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鎮玉閣鬨事的董家族人,有數十人之多,而且都是男子。
他們一邊,一邊挽袖攘臂的向寧采薇和朱寅逼來。
「退下!」丁紅纓執刀喝道,「你們要乾什麽!」
身材魁偉高大的蘭察手持狼牙棒,鐵塔般的擋在他個麵前,眾人頓時止步,卻兀自怒目而視。
當先一個身穿素緞的扶杖老者,痛心疾首大聲說道:
「明宣啊!你才死了三個月,你那婦人就擅自賣了咱們董家的填玉閣,
拿著銀子跑了!你冤呐你!」
「也怪老夫!怪老夫心軟!你們父子在甘肅遇害,填玉閣無主,老夫應該當機立斷,當時就該將填玉閣收回才是道理!」
「可是蔡氏喪夫,整日以淚洗麵,老夫心有不忍,也就沒有逼迫她,希望等她淡了悲慟,再讓主動她交出店契和鑰匙,不急在一時。如此,她還是董家人,不缺富貴。」
「誰成想啊,外人究竟是外人,到底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她利用了老夫等人的仁慈,暗裡行了緩兵之計,居然偷偷將填玉閣賣了!」
「可惡!可恨!可恥!天下焉有是理,國法安在啊!」
一番話聲色俱厲,義正辭嚴。
一個手持玉柄摺扇的青年大聲道:
「此事不怪六叔祖,是蔡氏太會蒙騙人!她答應過一段時日就交出填玉閣和鑰匙,卻是騙了闔族上下!」
「我們董家不是好欺負的!彆以為和蔡氏勾結,就能騙走董家祖產!你們不交出填玉閣,那就去見官罷!」
「你家大人呢?叫你們家大人出來!無恥!自己做了虧心事,讓孩子來頂缸!」
另一個中年男子喝道:「豈有此理!正主滾出來!蔡氏不是填玉閣的東主!她沒有資格賣填玉閣!」
數十個董家男丁,群情激憤的對著兩個孩子大喊大叫,頓時吸引了很多圍觀者。
轉眼之間,填玉閣門口就裡三層丶外三層的圍了很多看熱鬨的人。
圍觀者們相互一打聽,才知道怎麽回事。
原來董家少夫人,將填玉閣賣了,然後帶著女兒跑路。
董家族人不認這個交易,上門鬨事了。
頓時,圍觀者們就議論紛紛。
有個年紀大丶知底細的老者說道:「填玉閣可是老招牌,字號硬的很,
近百年的老店了。」
「第一代店主和我爹同輩,名叫董和,是當時南京采辦處董太監的侄子。」
「說起來,那還是弘治朝的事。董太監有錢有勢,但是畢竟無後,就收了三個族子為養子。」
「這三個養子一起成為董太監的兒子,名義上是親兄弟,但實際上隻是族兄弟。」
「老大繼承了當時南京城的一家大青樓,那可是搖錢樹。」
「老二繼承了秣陵的幾個莊園,好幾千畝良田啊。」
「隻有老三董和,不過繼承了一家珠寶店而已,當時的填玉閣隻是一家新開的珠寶店,比老大丶老二的家產差遠了。」
這年過七旬的老者說到這裡,不禁神色感既,繼續說道:
「可是偏偏,家產最孬的老三,反倒是最成器的。董和當時隻是個少年,就敢親自跑西域結交胡商。」
「他起早貪黑的苦心經營,勤奮誠信,童叟無欺,又很會做生意,不幾年功夫,填玉閣就在南京打響了。」
「也就是二十年,填玉閣的口碑就譽滿南京,生意越來越好,也成了一棵搖錢樹。」
「可是老大和老二,卻是個不成器的。兩人吃喝賭,揮霍無度,又不善經營,隻知道驕奢淫逸,花錢如流水。竟是坐吃山空,立地吃陷。」
「也就三十年光景,居然賣的賣,當的當,混得精窮了。隻能帶著一大家子,來投奔老三董和。」
「那大概是六十年前吧。填玉閣越發興旺,不怕養不活這麽多人,加上董和是個心善的,就好心收留了老大老二兩大家子。」
「就這樣,名義上的三兄弟,又成了一家子。隻是,董和子嗣單薄,隻有一個兒子董興長大成人。」
「他兒子董興,也隻有一個兒子董謙長大成人。董謙也隻有一個獨子董明宣。」
「可憐董和是個善人,子丶孫丶曾孫卻三代單傳。」
「數月前,董謙和董明宣父子,一起在甘肅遇害,隻有一個年幼的女兒,竟是斷了香火。」
「可笑董大丶董二兩個敗家子,卻子嗣興旺,幾代下來丁口繁多。」
「唉,彆說董大董二和董和不是真正的親兄弟,就算是親兄弟,這好幾代下來,他們的後代也不應該從蔡氏手裡奪取填玉閣,蔡氏畢竟有個女兒。」
眾人聽完老者的話,頓時明白了。
原來,這些前來鬨事的董家族人,都是董大和董二的後代!
論起血緣,八竿子打不著啊。而且,董和這一支,反倒是白養了董大董二幾代人。
但是,要論國朝禮法,畢竟還沒有出五服,的確還是族人。此案就看官府怎麽判了。
官府若是偏董家族人,那麽就能判交易無效!
至於官府怎麽判,那就看誰在官府勢力大。
眾人正看熱鬨間,卻見裡麵走出一個玉人兒一般,猶如畫中走出來的小姑娘,雖然年幼,卻滿臉寒霜。
小姑娘夷然不懼的說道:「報官就報官!你們不報官,我還要報官呢!」
「你們一群大人,尋思著欺負我小孩子家家!我真金白銀從正主手中買的店!牙行子裡過了戶的交易!契約在此!你們認不認又能如何!」
「這是我的店,誰讓你們進來的?快給我出去!」
董家一個青年大怒,用扇子指著寧采薇:「好你個伶牙俐齒丶紅口白牙的小丫頭!居然如此潑辣!不知家教何在!」
另一人喝道:「她有什麽家教!你們沒有瞧見麽!她沒有纏足,一雙大腳!體麵人家的閨女,哪有大腳的!定然沒有教養!」
董家老者搖頭:「難怪!原來不修女德,竟是個天足!哪有什麽教養!
拿扇子的青年一臉鄙視的說道:「自甘下賤!還敢出來丟人現眼!你不修女德,難怪小小年紀就敢欺詐!」
他又指著丁紅纓,「看看,看看!一個大腳少女,手持一把鋼刀,想當眾行凶!這還是女兒家麽?真真駭人聽聞,令人發指!」
董家老者拄著拐棍,鐸鐸頓著地板,痛心疾首的說道:
「有其主必有其奴!人心不古了這是!」
丁紅纓一聽,更加生氣了,握刀的手捏的發白,柳眉倒豎。
而董家族人的氣焰,頓時更加高漲。
南京城中的高門貴女,富家小姐,甚至稍微有點體麵的女子,誰不纏足?
不裹腳的女子,要麽是出身粗鄙,要麽是賤籍,要麽是苦力,要麽是失恬失恃丶無人管教。
這種女子,不可能有多大來頭。
原本董家族人還顧忌寧采薇的背景,可此是看到她一雙大腳,頓時再無絲毫顧忌。
他們這一提醒,眾人果然紛紛看向寧采薇的腳,都是「噓」了一聲。
嚇!果然是一雙大腳。
如今這南京城裡,凡是有點體麵丶有些教養的女子,很少有大腳的,
要是換了彆的小姑娘,如此眾目之下被人堂而皇之的「論足」,估計羞也羞死了,等同於社死。
然而寧采薇不但毫無羞惱,反而更是自信。她小臉清冷的看著董氏族人,鏗鏘有力的說道:
「你們可知道,我大明開國國母,孝慈高皇後,也是一雙天足?你們如此汙蔑天足女子,可是不敬之罪!少不得一個喪心病狂!」
什麽?眾人不禁神色一變。
這才想起,太祖孝慈高皇後有個綽號,叫馬大腳。
馬大腳這個綽號,國朝民間人儘皆知。這是當年張士誠丶陳友諒和元軍陣營,打擊嘲諷太祖故意散布的。
意思是太祖娶大腳女子為妻,上不得台麵,沒有資格爭天下。
最後搞得天下皆知,根本瞞不住。
今日這小姑娘卻借著馬皇後也是大腳,來給他們扣帽子!
「小姑娘,你莫要亂說!」董家老者怒道,「老夫安敢對高皇後不敬!
你不要胡攪蠻纏丶血口噴人!叫你家大人出來說話!老夫不和你理論!」
他立刻岔開話題。
寧采薇挺著胸脯,「這種小事,何須勞煩我家大人!犯不著!填玉閣是我買的,我寧采薇就是東主!」
誰知就在此時,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寧丫頭說的好!」
話剛落音,外麵圍觀的人群忽然分開,一個年約五旬的華服老婦,在幾個侍女的簇擁下,昂然而入。
這氣勢,這體麵,一看就是哪家富貴人家的當家主母。
尤其令眾人側目的是,這位氣度不凡的貴婦人,居然也是一雙天足。
寧采薇和朱寅立刻認出,這貴婦人正是南直之主田義的夫人,寧氏!
田夫人冷冷看著董家老者,「老身也是大腳!怎麽,大腳女子就是沒有教養?是聖旨說了,還是聖人說了?還是國法律令說了?出言不遜的老厭物!」
又對寧采薇道:「采薇你不要怕,老身在此,無人能欺辱你。」
「你-—」董家老者年近七旬,被比自己小了二十歲的田夫人罵老厭物,
居然不敢還口。
他這麽大年紀,雖然不認識田夫人,又哪裡看不出這個貴婦大有來頭?
董家其他人見到這貴夫人出頭,也都麵麵相,不敢再罵寧采薇。
董家老者壓抑著怒氣,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寧采薇尊長麽?若不是她家大人,還請尊駕不要乾涉我董家之事。」
田夫人怒道:「老身是她尊長又如何!她姓寧,老身也姓寧!她是老身娘家侄女,老身就是她家大人!不成麽?」
「小姑娘家家,可憐見的,被你們一群人逼迫成這樣!」
田夫人上次見到寧采薇這個同姓的小鄉黨,又見到寧采薇和自己一樣也是大腳,心中就很喜歡她,對寧采薇印象很好。
原本以為,也就是一麵之緣。
誰知道,這麽快就再次見到了。那就不是一麵之緣了。
她今日從牌樓街過,本是去夫子廟。結果見到路邊的填玉閣圍了很多看客,又聽到裡麵大喊大叫,這才停下看熱鬨。
這一看熱鬨,居然聽到董家人在辱罵大腳女子,這不是連她也罵進去了?
結果又發現,被罵的就是那個讓她喜歡的關中小鄉黨,寧采薇。
她這才決定出麵。
寧采薇何等乖巧?她心裡給董家老者的神助攻點了讚,趕緊上前行了個萬福,很親昵的用關中口音說道:
「姑母大人咋來了?這種小事,侄女不敢勞煩姑母大人。姑母且坐下歇息,額和他們打擂台。」
姑母丶侄女四個字說的十分順口,語氣神態也十分自然。
在場之人任誰見了,都不會懷疑。
田夫人聽到這一聲「姑母」,居然感到有些親切,眼晴一熱,不禁想到了當年被響馬滅門的娘家。
幾十年了,娘家沒有一個親人。
可是今日,居然有個同姓的小鄉黨,叫自己姑母。
這不是就緣分嗎?
恍惚之間,田夫人感覺寧采薇似乎真是自己的娘家侄女,心中最柔軟所在,被觸動了。
「采薇。」田夫人拉著寧采薇的手,「既然姑母到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