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沒有星光的夜,天黑得像鍋底,遠處海麵上刮來的西北風寒冷刺骨,風中還略帶些鹹腥的味道。一個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端著上了刺刀的半自動步槍站在蛇腹形鐵絲網後麵,他身後是一座漆成草綠色的大鐵門,門口警衛室前掛著的電燈由於電壓不穩,燈光時明時暗,在寒風中搖動。
這是野戰軍的一個師部,代號泰山。由師部警衛連負責警衛,警衛分兩層,大門口有一個哨兵,離大門約50米還有一道門,由兩個持衝鋒槍的戰士把守。
站在大門前的哨兵正在哨位上來回踱步,他正在等著下一班的哨兵來換崗,再過20分鐘他就可以下崗了。他使勁揉揉眼睛,以此來克服陣陣襲來的睡意。突然,遠處亮起的汽車燈光使他的精神為之一振,一輛掛著軍用牌照的吉普車飛駛而來,哨兵揚起手示意停車,吉普車猛地停在停車白線後,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車上跳下兩個穿著四個兜軍官服的軍官,越過停車線向哨兵跑來。哨兵警惕地端起槍大喊道:“什麼人?站住!”說著“嘩”地子彈上了膛。一個軍官揚起手中的公文包說:“軍區情報部的,有緊急公文要交給師長。”哨兵略一遲疑,兩個軍官已來到眼前,其中一個高個子軍官一把抓住哨兵的步槍往旁邊一撥,另一隻手臂猛地一揮,哨兵旋即一頭栽倒在地上……
偷襲者轉身用手電向遠處亮了幾下,遠處立刻亮起雪亮的汽車燈光,大隊滿載“井岡山兵團”武鬥隊員的卡車接踵而來,鐵門被迅速打開,車隊衝進大門。
第二道警戒線的哨兵見大門洞開,幾輛卡車已衝了進來,心知有變,忙端起衝鋒槍朝天鳴槍示警,同時喝令停車。卡車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群身穿勞動布工作服的青年女工,她們高舉著井岡山兵團的紅旗,手挽著手一步步向前走來……黑暗中響起女工們的歌聲: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麵對著視死如歸、慷慨高歌的年輕女工們,哨兵緊扣扳機的手哆嗦了,要向手無寸鐵的婦女開槍是需要些勇氣的,哨兵不是劊子手,他下不了這個手,更何況他也沒接到任何命令,在這種時刻是否可以開槍。哨兵頹然垂下槍口……
鄒明策劃的這次偷襲很成功,不到半小時,師部大院被全部占領,正在睡覺的泰山師師長和政委穿著褲衩背心被趕了出來,軍械庫被打開。在鄒明的重新布防下,師部大院成了一座堡壘,從大門到司令部主樓用沙包堆起了五道防線。沙包上威風凜凜地架起一排排機槍,司令部主樓的頂上也架起了重機槍、高射炮和82式無後坐力炮。鄒明決定把這裡當成他的新指揮部,這裡有充足的糧食和彈藥,先進的通信係統,還有這個師所屬汽車營的數百輛卡車。鄒明的實力大增,沒有什麼東西能阻止他發動最後的攻擊,一舉掃平“紅革聯”的日子就快到了。
李雲龍在睡夢中被鄭秘書叫醒,當他得知這個消息時,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發怒,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這個軍所屬的各部隊營房橫跨了兩個省,有幾十處之多,反正造反派要動手,隨便找一處就是,你防不勝防,關鍵是現在怎麼辦。要是一個師部被占領,軍方無動於衷的話,馬上就會引起連鎖反應,此例是開不得的。泰山師的師長是李雲龍的老部下了,他在電話裡怒氣衝天地發著牢騷:“1號,我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還頭一次讓人光著腚攆出來,這些狗娘養的造反派欺人太甚,上級到底準不準我們開槍自衛?隻要您下命令,我把我們師的紅軍團調過來,半小時之內,我要奪不回師部您砍我的腦殼。要是隻許挨揍不許還手,那這兵咱不當了,連軍裝都脫給造反派,讓他們去當得啦,我回家抱孩子去。”
李雲龍沒好氣地說:“得啦,你哪兒這麼多牢騷?有牢騷彆跟我發,找中央‘文革’小組去發,你彙報一下損失情況,部隊有傷亡嗎?”
“隻有哨兵挨了一悶棍,鬨個腦震蕩,現在還躺在醫院裡。要說損失可就大了,除了武器彈藥不算,機要室裡的文件全落到造反派手裡,還有電台的密碼,本師防區永久工事的分布圖,兵力和兵器的編製表,都沒搶出來。”師長說。
李雲龍沉默了,事態的發展比他預想的要嚴重得多,對於敵方的特工人員來說,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這等於把大量的絕密情報拱手交給對方,由此造成的損失將是難以彌補的,李雲龍的腦門上滲出了冷汗。他心裡明白,要解決這次危機可沒那麼簡單,牽一發而動全身,兵不血刃的解決方式是不可能有的。如果把情況逐級上報,等待指示,此舉固然可以擺脫個人乾係,可敵方的特工人員絕不會等。到那時,那些絕密文件可能早擺在一些國家情報機關首腦的辦公桌上了。此外,“井岡山兵團”已獲得了大量的武器彈藥,當過步兵團長的鄒明不會不懂兵貴神速的道理,他極有可能對“紅革聯”盤踞的東區來一次大規模攻擊,這個城市馬上會淹沒在血泊裡。現在恐怕沒時間等了,需要馬上采取行動。
李雲龍來不及多想了,他果斷地發出命令:“通知警衛營馬上集合,作好戰鬥準備,對泰山師師部實施包圍。”尖厲的戰鬥警報響了,司令部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頭戴鋼盔、全副武裝的戰士們在集合,司令部的參謀們已各就各位進入臨戰狀態,操場上軍官們整隊的口令聲和汽車、摩托車引擎的吼叫聲交織在一起。
鄭秘書一臉憂慮地對李雲龍說:“1號,如果造反派拒不撤出怎麼辦?”
李雲龍麵色冷峻,乾脆地說:“使用武力強行繳械,誰敢反抗,就消滅他。”
鄭波倒吸一口冷氣,感到非同小可,他一改平時的謹慎,搶上一步攔住李雲龍,用哀求的口吻說:“1號,部隊一旦開槍,後果不堪設想,目前全國還沒有先例,前些日子毛主席關於‘二月逆流’的講話言猶在耳,請1號三思,這次行動非同小可,鬨不好就是一場大規模流血事件……”
李雲龍正拎著手槍套往外走,聽見鄭波的話猛地停住腳躊躇起來,他衝動起來連軍區司令員也敢頂,但他所崇敬的偉人毛澤東的話卻不能不聽,在毛澤東的麾下浴血拚殺了幾十年,這支軍隊在毛澤東的指揮下從弱小走向強大,領袖的每句話對於他都如同黃鐘大呂。李雲龍突然感到渾身無力,邁不動步了。
前些日子,盛怒之下的毛澤東說:“號稱革命幾十年,到頭來,害怕起學生運動了,誰個怕學生運動?北洋軍閥、段祺瑞,他怕,就鎮壓。結果怎麼樣?鎮壓學生運動的沒有好下場,天天喊群眾路線,群眾真正起來了,就怕得要死,恨得要命……”
鄭波湊近李雲龍耳邊請示道:“1號,您看咱們是否向中央軍委請示一下?”
李雲龍思索了一下,終於點點頭。
加密的軍用線路開啟了,李雲龍越級把電話掛到軍委辦公廳,這個城市發生的事件也同樣震驚了軍委辦公廳,聽了李雲龍的彙報後,軍委的一個主持日常工作的負責人乾脆地指示道:“可以采取強硬措施,對敢無視‘軍委八條’者決不手軟,不要怕,有毛主席給的尚方寶劍在此,要大膽行動。”
軍委第一副主席、國防部部長林彪辦公室的電話也接通了。林辦的指示很簡短:可以反擊。
鄭秘書憂心忡忡地說:“1號,什麼叫‘強硬措施’?什麼叫‘可以反擊’,是用槍還是用嘴或是語錄本?為什麼沒有明確的指示?要知道那些造反派可不是隻有大刀長矛的冷兵器,他們已經武裝到牙齒了,他們會老老實實等咱們去繳械?1號,我剛才特地去看了看地形,那個鄒明是個行家,他已經建成完整的防禦體係,火力配備有較大的優勢,戰端一開,雙方傷亡都小不了。1號,到那時您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除非有中央軍委明確可以開槍的書麵命令。”
李雲龍的一雙眼睛寒光四射,直視著鄭波:“鄭秘書,你怕了嗎?”
鄭波遲疑了一下便坦然迎住李雲龍的目光:“說心裡話?”
“當然。”
“報告1號,我確實害怕,而且怕得要命。我不是孬種,軍人不怕戰死沙場,怕的是死得不明不白,更怕的是死在自己人手裡,死了還要背黑鍋。眼下咱們麵對的不是敵人,是群眾是老百姓,說好聽點兒,可以稱為群眾武裝團體,他們是響應領袖的號召起來造反的。若向他們開槍,咱們就成了鎮壓群眾運動的劊子手。反過來講,他們又是敵人,說得難聽點兒,他們現在是一批無法無天的武裝暴民,不僅威脅到國家安全,還威脅到這個城市大多數居民的生命安全,身為本地駐軍的1號首長,如果不采取斷然措施,等造成了嚴重後果,您的罪名就該是瀆職罪,總之,這應了那句成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咱們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1號,您知道堂·吉訶德嗎?”
李雲龍搖搖頭說:“聽我老婆說過,怎麼了?”
“他崇尚中世紀的騎士精神,終日生活在自己創造的幻覺中,久而久之,便把幻覺當成了現實,以為自己成了以除暴安良、拯救天下為己任的騎士,他乾了不少自己認為俠義的荒唐事,遭到的卻是被捉弄和嘲笑。有一次,他看見一個巨大的風車,便認為這個風車是代表邪惡的魔鬼的化身,他勇敢地拿起長矛同風車進行搏鬥,最後被摔得鼻青臉腫。在世人的眼裡,他是個神經錯亂、舉止荒唐的家夥,他終日生活在早已逝去的曆史中,按照早已逝去的那個時代的思想感情去處事,這樣勢必造成曆史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反差,被撞得頭破血流也是必然的。”
李雲龍聽得一頭霧水,他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兜了這麼大圈子,是不是勸我彆做這個堂·吉訶德?”
“其實,我挺佩服他的勇氣和正義精神,還有麵對邪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氣概,可惜的是,事實證明,一個人無論多麼優秀,都不可能超越曆史,更不能停留在已經逝去的曆史中不能自拔,否則,你所處的位置就是絕對的危險。在軍隊中,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副團職乾部,我既不可能去創造曆史、左右曆史,也不可能對曆史負責任。至於您……”李雲龍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1號,您有能力創造曆史或左右曆史,您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裝備精良的野戰軍的指揮權,您一旦下令開槍,就會在全國創造一個先例,也就是創造了曆史,您的名字也會被載入史冊,至於是美名還是罵名,要看曆史的解釋權在誰的手裡。”
李雲龍笑了:“我還有一點不明白,命令是我下的,當然應該由我來負責,你怕什麼?”
“根據政治鬥爭的慣例,首長和秘書間的關係應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李雲龍不笑了,鄭波的話確實使他感到震驚,看來自己的腦子是簡單了些,你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無法反駁的,自己以前倒是沒考慮這麼多。既然是擔風險的事,沒必要搭上鄭波。他拿起電話要通軍政治部乾部部長:“我是李雲龍,現在正式通知你,我的秘書鄭波執行命令不堅決,我決定撤銷他的秘書職務,由乾部部重新安排工作,我讓他馬上去你那裡報到。什麼?處分先不要考慮,讓他以觀後效吧。”
掛上電話,李雲龍神態凝重地對鄭波說:“你到底跟了我這麼多年,了解我的脾氣。我喜歡直來直去,男子漢嘛,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的話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剛才說的,你是個小小的副團職乾部,不可能對曆史負責。這話沒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可我的情況不同,我必須對曆史負責,誰讓我是軍長呢?我承認,對手可能比我強大得多,可對方已經寶劍出鞘了,我能不亮劍嗎?我想試試運氣,就算屬於我的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但總要由我去畫個句號吧?小鄭,你好自為之吧。”
鄭波的眼裡湧出淚水,他哽咽地說:“首長,感謝您對我的保護,可您自己……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
李雲龍揮揮手,淡淡地說:“去報到吧,好好乾,如果將來你也能當上軍長或是軍區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擔責任,那我們這支軍隊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記住!”
鄭波淚流滿麵地向老首長立正敬禮:“首長,我記住了,請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彆了。”李雲龍望著鄭波的背影吼了一聲:“出發!”
一輛草綠色的軍用廣播車,正反複地向被包圍的“井岡山兵團”播送著“軍委八條”和軍方的最後通牒。泰山師的師部大院,已被軍部警衛營圍得水泄不通,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戰士們已經進入攻擊線,戰端一觸即發,廣播車的高音喇叭裡已經是第十次傳來警告聲:“……立即退出軍事機關,交出武器和電台,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此時的李雲龍還沒真正下決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繳械投降。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隻要他們撤離師部,交出電台密碼和絕密文件,留下重裝備,就算他們帶走些輕武器和彈藥,他都認了。
麵對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雲龍實在下不了手,他們不是敵人,都是一些常年處在最底層的群眾,“領導階級”的桂冠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實際利益,他們常年拿著很低的工資,勉強養活著家裡眾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負擔使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們住在低矮擁擠的住房裡,生活條件幾乎沒有改善的可能性。李雲龍見過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學來家裡找李健,他們穿著父親穿破的工作服,渾身補滿了補丁,遲疑地站在客廳門口,戰戰兢兢地不敢邁步,就像來到碧瓦紅牆的王公貴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裡總閃著一種受驚的小鹿特有的神態,似乎一有動靜就準備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學的家庭情況:“爸爸,我有個同學家隻有一間小屋,竟然住了七口人。一進門就得上床,吃飯和做作業都在床上。”兒子的話說得李雲龍心裡一陣陣發涼。他不明白,為什麼解放十幾年了,怎麼老百姓還生活得這麼苦?這些勞動人民難道真有當家做主的感覺?要向這些本來已經生活得很苦的老百姓開槍,簡直是作孽啊,軍人不是屠夫,不是劊子手,更何況這支軍隊是來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開火,這事想想都是罪過。這些糊裡糊塗的老百姓啊,他們窮怕了,苦怕了,一聽說“造反有理”了,就爭先恐後地起來造反,也許他們認為隻有造反才能給他們帶來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們的處境。將心比心,他李雲龍當年參加“黃麻暴動”,又何嘗不是這種心態呢?此時,李雲龍表麵沉靜如水,心裡卻像翻騰的油鍋,冷汗不停地順著後背流下來,連內衣都浸透了,他心裡在一遍遍地念叨著:鄉親們哪,兄弟們哪,你們走吧,把武器彈藥帶走我都認啦。鄒明啊,你這個渾蛋呀,哪怕派個人出來談判呢,咱們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這個軍長給你這個團長跪下行不行……
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他的心在一點點變軟,變得像一團能捏出水的軟泥,這輩子屍山血海、槍林彈雨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沒軟過,可這會兒卻軟得像攤爛泥。
軍部警衛營營長吳玉水拎著衝鋒槍向李雲龍請示:“1號,您下命令吧,我保證半小時之內結束戰鬥。”
為了避免大規模流血事件,李雲龍下令再給“井岡山兵團”最後十分鐘考慮時間。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緊張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岡山兵團”廣播喇叭傳出了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
歌曲過後,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
井岡山兵團萬歲!
…………
井岡山戰士誓與陣地共存亡!
…………
李雲龍的心又一點點硬了起來,理智似乎占了上風。這夥造反派必須繳械,他們的破壞力太大了,此時若是不加以製止,明天甚至是今夜他們就有可能向城市東區的“紅革聯”發起攻擊,“紅革聯”的頭頭杜長海雖然死了,但他已調教出不少炮手,他們手裡還有坦克和152加榴炮,他們的指揮係統還在有效地運轉,當兵強馬壯的“井岡山兵團”向東區大舉進攻時,“紅革聯”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們會作困獸之鬥,甚至不惜同歸於儘,引爆安放在核心陣地工學院的炸藥,打紅了眼的人是不會顧忌他人的生命的。李雲龍仿佛看見被炮火覆蓋下的城市的慘狀,成千上萬人的死亡,牆倒屋塌的建築物,被炸斷的高壓輸電線打著藍色的火花……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二戰”時的紀錄片,那是伏爾加格勒巷戰結束後拍的實景,影片裡的城市簡直成了一座巨大的、死氣沉沉的墳墓。在以往的戰爭中,最殘酷慘烈的莫過於城市巷戰,沒有涇渭分明的戰線,沒有前方後方之分,沒有軍事目標和平民建築之分,沒有武裝人員和婦女兒童之分,雙方逐街逐屋地反複爭奪,傷亡率高得驚人,整個城市成了個巨大的血肉磨坊……李雲龍不敢再想下去,若是這種可怕的結局發生,身為本地駐軍的1號首長早晚也是替罪羊,兩害相比取其輕,既然這場混賬王八蛋的“文化大革命”把老子逼得沒路可走,老子隻好背水一戰,生死由天啦。
限定的時間到了,李雲龍咬著牙發出命令:“攻擊……”
擔任突擊隊的一連一躍而起,戰士們呈散兵線狀向大門衝去。這時雙方的廣播聲都停止了,現場靜得出奇,隻有突擊隊的戰士們紛亂的腳步聲,在部隊接近大門的刹那間,“井岡山兵團”的槍聲終於響了,從沙包工事裡、樓頂上,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構成密集的火網,駭人的槍聲顯得格外清脆,正在衝擊中的一連戰士一下子倒下一片……
李雲龍最不願看到的事終於發生了。他暴怒起來:“操他娘的,他們竟敢開槍,給我打……”他一把拽過小吳的衝鋒槍邊拉動槍栓邊要向上衝,警衛員小吳不要命地撲過去把他抱住……
警衛營長吳玉水也怒吼起來:“給我開火!狙擊手,把那些火力點給我打掉,機槍掩護,全營跟我上……”他隨手抓過一支衝鋒槍邊點射邊發出瘮人的號叫先衝了上去。戰士們潮水般地湧向大樓。
擔任掩護的機槍手們用持續不斷的火力將沙包工事打得塵土飛揚,對方的射手被壓在工事裡不敢抬頭,狙擊手幾聲槍響後,樓頂的火力點就啞了,對方的替補射手迅速補上射擊位置,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又是幾聲槍響,替補射手的腦袋也開了花,這一次再沒人敢露頭了。警衛營的戰士們施展著各種戰術動作,連衝過道防禦工事攻進大樓,大樓裡爆豆般的槍聲不絕於耳,手榴彈短促的爆炸聲、中彈者的慘叫聲,交織成一片……
一個參謀臉色發白地對李雲龍說:“1號,這下子可打大啦。”
李雲龍不為所動,神色冷峻地發出命令:“迅速肅清殘敵,凡抵抗者,一律就地消滅。”造反派們畢竟是烏合之眾,在訓練有素的野戰軍的攻擊下,整個防禦體係頃刻間便土崩瓦解,20分鐘後,大樓裡的槍聲便沉寂下來,師部大院被全部占領。
傷亡數字很快被清點出來,造反派死亡48人,傷110人。軍隊死亡18人,傷14人。“井岡山兵團”的1號勤務員鄒明在死前仍不失其軍人本色,他用手槍連續打倒兩個想活捉他的戰士,最後被營長吳玉水用衝鋒槍打成了蜂窩。鄒明一直到死都保持了英雄氣概,他怒目圓睜,一手緊握54式手槍,另一隻手緊握著一顆擰開蓋的手榴彈,導火索拉環套在小拇指上,連久經沙場的李雲龍看了鄒明的屍體,在震驚之餘也生出幾分敬佩。他久久地注視著鄒明已無生氣的臉,心想,這渾蛋倒是條漢子,可惜了。當他轉過身準備離去時,心裡突然動了一下,禁不住又回頭看了鄒明一眼,心說:這家夥也是個端著長矛和風車搏鬥的人,屬於他的時代早已過去了,他還留在那個時代裡,所以他隻有死。嗯?那個玩長矛的家夥叫什麼?對,叫堂·吉訶德。
當一具具血淋淋的屍體被抬出大樓時,連一貫對屍橫遍野的戰場習以為常的李雲龍都禁不住扭過頭去,不忍再看。他想,鄭秘書說得沒錯,他娘的,我在創造曆史呢。
師部大樓奪回後,李雲龍毫不遲疑地發出一連串命令,野戰軍各部迅速出擊,對所有持有武器的造反組織實施包圍,強行繳械。師部大樓的流血事件早把他們嚇壞了,他們終於發現這個軍長是個說乾就乾,不好惹的主兒。軍長的脾氣如此,他指揮的這支野戰軍脾氣也大,師部大樓這一戰,野戰軍傷亡了三十幾號人,剛吃了這點兒虧,全軍上下就紅了眼。有個剛剛被繳械的造反派頭頭,事後餘悸未消地說了句不大好聽的話:“媽的,這哪是解放軍?活像一群餓得嗷嗷叫的狼。”話說得難聽,實際的確如此。
泰山師所屬的紅軍團是支組建於紅軍時期的老部隊,這個團有些邪門,全團從團長政委到下麵的炊事員幾乎個個都是火爆脾氣。李雲龍對這個團的評價是:得理不讓人,吃虧不饒人。當年在淮海戰場上,這個團顯出兩重性格,叫“拚命三郎加潑皮牛二”,作戰風格是橫衝直撞加死纏濫打。國民黨十八軍的一個團,全副美式裝備,號稱“老虎團”。這個老虎團碰上紅軍團算是棋逢對手,兩下都是嗷嗷叫的部隊。剛一接火便打得難解難分,幾分鐘內戰鬥便進入白熱化狀態,打了整整一晝夜也不歇手。老虎團有點扛不住了,還沒見過這麼死纏濫打的對手,不吃飯,不睡覺,連口氣也不歇,像塊豬皮鰾,粘上甩不掉,打不死你也要累死你。老虎團長有些膩歪了,哪兒來的這麼支潑皮隊伍?有完沒完?老虎團不想再纏下去了,打了一天一夜,連口水都沒喝上,這支潑皮隊伍咋就像上足了發條的機器人似的?誰知想撤也撤不下來,紅軍團是鉚足了勁要和老虎團拚命,好像自己也活膩了似的,非要來個魚死網破不行。激戰了兩晝夜老虎團終於趴下了,紅軍團還剩半個連,團長成了排長。弟兄們來不及打掃戰場,都躺在死屍堆裡睡著了,害得趕來增援的一團長還以為這個團全軍覆沒了呢。說來奇怪,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團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可當年的傳統一點兒沒變,還是這麼邪門。一個農村入伍、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新兵,隻要在這個團待三個月以上,馬上像換了個人似的,脾氣變得火爆火爆的,和彆的部隊打交道時,馬上就帶出這個團特有的傲慢,似乎天下人有一個算一個,沒誰能入他們的眼。連李雲龍都納悶,這是咋回事?這個團好像第一任團長的魂留在這裡了,換了無數茬人魂還在。
前些日子,紅軍團也被造反派衝了一下,搶走不少武器,當時的命令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全團眼睜睜地讓人家收拾了一下,在這個團的曆史上還沒出現過這種窩脖子的事,團長蔡金明硬是氣得吐了兩次血。
這次有了命令收繳造反派的武器,這個團像是注射了興奮劑,難怪造反派們稱他們為“嗷嗷叫的餓狼”。收繳武器時,團長蔡金明從裝甲運兵車裡露出半個身子,一手扶著高射機槍,一手拿著半導體喇叭喊話,他的警告隻說一遍,絕不重複第二遍。一個不大識相的造反派頭頭想表現點兒英雄氣概,他舉著手槍帶領部下高呼革命口號,表示要與陣地共存亡,蔡團長不打算再廢話,他手指一動,“啪”的一聲槍響,一發毫米的高射機槍子彈準確地打在那個造反派舉槍的手腕上。大口徑子彈的殺傷力是驚人的,那人的手腕被齊斬斬地打斷,手掌和手槍飛出一丈多遠。蔡金明一槍定乾坤,在場的造反派們差點嚇破了膽,頓作鳥獸散。
在各部隊的出擊下,造反派們終於鬨明白了,這支野戰軍的忍耐已經到頭了,誰再認為軍隊是軟弱可欺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這個城市的大規模武鬥算是到頭了。這場大規模流血事件的消息迅速傳遍全國,舉國震驚。而中央“文革”小組卻一反常態地沉默著,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但政治嗅覺敏感的人都已感到,這可能是暴風雨的前奏。
幾年後,這支野戰軍早已換防離開了這個城市,市民們在茶餘飯後的閒談中,還不斷地提起這支部隊:“……那個軍,嘖,嘖,可真他媽的……從軍長到下麵當兵的,沒一個省油的燈,脾氣火爆得邪乎……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要沒這支部隊,‘文革’那會兒咱們這城非打平不可……”
若乾年後,位於北京紅山口國防大學“將軍班”的學員宿舍裡,某野戰軍副軍長、陸軍少將鄭波正在寫一篇軍事論文,此論文與戰略戰術全無關係,它以獨特的角度、新穎的立意論述這樣一個主題:《論軍事首長的性格與部隊傳統的關係》。
任何一支部隊都有自己的傳統,傳統是什麼?傳統是一種氣質,一種性格。這種氣質和性格往往是由這支部隊組建時,首任軍事首長的性格和氣質決定的,他給這支部隊注入了靈魂。從此不管歲月流逝,人員更迭,這支部隊靈魂永在。事實證明,一支具有優良傳統的部隊,往往具有培養英雄的土壤,英雄(或是優秀軍人)的出現往往不是由個體形式而是由群體形式出現。理由很簡單,他們受到同樣傳統的影響,養成了同樣的性格和氣質。例如,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蘇聯空軍第16航空團P-39“飛蛇”戰鬥機大隊,竟產生了20名獲得“蘇聯英雄”稱號的王牌飛行員。與此同時,蘇聯空軍某部的“施烏德”飛行中隊產生了21名獲得“蘇聯英雄”稱號的王牌飛行員。如果拋開政治觀點,從純軍事角度看,“二戰”中德國空軍的第五十二戰鬥機聯隊也是個培養世界級王牌飛行員的溫床,這個第五十二戰鬥機聯隊竟同時出現三個世界級王牌飛行員,以擊落敵機架數為標準,這三個飛行員都名列世界前三名,可謂空戰史上裡程碑式的人物。他們是:埃裡希·哈特曼,擊落敵機352架;格哈德·巴爾克赫內,擊落敵機301架;京特·勒爾,擊落敵機275架。這三個王牌飛行員創下的驚人戰績把當時世界各軍事強國的王牌飛行員們遠遠拋在後麵,無人可望其項背。蘇聯空軍第一王牌飛行員庫爾杜布在“二戰”中所創紀錄為,擊落敵機62架,還不及名列第三的京特·勒爾所擊落敵機架數的零頭。由此可見,一支部隊的傳統是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