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姚廣孝,就沒有明成祖。
徐渭想到了胡宗憲,想到了戚繼光,俞大猷。
這三人都是人傑,可惜又都是朝廷的死忠。
這三人沒有一人能夠,也沒有一人願意,做出超越張居正的事業,開啟真正的大同盛世。
這些年,他觀察過很多人。要麽蠅營狗苟,要麽一心為官,要麽平庸無能,要麽循規蹈矩,要麽私心自用。
李成梁丶楊應龍他都試探過,雖然有實力有野心,卻絕非為國為民的大英雄。
可是今日,這個剛剛認識的稚子,居然讓他有種「奇貨可居」之感。
他有種直覺,朱寅很可能,就是他想找的那種人!
朱寅不僅天資卓絕,宅心仁厚。更重要的是與眾不同,心中沒有對朝廷的敬畏,卻有淩雲壯誌,天下蒼生。
而且小小年紀就韜略不凡。善於籠絡人心,運籌謀劃,借勢借力。該出手時,又對敵人毫不留情,絕無婦人之仁。
從南洋回江寧不過數月,就白手起家般打下一份家業,取代王氏成為本鄉豪門。
破獲耶穌會的陰謀,結交海瑞和田義,入學國子監,扳倒王家兄弟-
如此年幼就有這種心智手段,可謂天縱奇才了。
他相信朱寅沒有撒謊,這些事都是真的。
他還發現,朱寅的拇指有老繭,肯定經常練習弓箭,說明其人尚武,不偏廢武道,將來絕非文弱書生。
這就是千古大英雄之姿!
若是再點燃這孩子的野心,他將來很有可能超越張居正啊。
徐渭越想越是期待,早已經冷卻的熱血,此刻似乎再次被喚醒了。
他很想知道,朱寅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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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秋雨一下,便是沒完沒了。
朱寅體恤工匠,乾脆給他們放假,工地上暫時停工。
可是朱寅自己就悲催了,他是學生啊。
小啊小兒郎,背著書包上學堂,不怕風雨狂。
江南的淒風苦雨之中,朱寅每天早上卯時四刻,帶著護衛蘭察和書童康熙,進城上課。
然後下午申時一刻就散學回家。回家之後,又要培訓學員,給他們上課一個時辰。
先是聽彆人上課。回來再給彆人上課。
功課丶培訓,按部就班,風雨無阻。
空餘的時間,就是練習戚氏武技,管理情報網,練習田義給的琴譜,再和徐渭談天說地。
日子過的既緊張又悠閒。
徐渭被安排在一棟獨立的小院子,開始商陽來陪他住了幾日,商陽走後,他就在院中讀書寫字,作畫撰文。
生活上優裕起來,徐渭不再為衣食操心,頓時又變得從容閒適。
他暫時找到了新的樂趣:寫作長篇神話小說《夏神紀》。
這當然是穿越者朱寅策劃的「陰謀」了。
此時,許仲琳的《封神演義》已麵世十幾年。
吳元泰的《東遊記》問世幾十年,已經很流傳了。
餘象鬥的《北遊記》丶《南遊記》已問世二十餘年。
吳承恩的《西遊記》寫了大半,還沒有付梓,但也開始流傳。
朱寅認為,雖然《封神演義》和《西遊記》等小說對華夏神話很有貢獻,但也有許多遺憾。
主要是兩書的神話體係,很多地方矛盾,互不相融,不利於華夏神話體係的邏輯閉環。
民族神話體係,是民族凝聚力的重要因子。
漢人後世凝聚力不強,有一盤散沙之諷,原因當然很多。其中一大原因,就是缺乏統一的神話敘事。
漢族神話源頭淩亂多元,相對獨立,無法形成統一認知。就是三皇五帝的說法,也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這就導致,在應該統一的先天意識形態上沒有統一。而在不應該統一的後天意識形態上,反而統一了。
於是,朱寅沒事就對徐渭「循循善誘」,強調華夏神話對漢家的重要,
兜售各種神話故事,啟發徐渭。
激發徐渭寫一部《夏神紀》,整理完善出一個宏大嚴密的華夏神話體係,作為華夏神話的圭泉。
比如,神話中首先要統一關於三皇五帝的說法。
將三皇五帝和道教神話丶盤古創世丶女媧造人丶誇父逐日丶後羿射日等故事,有機融合為一體,邏輯打通,相互解釋。
同時,要兼容《封神》丶《西遊》丶《山海經》丶《東遊》丶《南遊》
丶《北遊》。
還要解釋泰山府君和閻羅王不兼容的矛盾,使其統一起來。
而且,為了趣味性,當然是寫成小說。
這個一個很大的野心。
朱寅成功的激發徐渭的寫作欲望之後,就建議徐渭,最好在書中,創造出神位等級和修煉體係。
還建議什麽黃金三章,什麽升級打怪·
簡直是在傳授後世的仙俠玄幻網文教程。
徐渭聽到朱寅的各種「建議」,居然有種茅塞頓開之感,甚至破天荒的佩服起一個孩子來。
不僅僅是佩服朱寅的構想,更佩服朱寅的教化之心。
朱寅也怕徐渭累看,希望慢慢寫,寫著玩兒,不要急,當成樂子就成。
徐渭表示,他已經急不可待,要動筆寫《夏神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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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綿秋雨之後,便到了立冬。
距離寧采薇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個月。
立冬這天,國子監放假。朱寅便帶著禮物,去寧波會館拜見沈一貫。
這是他第二次來見沈一貫。上一次來時,沈一貫正在會客,沒有多聊。
這一次,沈一貫沒有再會客,卻是專門等著朱寅上門。
「弟子拜見恩師。」朱寅進入沈一貫的書房,就毫不介意的跪下磕頭。
『起來吧。」沈一貫神清氣朗,看著朱寅很是高興。
他戴著絨布縫製的四方平定巾,身穿藍色厚棉布長祈子,看上去像個學究。
「先生,今天是立冬,天氣涼了。」朱寅很懂事的取出禮物,「這是弟子親自選購的一件貂鼠裘衣,硝製的手藝很是不錯,一點氣味也沒有。」
沈一貫看了一眼嶄新的貂鼠裘衣,也不推辭,點頭笑道:「稚虎有心了,坐下說話吧。」
這件貂鼠大衣,最少要值上百兩紋銀。
可見這個徒兒是有心的。
「是。」朱寅坐下來,隨即就有書童收走裘衣。
沈一貫上來就問道:「最近南雍月考,成績如何?」
朱寅老實回答道:「背書丶複講是優,策論是優,試帖詩是良,詔丶
表丶誥丶判也都是良,經義時文(八股)卻隻是及格。」
沈一貫點頭道:「你的策論我不擔心,一般秀才都比不上你的見識。背誦,試帖詩也都無虞。我所慮者,唯經義時文也。可是偏偏,時文最為緊要。」
朱寅也有點無語。
最近月考,他的八股時文,隻是及格評分。偏偏八股一項分值最重,這就使得他的積分,一下子被拉到了六分。
六分,是沒有資格參加鄉試的。
若不是他穿越前就看過八股文,又得到了莊廷諫的八股講義學習,他就是及格都難。
八股文,不僅僅是難。
甚至可以說,它的問題不是難。
而是代聖人立言,大而不當,空泛而談,如走懸絲,難以發揮,也沒有標準。
也就是說,你寫一篇八股文,文章寫的好不好,和成績沒有必然關係。
成績好的,未必文章好。
文章好,未必成績好。
很玄。
最要命的是,科舉雖然要考很多內容,可是首場考的經義八股文,卻是最重要的。
重要到什麽地步?
八股文寫的好了,第二丶第三場隻要能湊合,不出岔子,就能考中。
八股文要是不行,你第二丶第三次考的再好,也是沒用。
八股文虛頭巴腦,權重卻要占八成。
而真正考驗才能的策論丶典律丶公文等考試內容,重要性加起來隻有兩成。
這種考試,哪裡能考驗一個人的真正才乾?
這段時間,朱寅寫了幾篇八股文,感觸就是:這東西,真正有大才的人反而寫不好,沒有才能的人當然更不行。
反而是那種不上不下,中規中矩的人,才最適合寫。
沈一貫繼續說道:「你秀才的功底是有了。可是時文寫作,距離中舉還差得遠,還要反覆打磨。光是破題,就是一大難關。」
「很多人就栽在破題上,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裡。破題要練到什麽地步?破無可破。」
「破無可破?」朱寅若有所思,卻有點毛骨悚然。
練到這種程度,那也太苦了吧。
沈一貫笑道:「稚虎,這科舉考的不僅是文章學問,考的更是耐心,還要考一分卑微之心呐。」
沈一貫站起來,站在一副山水畫前,說道:
「稚虎,你看這幅山水,有何感觸?」
朱寅站在沈一貫身邊,仰頭看著山水畫,語氣清稚:
「弟子感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心生卑微,胸有虛懷。」
沈一貫點頭讚許,摸著他的頭說道:
「不錯,你很有悟性,這就是卑微之心,所謂君子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啊。」
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
朱寅猶如醍醐灌頂,竇時間就明白,為何徐渭考不中舉人了。
徐渭,太驕傲了。
沈一貫的聲音平緩,厚重,一字一句的敲打在朱寅的心扉上:
「江南考舉人,百中取一,何其艱難?那麽多落榜者,除了火候不夠,
也是因為—-很多人沒有足夠的卑微之心。」
「但凡文章中有一絲驕氣,一分自矜之心,一毫自以為是之意,一點怨不平,那就失了卑微之心,失了八股的真意,文章就沒了那種圓潤溫良,
怎能代替聖人之言?」
沈一貫看著朱寅,神色肅然:
「如何做到卑微?無我。何為無我?我無偏見,我無成見,我無已見。
因我無我,我便可為聖人。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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