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上的運動已經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處於前線的野戰軍倒顯得風平浪靜。李雲龍的1號首長當得穩穩的,一時還沒人敢向他軍長的地位提出挑戰。但李雲龍的心情變得很惡劣,北京和各省都傳來不少壞消息,他的不少老戰友都被掛上大牌子遭到侮辱性的批鬥,尤其是在北京各總部、各軍兵種工作的將軍,相比之下在各野戰軍的老戰友們倒還相安無事。李雲龍最擔心的是他的老搭檔趙剛,趙剛在總參工作,聽說總參鬨得挺凶,雖然中央有明確規定,軍隊係統暫時不開展“文化大革命”運動,但大量的軍事院校的學生已經成立了紅衛兵組織,這些受過軍事訓練、穿著軍裝的半軍半民的紅衛兵的破壞力顯然要大於一般的紅衛兵。趙剛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估計凶多吉少。李雲龍把電話掛到趙剛家,也總是沒人接。李雲龍急了,又把電話打到一個在三座門軍委辦公廳工作的老戰友那裡,那老戰友壓低聲音告訴李雲龍:老趙也出事了。
在位於北京廠橋總參大樓的小禮堂裡,趙剛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1965年年底,總參謀長羅瑞卿被撤職逮捕後,趙剛便被算作羅瑞卿黑線上的人,也被停職作檢查。本來在總參工作過的將軍哪個不是在羅瑞卿領導下,豈能沒點兒瓜葛?聰明點兒的人都及時轉舵,先劃清界限,再揭發一下老上級,就可以過關了。黨內鬥爭曆來如此,大家都是久經政治鬥爭考驗,已經見怪不怪了。可趙剛卻有自己的看法,他對這種無休止的黨內鬥爭已經厭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為了保住自己的職位,紛紛落井下石,甚至搜腸刮肚地尋找材料來證實前總長的反黨行為和自己的政治預見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從本質上說,趙剛還是個知識分子,大半輩子的戎馬生涯,並沒有消磨掉他身上的書生氣,對是非曲直絕不能含糊。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來黨內鬥爭的現實告訴他,從政治上陷害彆人,打擊異己以達到自己的目的,這種卑鄙小人的行為在這個黨內已經養成風氣,這已經違反了他當初投身革命的初衷。難道自己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就是為了進行這種無聊的傾軋?
主持會議的一位領導正恨鐵不成鋼地訓斥著:“趙剛,你也算老資格了,‘一二·九’運動的領導人之一,轉入八路軍後就沒有離開過軍隊,沒有被俘過,曆史絕對清白,打過仗,流過血,功勞苦勞都有。可你為什麼就這麼死心眼兒?這麼多總參的老同誌都作了檢討,和羅瑞卿劃清了界限,不是都過關了嗎?你為什麼就這麼頑固?羅瑞卿給了你什麼好處?你就這樣堅持錯誤,黨籍還要不要?職務還要不要?趙剛,你聽著,你現在必須表態,不說話是不行的。”
趙剛站了起來,默默地解開軍裝上衣的紐扣脫下軍裝,然後摘下軍帽連同軍裝一起扔在桌子上,隻是淡淡地說了句:“既然這個黨這個軍隊如此忠奸不分,這黨籍和職務不要也罷了。”趙剛話一出口,語驚四座,整個會場竟然沉默了兩分鐘。
主持會議的那位領導還以為趙剛的神經有些不正常,在說胡話,他還沒見過這麼不識時務的人。他用手指著趙剛,氣得手直哆嗦:“趙剛,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
趙剛平靜地說:“好,我再說一遍,大家聽好,我趙剛1932年參加革命,從那時起,我就沒有想過將來要做官,我痛恨國民黨政府的專製和腐敗,追求建立一種平等、公正、自由的社會製度。如果我以畢生精力投身的這場革命到頭來不符合我的初衷,那麼這黨籍和職務還有什麼意義呢?同誌們,今天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這種高級彆的會議上講話,以後恐怕沒這種機會了,請同誌們給我些時間說幾句心裡話,可以不可以?”會場上鴉雀無聲,坐在台上的那位領導點點頭。
趙剛凜然說道:“同誌們,近來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靜時經常捫心自問:趙剛啊,你參加革命時的那個黨、那支軍隊現在到哪兒去了?我想起戰爭時期在我們這支軍隊中戰友之間的關係,同誌們,咱們都是過來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戰友們你推我讓,誰也不肯多吃一點兒。打仗時,你根本不用擔心負傷,因為戰友們絕不會扔下你。我趙剛能活到今天,是因為曾經不止一個戰友為我擋過子彈,他們犧牲了,我卻活下來。同誌們,這就是我們這支軍隊,這就是戰爭年代戰友之間的生死情誼。可是這種傳統現在哪兒去了呢?我們的黨和軍隊到底是怎麼了?打擊陷害,落井下石,這太危險了,這會毀了我們的黨和軍隊。同誌們,大家都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難道你們真的認為羅總長是反黨分子?難道認為隻有落井下石才能保住自己?你們錯了,如果對這種邪惡的風氣不加以製止的話,那麼將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會成為受害者。我們正在走蘇聯的彎路,在這裡,我不想過多地評論什麼,我隻想請同誌們聽聽1936年至1938年蘇聯肅反運動的一些統計數字。從1919年至1935年,蘇共中央先後選出31名政治局委員,他們中有20人死於政治鬥爭。1922年的蘇共十一大是列寧最後一次參加的黨的代表大會,共選出26名政治局委員,其中有17人在肅反中被處決和流放。至於蘇共十七大代表和十七屆中央委員會的命運,請大家注意,蘇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處決。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國內戰爭時期入黨的老黨員,60%是工人黨員。十七大選出的139名中央委員和中央候補委員中,有83人即將近三分之二被逮捕和處決。下麵我再談談蘇聯紅軍中的肅反情況。第一批授銜的5個元帥中,有3個被處決。他們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爾和葉戈羅夫。15名集團軍司令員中被處決了13名,85名軍長中被處決了57名,159名師長中被處決了110名。同誌們,這些統計數字夠觸目驚心的了,夠血淋淋的了。我要說的是,任何一個政黨在其執政過程中都有可能犯錯誤,我們共產黨也不例外,這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政黨的大部分成員甚至是高級乾部對是非觀念和理性的極端麻木,甚至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瀾,把自己的戰友和同誌往死裡整,這才是最可怕的。曆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在蘇聯的肅反中,真正值得稱道的高級乾部並不多。這些被處決的中央委員和將軍們,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嚇倒了,為了保住自己,積極地參與殺害自己同誌的血腥暴行,什麼正義、良知和責任感都被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同誌們,事實證明,即使想昧著良心苟活於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當一種極端錯誤的思想或是罪行剛剛在黨內露頭時,全體黨員如果不齊心協力把它消滅在萌芽狀態,那麼最終是害人也害己,因為你在害人的時候,已經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大家早把正義和良知當作破抹布一樣扔掉了,你還指望誰來救你呢?同誌們,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後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須有的罪名被送進監獄,請想一想我今天說過的話。”
趙剛說完便從容地坐下,他感到一種徹底的輕鬆。多年來他一直過著一種謹小慎微的生活,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他對身外之物考慮得太多了,黨籍、職務、多年的資曆和家庭。有時不得不做些違心的事,這種日子他實在是過夠了,極度的壓抑感使他不得不作出選擇。因為至少是現在,他還沒有看到可以改變這種現狀的可能性。“生存還是毀滅”那個困擾著哈姆雷特的選擇,今天同樣也在困擾著趙剛。在趙剛看來,答案是明確的。如果是有條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嚴和良知,那麼他寧可不要生存,而去選擇毀滅。
坐在台上的幾位領導迅速地交換了眼光,會議主持者歎了口氣說:“趙剛,在你進行了這樣的講演之後恐怕誰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處理。”
會場上喧嘩起來,群情激憤。有人站起來憤怒地大喊道:“槍斃這個反革命分子!”
“……什麼他媽的老革命?肯定是國民黨特務……”
“打倒反革命分子趙剛……”
趙剛正端著茶杯喝水,一聽見這些喊聲,便猛地站了起來,把手中的茶杯“嘩啦”一聲狠狠地摔碎在地上,他輕蔑地環視著會場,目光中飽含著一種憤怒和憐憫,他的嘴唇動了動,卻什麼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會場裡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領導都被趙剛的強硬舉動驚呆了,會場裡竟鴉雀無聲。
當李雲龍得知趙剛的遭遇時,他臉色慘白,不吃不喝,不說一句話,整整坐了一夜,仿佛靈魂出了竅。第二天早晨,他發現自己的頭發竟在一夜之間變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中隻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運動不可避免地要影響到部隊,部隊也出現了不穩定趨勢。軍宣傳處的幾個喜歡搖筆杆子的宣傳乾事也按捺不住了,他們串聯了一些青年軍官準備成立個造反組織,在部隊開展大批判。事情報到李雲龍那裡,他二話不說,當即下令把那幾個秀才抓起來,關進禁閉室。
孫泰安擔心地說:“老李,那幾個家夥關兩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鬨大。我聽說有人把你告到中央‘文革’小組,說你是大軍閥,專門破壞運動,捂著階級鬥爭的蓋子不讓揭。”
李雲龍說:“軍隊聽中央軍委的,沒人告訴我要聽中央‘文革’小組的。那不是個小組嗎?怎麼架到政治局頭上去了?你彆管了,有事我兜著就是了。”李雲龍也感到頭疼,整個前線部隊在地方上狂熱的政治運動影響下,也越來越不穩定,甚至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求戰情緒。這是部隊的老傳統了,一旦被一種政治熱情驅動起來,最能表現自己覺悟的行動,莫過於咬破手指寫請戰書。戰爭年代裡,這種方法屢試不爽,使部隊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氣,但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了,這些雪片一樣的請戰書,內容都很空洞,那些基層的乾部戰士都以一種樸素的階級感情表示,偉大的時代到來了,徹底消滅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現代修正主義的戰鬥即將開始,他們決心在這次偉大的戰鬥中如何如何。
最讓李雲龍哭笑不得的是一個年輕的作戰參謀遞來的請戰書兼戰略設想。這個作戰參謀提出了一個四麵出擊的戰略構想。他認為:自從蘇聯變成修正主義國家之後,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中心已經南移。在當前形勢下,中國已無可辯駁地成為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心臟,徹底埋葬帝國主義、現代修正主義的重擔已經曆史性地落在我們這一代軍人的肩上,雲雲。戰略構想是,在一個星期六的夜間,不經宣戰,在北線以航空兵火力先發製人,摧毀蘇聯遠東部隊的空軍基地和海軍基地,切斷西伯利亞的鐵路動脈,裝甲部隊從滿洲裡、二連浩特等地向蘇聯境內實施猛烈突擊,迅速合圍殲滅蘇軍遠東部隊,另一支裝甲部隊從我國新疆的霍爾果斯、阿拉山口等邊境要隘向蘇聯的哈薩克加盟共和國實施突擊。這位年輕的參謀預見到,這場中蘇大決戰將發生在庫爾斯克地區,那將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坦克大決戰,會戰將以殲滅蘇軍的重兵集團而告終,占領烏克蘭和白俄羅斯便指日可待。下麵的事情就簡單了,通往西歐的大門敞開了,我軍即可揮師南下,掃平歐洲的資本主義國家,飲馬地中海。南線戰略,解放金、馬、澎湖列島,在台灣登陸,海軍艦隊出南海向東南亞出擊。東線戰略也簡單,登陸日本,取得向太平洋進軍的前出基地,突襲夏威夷群島,摧毀美國太平洋艦隊,取得太平洋的控製權後在美國西海岸登陸。最後的一幕很激動人心……鮮豔的紅旗飄揚在白宮的圓頂上。美國的勞苦大眾,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全人類得到解放……
李雲龍看著看著,就被氣樂了,他找來那個參謀,虛心討教道:“寫得不錯,我準備上報中央軍委,但有一事不明,你準備用什麼跨越台灣海峽和太平洋?用肋板嗎?”
那參謀喜形於色,挺胸昂頭地說:“報告首長,有木帆船就行,當年我軍橫渡長江、解放海南島時用的都是木帆船,我軍裝備是差些,但有毛澤東思想的精神原子彈,有全世界被壓迫人民的支持,我們一定會勝利……”
李雲龍耐著性子聽到這兒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我明白是咋回事了,你是吃飽飯沒事撐的,從明天起司令部大樓裡的地麵由你打掃,一遍不行,要從一樓到四樓掃三遍,你不是撐得慌嗎?你不是要解放全人類去嗎?好!就先從掃地開始。”
一個軍務參謀進來報告:“1號,特種分隊梁軍求見,您看……”
李雲龍一揮手說:“當然見,讓他進來。”
梁軍是特種分隊一中隊的隊長,是分隊組建時從某軍區抽調來的乾部,參加過特種分隊曆次重大行動,是個身懷絕技、軍事素質極佳的軍官。他是產業工人出身,按理說屬於根紅苗正的乾部,政審方麵沒什麼問題。但最近他家鄉的一個造反組織給部隊發了函,揭發他的一個叔叔曾在國民黨軍隊伍中當過兵,被定為曆史反革命。這就麻煩了,家族裡有個反革命,任你是什麼紅五類出身都不能在部隊乾了,雖說黨的政策是“有成分論”但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上的表現。說是這麼說,這不過是對因出身不好被打入另冊的人的一種安撫罷了。各級黨委的組織部、乾部部門的負責人們都有一條內部掌握的原則,出身不好的人絕不可升學、參軍、入黨、提乾。在軍隊中,這條原則執行得更不含糊,甚至有些特殊軍種譬如空軍飛行員、警衛首都的衛戍部隊,都需要上查五代、旁查五服之內,哪怕是你二大爺的小舅子的表叔曾在國民黨軍隊伍裡當過半年夥夫,也是一句話,政審不合格。梁軍有個曆史反革命親戚,軍區乾部部來了通知,立即讓梁軍轉業,李雲龍交涉了幾次都有沒用。
梁軍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衣,沒戴領章帽徽。他是來向軍長告彆的,他感謝軍長的知遇之恩,也知道軍長為他的事已經儘力了,他不想抱怨什麼,這就是命,你能怨誰?他隻是心裡有些難過,他已經習慣做個職業軍人了,離開軍隊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乾點兒什麼。
梁軍望著軍長說:“1號,我向您告彆了。說實話,我真舍不得離開部隊,這是我的家呀。可是……沒辦法,這是我的命,我認啦。1號,您還有什麼要囑咐的?”他的眼圈紅了。
李雲龍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表情複雜地拍著梁軍的肩膀,久久說不出話來。他覺得有愧,特種分隊的隊員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寶貝。當年是李雲龍把這些生龍活虎的戰士從四麵八方調來,但現在,他竟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戰士。他本想勸慰幾句,話沒出口又覺得是廢話。突然,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驀然閃過腦際:娘的,什麼是特種兵?一條小小的政審規定就難倒了特種兵?那還叫什麼特種兵?
李雲龍目不轉睛地看著梁軍說:“照理說,就你受過的訓練,本不該把你送到地方上去,弄不好就會生出亂子。唉,一個受過特種訓練的軍人一旦擺脫了軍紀的束縛,就很有可能對社會構成危害,一旦危害社會,誰能管得了你呢?公安局的警察恐怕不行,十來個人也未必能製服你,要是地方上管不了你,那還得軍隊來管。這樣吧,你的轉業手續先不要辦,回家先看看,聯係一下工作,等有了單位接收你,再回來辦手續。記住,到了地方上要好好乾,可不許惹事喲。”
梁軍的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麼,他猛地腳跟一碰,挺胸道:“1號,梁軍無論走到哪裡,都絕不會給首長丟臉,您的臨彆贈言我記住了。”
李雲龍微微一笑,眨眨眼睛說:“我好像沒說什麼呀?好吧,準備出發,軍隊不養老,早晚都得走,不定哪天,我也會脫了軍裝回老家種地去。”
明亮的星光,似乎摻上了露水,變得濕潤柔和,夜空青碧猶如一片海,斷斷續續的白色碎雲,幻化出一道道隱隱約約的河川,飄在深藍色的天幕上。李雲龍和田雨站在露台上,仰望著夜空,李雲龍通過北鬥星的勺柄找到那顆明亮的北極星。那是正北方向,北京就在那個方向。李雲龍默默地吸著煙,顯得心事重重。田雨突然落下淚來,她擦著眼淚自語道:“趙剛和馮楠現在在哪兒,為什麼連個信也沒有?”
遙遠的天幕中,浩瀚的銀河裡,一顆流星倏然劃破夜空,消逝在宇宙深處,緊接著又是一顆……李雲龍心裡一動,他猛地扔掉煙蒂,怔怔地望著流星消逝的地方,他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此時,在北京西郊的一所軍事機關的將軍樓裡,趙剛和馮楠正相擁而坐。趙剛的臉上到處都是青紫色的傷痕。他的嘴唇上有一道可怕的裂傷,露出殘缺的牙齒。在白天的批鬥會上,趙剛被揪到台上喝令跪在地上,他倔強地直挺挺地站著,連腰也不肯彎,被幾個造反派成員死死地按跪在地上,他又掙紮著站起來。參加批鬥的人們大怒,因為這樣死硬的反革命分子還很少見,他們一邊高呼著口號:“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一邊衝上去把趙剛打倒在台上。誰知一頓拳打腳踢後,趙剛又晃晃悠悠站了起來。造反派們氣瘋了,他們又衝上來一頓毒打,如此這般,反複多次,最後批鬥會的主持人見影響太壞,便宣布暫時散會。趙剛硬是堅持一步步走回家,進門後才頹然倒下。
馮楠用溫水浸濕手巾,給丈夫輕輕擦拭著,嘴裡安慰著:“老趙,忍一會兒,我再給你上藥。”
趙剛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說:“這點兒傷算什麼?我這肚子上中過一發9毫米口徑的子彈,五臟六腑都打爛了,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又活了這麼多年,我已經賺了嘛。”
馮楠輕輕靠在丈夫身上說:“歇一會兒再上路,好嗎?”
“孩子們安排好了嗎?”
“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雲龍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孩子們交給他沒什麼不放心的。你呀,在軍隊這麼多年,過命交情的老戰友,隻有李雲龍一個。真怪,一個大學生和一個粗魯的軍人結成生死交情。”
“戰爭是最好的黏合劑,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來的。1938年我剛調到獨立團當政委,那天老李正盤腿坐在炕上喝酒,見了我二話不說就遞過了酒瓶子。我說謝謝,我不會喝。老李陰著臉哼了一聲,說不會喝你到獨立團乾嗎來了?我當時也不高興了,回了他一句:‘獨立團是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飯袋的。’這家夥當時就被噎住了。我看出來了,他是個順毛驢,在這個團裡稱王稱霸慣了,聽說前幾任政委就因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擠走的。剛到獨立團時,我的工作開展得很難,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擠走我,那時我對他印象也不好,覺得這人毛病挺多,這樣的人怎麼能當團長呢?他的特點是見了上級就發牢騷,明明已經執行了命令,還要嘮叨幾句,好像不發牢騷就虧了似的。對下級就更不像話了,張嘴就罵人,粗話連篇,有時還動手打人。可奇怪的是,這家夥在團裡的威信還很高,全團的乾部戰士都很尊敬他,甚至是崇拜他。當時我想,這人恐怕還是有些獨到之處的。後來,我參加了獨立團的幾次戰鬥才明白,老李打起仗來真有點兒鬼才,點子多,善於逆向思維,從不墨守成規。”
一提到李雲龍,滿臉傷痕的趙剛立刻神采飛揚:“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遠,他是個典型的現實主義者,而我卻是個理想主義者。這兩種類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老李這個人極務實,他嘲笑理論,一概斥之為‘大道理’或‘狗皮膏藥’,而我那時書生氣十足,偏偏愛搬弄理論。”
“我猜,後來你們成了好朋友,主要還是因為你也現實起來,再不搬弄理論了。”馮楠說道。
“是呀,戰爭的環境太嚴酷了,理想主義應付不了這種殘酷的現實。坦率地說,當時的獨立團沒有我趙剛一樣能打勝仗,要是沒有李雲龍,獨立團在晉西北那種嚴酷的環境裡連一個月也生存不了。關於這一點,我對老李非常佩服,把他當成了我的老師。”
馮楠依偎著趙剛道:“我看,你們倆都是悲劇人物。趙剛,你恐怕至死都是個理想主義者,你參加革命時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準備為了某種理想而獻身,當現實違反了你的初衷時,你便有了一種破滅感。因為你無力阻止現實的發展,那種無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帶著這種痛苦活著,你會感到生命變得毫無意義。”
趙剛用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注視著馮楠,嘴裡歎道:“咱們生活了十幾年,你在我麵前始終扮演一個溫柔妻子的角色,幾乎使我忽略了你的另一麵,難道你要到最後時刻才亮出你的劍鋒?真可謂後發製人呀……”
馮楠露出淒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運。我沒有能力改變你,唯一能做到的是,始終伴陪你直至死亡。”
趙剛痛苦地流下眼淚:“你這樣做毫無意義,這是有意讓我的良心負債,為什麼不給我一些自由的空間?給我一些選擇的權利?”
“趙剛,你知道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
“當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
“我在想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在想他們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貴的女性。十二月黨人起義失敗後,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亞,他們的妻子麵臨著兩種選擇:要麼和丈夫斷絕關係,繼續留在聖彼得堡當貴族;要麼被剝奪貴族身份,陪伴她們的丈夫去西伯利亞服苦役。這些高貴、柔弱的女性表現出極大的勇氣,毅然選擇了後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感動得流淚了,他說:她們拋棄了一切貴族身份、財富、社交和家人,為了崇高的道德義舉,為了爭取自由而犧牲了一切。無辜的她們在漫長的25年裡,經受了她們‘罪犯丈夫’所經受的一切……你看,一百多年過去了,在人們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黨人反而不如他們妻子的曆史形象完美。十二月黨人的妻子,成了一個群體,成了一種英雄主義的象征,曆史也牢牢地記住了這些偉大的女性。你知道,這個世界上假如沒有了你,我活著便沒有任何意義,思想的孤獨和對你的懷念同樣也會殺死我。還記得嗎?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才真正知道,什麼叫一見鐘情。那時我就想,感謝上蒼,這個男人是上蒼恩賜予我的。”
趙剛輕輕摟住妻子,環視著客廳,被抄家後,客廳裡已麵目全非,藏書被撕成一堆堆的廢紙,趙剛穿著禮服、佩著少將軍銜的大照片上被打了紅色的叉。趙剛輕輕笑了:“人生真像場夢……”
“告訴我,當年你投筆從戎,投身一場革命,幾十年的征殺,落得如此結局,你後悔嗎?”馮楠問。
“不後悔,我儘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當時民族危亡,強敵壓境,任何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在侵略者麵前,我們沒給中國軍人丟臉。至於那場推翻國民黨統治的戰爭,我為能參加那場戰爭而感到自豪。那是一個獨裁的、不得人心、腐敗透頂的政府,那個政府不垮台,天理難容。我這一生參加了兩場戰爭,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沒什麼可後悔的。我隻是感到痛心,我想起那些為了建立這個政權犧牲的戰友,想起他們我心裡就受不了。從1938年我進入八路軍直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這11年裡我換過的警衛員就有13個,他們都是死在我眼前,大部分是為了掩護我才犧牲的。直到今天,我一閉上眼睛,那些生龍活虎的麵孔就出現在我腦子裡,我能準確地叫出他們的名字,清楚地記得他們犧牲的順序和地點。淮海戰役時,犧牲的那些戰士何止成千上萬,那些剛從火線上抬下來,蒙著白布的屍體在田野裡擺得一片一片的,數都數不過來。我親眼看見一個傷員在擔架上拚命掙紮哭喊‘放下我,我要回去,我們全連都犧牲了,我要去報仇哇’。擔架旁的一個老人哭著催促擔架員:‘快,快,這孩子快不行了,快點兒啊,孩子你等等,快到醫院了,你不能這就死呀。’當時呀,我已經是縱隊副政委了,應該在下級麵前保持點形象了,可我當時……眼淚怎麼也控製不住,哭得連話也說不出來。這些為了理想而捐軀的人,他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犧牲能換來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可他們的希望實現了嗎?”
說到這裡,趙剛不禁淚流滿麵,他使勁擦去眼淚道:“我想起田先生,10年前,就是在這座房子裡,我和田先生作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現在想起來,田先生真是個少見的智者,他的眼光真能透過重重的迷霧看到未來。他在10年前就擔心我們的民族會出現一場浩劫,現在還真不幸被他言中了。我明白了,‘革命’也許是個中性詞。它可以引導人們走向光明,也可以以革命的名義製造人間災難。革命必須符合普遍的道德準則即人道的原則,如果對個體生命漠視或無動於衷,甚至無端製造流血和死亡,所謂革命無論打著怎樣好看的旗幟,其性質都是可疑的。我現在終於理解了當年高爾基的大聲疾呼:在這些普遍獸性化的日子裡,讓大家變得更人道一些吧……如果拒絕人性,沒有愛與情,是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革命者的。馮楠,我沒有能力阻止災難的蔓延,但我有能力捍衛自己的尊嚴,沒有了尊嚴我寧可選擇死亡。”
馮楠注視著趙剛說:“我對你們共產黨人最初的印象是解放軍進上海的時候,成千上萬的戰士都露宿街頭,連我家的門洞裡都躺滿了,真是紀律嚴明,秋毫無犯。我早晨出門沒看見在地上躺著的戰士,差點被絆倒,一個年輕的團長向我立正敬禮,一個勁兒地道歉,感動得我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真是人民的子弟兵。那個團長頂多二十七八歲,英俊瀟灑,口才真好,好像受過良好的教育,對待女士很有點紳士的派頭。那時我想,共產黨裡真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能經過二十多年的武裝鬥爭,由弱變強,領導人民推翻國民黨的政府,這樣一場偉大的革命,沒有很多優秀的人才參與是不可能的。特彆是遇見你以後,我更加深了這種印象。我丈夫這樣優秀的人都是共產黨員,這個黨執政還會犯錯誤嗎?那時的我真幼稚。其實任何一個政黨都有可能犯錯誤,以我一個黨外人士的眼光看,這個政黨所犯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自覺地進行了一場素質逆淘汰。漸漸地把黨內富有正義感的、敢於抵抗邪惡勢力的、置生死於不顧為民請命的優秀人物都淘汰掉了,這樣,災難就不可避免了。我說得對嗎?”“對了一半,優秀人物還有的是,而且是在不斷站出來。至少,我相信李雲龍就是一個。他是條硬漢子,比我有勇氣。”趙剛挺直身子,不料碰到了傷口,疼得直抽冷氣。
馮楠心疼地扶住丈夫:“彆動,靜靜地坐著,休息一會兒。”
趙剛合著眼,仿佛已經睡了過去……一縷思緒摻雜著淡淡的憂傷將他帶回了當年的延安“抗大”,他曾在那裡學習過,他忘不了那陝北的黃土高原,那縱橫起伏的山係就像在一刹那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信天遊調子:
羊肚肚手巾喲,
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麵麵容易,
拉話話難。
看不見那山上喲,
看不見人,
我淚個蛋蛋拋在那沙篙篙裡。
…………
安塞的腰鼓在震天轟響,漫天黃塵中白羊肚手巾在點點跳躍,綏德的精壯後生,米脂的俊閨女,硝煙中的《黃河大合唱》,刀槍鏗鏘的《大刀進行曲》……千裡淮海大平原,幾十萬野戰軍官兵高唱著:追上去,追上去,不讓敵人喘氣,不讓敵人跑掉……隴海線兩側,數十萬大軍卷起兩股狂潮,揚起漫天塵土,呼啦啦地南北呼應,晝夜兼程,席卷而去。強悍的黃百韜兵團頃刻間灰飛煙滅……
節日的禮花,五彩繽紛,閱兵式上炮車轔轔,飛機呼嘯,坦克縱隊隆隆碾過,觀禮台上,無數顆金色的將星在秋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此生足矣啊,大風卷海,波瀾縱橫,登舟者引為壯觀,生死之大波瀾何獨不引為壯乎?硝煙戰火,百戰搏殺,勝利之喜悅,亡友之哀痛,橫眉冷對強敵,溫柔鄉中風光旖旎,歡樂與痛苦交織,青春、友誼和愛情相伴……此生夫複何求?
趙剛睜開眼,兩眼炯炯有光,他拍拍馮楠的後背,輕輕說道:“喂,十二月黨人該上路了,黎明可是上路的好時候。”
馮楠此時已淚飛如雨,她猛地抱住趙剛痛哭道:“趙剛啊,我害怕,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隻怕當咱們的肉體消失後,靈魂也會飄散,沒有了你,我太孤獨了。”
趙剛微笑道:“你放心,我會緊緊地抓住你,你想跑都跑不掉。”
馮楠擦去眼淚,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真的?你可要說話算數,讓我放心。”她輕輕扶起趙剛說,“走好,我親愛的十二月黨人,咱們就要去風雪茫茫的西伯利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