根帶拔的抽出來,扔了喂狗。
謝音樓垂在膝上的指尖無人察覺地顫了一下,麵上溫柔的微笑:“是這個道理。”
老太太說累了就喝盞茶又繼續講:“我記得容與二十歲那年,有個世家的名媛看上他,想請傅家做個媒,他要答應這門親事就能接管嶽丈家的企業,偏偏這孩子,竟然拒絕了……說不拿婚姻大事兒戲。”
“聯姻在豪門都是百年不變的傳統,這怎叫兒戲?”
“那後來呢?”謝音樓抿唇問。
老太太意味很深地著看她反應:“老爺子要做主給他訂婚,他就跪在暴雨裡不起身,死活就是不拿聘書去那名媛家裡把婚事訂了,這小子那時要妥協,怕是娶不到囡囡這樣的小人兒了。”
謝音樓卷翹眼睫毛底下的情緒晃了晃,心知過來傅容與現在的家業都是靠他一手拚出來的,沒有依附聯姻帶來的利益,純粹靠他那一身血肉之軀。
不知不覺中就到了飯點,老太太養生,向來都是準時進食。
謝音樓被留了下來,在偏廳的小圓桌坐下,這裡的燈明亮,那個清瘦的少年又出現了,端著一盞茶壺倒水,而老太太進食時是不說話,慢慢地咀嚼,良久才擱下銀色筷子,問起他今日的功課。
耳邊聽著少年字斟句酌地回答著,想來是背了很久。
謝音樓略有些心不在焉,連飯都吃的很少,端起茶淺抿了口,趁著老太太查功課,她先離席,走到外麵的院子透一口氣。
湯阮是最受不了待在黑暗的屋裡陪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談天說地,早就不知抱頭躲哪裡去了,就怕一起被抓過來當唱戲的。
等謝音樓眉眼略疲憊地走出來,又見湯阮不知從哪個角落蹦躂出來,興奮地拉著她去前麵,比劃著:“那裡有個全身刺青的老奶奶,好酷,小老板,我想在手臂的肌肉上刺一條烏梢蛇。”
謝音樓低垂目光,落到他短袖的白嫩胳膊上:“你有肌肉?”
湯阮舉起右手,吃力地擠出了一點兒肌肉線條,白白的,在這位置劃了個地方:“刺這裡。”
謝音樓朝前走幾步,看到有個老奶奶坐在台階上,旁邊是燈籠,而她身穿著舊式的旗袍,露出的脖子和手臂都刺滿了紋身圖案,密密麻麻的字看著像是梵文。
湯阮在旁邊比劃,啞語是在介紹:“春繁奶奶年輕時是一名刺青師,終身未嫁住在這裡,是我剛認識的好朋友。”
謝音樓看到老奶奶正捧著個橢圓形的木桶,用小錘蘸著色料的樹葉重複攪拌,聽見有腳步聲,就抬起了蒼老年邁的臉,準確無誤地看向謝音樓:“你就是要跟容與結婚的囡囡啊。”
“我。”謝音樓之前謊稱傅容與的未婚妻這事,沒想到已經傳遍了整個院子裡外。
而這位刺青老奶奶,顯而易見是與他關係頗熟,以至於對他的“未婚妻”開口說話時,也是一副熟人的口吻說:“你也想紋?”
謝音樓雙唇微張了張,下意識是要說出不紋身這句話。
畢竟她要敢在這一身皮膚裡紋上任何東西,回到謝家,是真要被父親家法伺候的。
旁邊湯阮比她更快一步比劃著:“不紋啦,我家小老板不能紋的。”
難得老奶奶看得懂啞語,含糊咕噥著說:“老婆子我紋身手法在外頭是有價無市,連容與那小毛孩手臂上的都是我刺的,不紋個啊。”
謝音樓細聽之下,起了分興趣走過來問:“春繁奶奶。”
她也自然熟,穿著一件旗袍就往石階坐,沒有半分端著的架子,視線帶笑地落過去:“傅容與刺梵文,是跟您學的嗎?”
因為春繁奶奶手臂也有梵文圖案,經年久已經褪色不少。
“不是——”
春繁奶奶心態年輕,看著她這張極美的輪廓臉蛋,已經將謝音樓徹底認出來,帶著蒼老的笑音隨被夜風吹散些:“容與沒跟你表白過?他想紋一個女孩的名字,這樣哪怕被上天奪走一切,也沒人能奪走他年少時視若珍寶的那份情愛……又怕自己不吉利,於是不敢用中文把女孩名字紋在身上,就用最古老神聖的梵文代替。”
……
半個小時後。
謝音樓站在雕刻著古老花紋的庭院牆壁外,微低頭,烏錦般的秀發垂落在肩膀,也將臉遮擋住了大半,白淨手指摁著手機屏幕,一個字一個字的輸入號碼,撥打了過去。
待那端接通,她聲音比夜風還涼:“謝忱岸,你和忱時這樣瞞我不說,是怕被抓到一般判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