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用了寧采薇帶的調料,很快就吃下了隻有二兩重的烤社豬。
是真香啊。
明朝的豬肉,和後世豬肉的口味,差彆還是挺大的。
寧清塵看著眾人吃祭肉,雖然很饞,可惜她不能吃,就隻能伸出小手,摸趙嬋兒的臉。
趙嬋兒立刻撩開衣襟,開始喂奶。
祭肉不僅是要分給人吃,還要分一部分給烏鴉吃。
周圍的烏鴉在肉香的吸引下,一隻隻聚攏而來,很快就聚集了黑壓壓一片。
巫師和巫女們將祭肉投到神廟屋頂,投喂烏鴉。
「啊?」寧采薇不禁張開小嘴,低聲道:「還要喂這東西?」
寧清塵覺得有趣,不禁在趙嬋兒懷中咯咯笑起來。
「不要說這東西。」朱寅小聲解釋道,「神社祠堂邊的烏鴉叫神鴉,可是神鳥.」
寧采薇這才明白了。
烏鴉是神社最常見的鳥,被稱為神鴉,是鬼神的信使,也要吃祭肉的。
古詩中提到神鴉的很多,如「一片神鴉社鼓」丶「迎舞神鴉」丶「散拋殘食飼神鴉」丶「從祠祭罷集神鴉」等等。
兩個頭戴羽冠的巫女一邊投喂烏鴉,一邊跳跟而舞,口中唱著隱晦難懂的神語。
為首的巫師則是望天,張開雙臂,似乎在祈禱上蒼。
寧采薇再次驚奇了。
她原本以為,巫師巫女這種存在,晚明應該很少,誰知不但廣泛存在,而且還有固定的儀式。
朱寅卻是毫不奇怪。明朝南方巫風極重,很多人迷信巫師超過醫生,有病不吃藥,卻請巫家作法驅邪。
這也是為何九流之中,巫家的地位高於醫家。因為民間百姓更相信巫家。
在明朝,遍布天下的神社祠廟,廟祝就是巫現和道士。
城中城隍廟中的廟祝,是各家道觀派出的道土。
鄉下的各種神社祠廟,廟祝就多是巫觀了。
眼前的巫師和巫女,就是這幾個神廟的廟祝。
這些充當神社廟祝的巫現,擁有了鄉村中的神權,某種程度上也算統治階層然而最吊詭的事,真正把持神權的又不是巫現,而是讀書科舉的縉紳。
在朱寅看來,巫其實是華夏原始薩滿教的遺脈。
華夏原始薩滿教分流為道家和巫家,道家和巫家同源,巫道也往往不分家。
如果將道教和巫家合流,改良強化為一個更強的宗教,會有什麽效果?
朱寅回到明朝之後,時不時思考,如何扶持道教和幾大教抗衡。
此時。
大片的「神鴉」在神社上空盤旋飛舞,呱呱鳴叫,爭先恐後的啄著祭肉,飄下一縷縷羽毛。
神鴉每飄下一片漆黑的羽毛,就有人搶奪。
尤其是神鴉尾巴上的翎羽,更是消除黴運的好東西。
一時間,廣場上更加熱鬨了。
而那些本鄉貴人的座位上撐著遮陽傘,前麵還擺著案幾,盛放著美酒佳肴丶
時鮮瓜果丶點心蜜餞,儘著貴人們受用。
張世勳等三人背後,甚至還有美貌丫鬟按摩捶背。
等到眾人吃完了祭肉,各廟社鼓「咚咚」一響,社戲終於開始了。
大戲台後麵,早就掛起了一道帷幕,將戲台和後麵的廟門分割開來。而準備參演的戲班和藝人,都在土神廟中。
此時的土神廟,就相當於化妝間了。
帷幕一落下,幕後就傳來絲竹管弦丶笙簫鑼鼓之聲。
緊接著,一個手持牙板,身穿青衣,頭戴四方平定巾的清者,就在一個琵琶女子的扶下,從幕後出來。
而大戲台上,早就放了兩個鼓凳。
青衣警者撩衣坐下,手中壓板「啪啪」一響,幕後的管弦之聲就隻剩下二胡的咿呀。
接著那身穿綠色繡裙的琵琶少女,玉手一劃拉,玉落珠盤般的琵琶語就錚鋒響起。
朱寅等人以為是唱戲,誰知第一個節目是評書彈詞。
那青衣警者抑揚頓挫丶字正腔圓的朗聲說道: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富貴歌樓舞榭,淒涼荒家廢台—」
聲音蒼涼悲壯,又帶著一股空茫之氣,一下子就讓眾人沉浸在一種意境之中好牙口!
青衣警者念到此處,那琵琶女子素手翻飛,邊彈邊唱道:
「為愛青山日依樓,白雲紅樹兩悠悠。秋鴻社燕催人老,回首梁唐漢晉周—
這女子琵琶聲如泉水叮咚,歌喉如黃鶯出穀,餘音繞梁,悠悠唱來娓娓動聽,真有一唱三歎丶蕩氣回腸之感。
即便是不識字的鄉農,也聽的有點迷醉了。
恰在此時,天上一行大雁飛過,秋鴻冥冥,喉聲陣陣。
朱寅聽的暗自點頭,心道這兩人拿到後世,都是藝術家的水準了,可在這個時代,隻是吃江湖飯的下九流。
眾人聽的如癡如醉,就連大和尚善燈禪師也不住點頭,意有所動。
唯有那來自海外的天竺胡僧,對華夏風物毫無敬意,此時他神色微帶不屑,
滿臉寫著不過如此的意思。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天竺是何等勝地。
他不但不聽彈詞,還回過頭來,目光爍爍的搜索著各色女子,很快就找到了寧采薇。
這個小姑娘太美了,而且還是天足,真是神廟中絕好的聖女鼎爐啊。
要是把她帶回去,大祭司一定會很高興的。
此時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如何調教這個明國女孩的畫麵,不禁身上發熱,至於戲台上美妙的音樂,他完全聽而不聞。
寧采薇感知到天竺胡僧火熱的目光,不禁微微一笑,露出一對淺淺的梨渦。
天竺胡僧對這等清稚女童最難把持,見狀不禁色魂與授,身子都麻了半邊。
朱寅當然也看到了寧采薇的笑容,也不禁心中暗笑。
寧采薇既然笑了,那就是起了殺心。
這胡僧真是找死。
戲台上,兩人一評一彈的說唱完,向著台下行禮。
「彩!」
「好!」
「唱的好!」
坐在最中間的張世勳哈哈一笑,喝了一杯酒,揮手說道:「賞!」
隨即就有一個小廝,封了五錢銀子,用紅包封了,飛也似的上台,唱喏道:「昭業公子,賞白銀五錢!」
青衣警者和琵琶少女趕緊道謝不迭。
王大老爺王朝闕也不甘落後的說了一個賞,立刻就有小廝去賞了五錢銀子。
劉大公子當然也不會小氣,同樣賞了五錢銀子的紅包。
兩人得了一兩五錢銀子的紅包,也一一道謝的說了一番吉利話。
全場兩千多個鄉民看戲,都唯張世勳丶王朝闕丶劉元初三人馬首之瞻。三人高座主位,意氣風發,儘顯鄉中之主的威勢。
在本鄉,這三家就是土皇帝。
朱寅看著三人,暗道我何時能後來居上,在本鄉和這幾人分庭抗禮,成為第四方勢力?
東裡張,金滿倉。西裡王,銀滿倉。南裡的劉家玉滿缸。
這青橋四大裡,唯獨少了北裡的代表。
而他正是住在北裡。
如果他強盛崛起,成為第四家豪門,就剛好成為北裡的代表了。
到時,就是北裡朱。
此時,大戲台上的鑼鼓聲又打斷了朱寅的幻想。
這次還不是唱戲,而是蕭箏合奏。
吹蕭的少年吹得如泣如訴,圓潤婉轉。彈箏的少女彈的玉落珠盤,鸞鳴鳳奏,卻是一曲《傍妝台》。
「賞!」
張世勳放下酒杯,「啪」的一聲打開扇子,隨口作了兩句詩道:
「休道村歌社鼓俗,正始之音野趣無。」
詩的意思是,張府中養的家班歌姬雖然是「純正典雅」的正始之音,卻沒有眼前「村歌社鼓」的那番野趣。
言下之意,就是平日吃慣了大餐,吃點野菜還挺美味。
自矜之心,不言而喻。
實際上,張府中養的私家班子,演唱的多是鄭衛靡靡之樂,又算什麼正始之音?
同為讀書人的劉元初也授授短短的須,笑著吟出兩一首新詩:
「蕭動溧水千尾鯉,箏落青橋一片雲。琴歌酒賦神社下,功名富貴何必尋。」
他是差點考中舉人的副貢,作的詩也比張世勳水平更高。
朱寅聽了,忍不住吐槽一聲凡爾賽。
你特麽要功名有功名,要富貴有富貴,已經是草民眼中高高在上的人物,還說什麽『功名富貴何必尋』」?
幾個大人物各自封了五錢銀子的紅包,台上的吹簫少年和彈箏少女,當然又是千恩萬謝。
接下來,又是一通三棒鼓,有點像是北方的鼓詞,是在鼓聲中說唱。
敲鼓的女藝人邁著一雙天足,繞著戲台步步生蓮,敲鼓唱道:
「梁兄啊,你道九妹是哪個?就是小妹祝英台-梁兄啊,我有一件傷心事,
想要明說口難開。」
朱寅發現,上台的女藝人,不管是琵琶少女,還是彈箏少女,還是這個棒鼓女子,都是天足。
她們不是倡優就是樂戶,都有一個身份:賤籍。
這說明,身份低下的賤籍女子,多不纏足。
三棒鼓之後,才開始唱戲了。
第一場戲,是昆劇《龍虎鬥》。
接下來就是《打稻戲》丶《過錦戲》。這種戲是老劇目了,是連宮中皇帝也要看的教化之戲。
等到下午子時之後,真是好戲連連,連接上演幾出傀儡戲。
先是《七擒孟獲》。
「這不就是布袋戲麽?」寧采薇說道。
朱寅點頭,「布袋戲,其實就是傀儡戲,有兩千年的曆史。」
傀儡戲在後世,大陸地區早就沒落。但在某島卻極其興盛,成為一張文化名片。
此時大戲台上,木偶和布偶做成的人物,居然有真人大小,在提線的操縱下,一個個的上台。
那些傀儡角色,穿著真人的衣服,看上去帶著一種詭神秘的美感。
它們雖然被提線操作,可那些提線被衣服遮掩,並不容易看到。
首先上場的就是諸葛武侯的傀儡角色,但見「武侯」羽扇綸巾,真人也似,
在戲台上昂首挺胸的走了幾步,撫須道(配音):
「魏延聽令!」
這一聲配音,語氣猶如蒼音龍鍾,聲震戲台,十分有穿透力。
原本有點噪雜的現場,頓時安靜下來。
「末將在!」
隨著另一個配音響起,腳步鐸鐸,一個武將般的傀儡人,也從幕後而出,來到武侯麵前,動作誇張的行禮:
「魏延,請丞相一一示下!」
武侯的傀儡動作誇張的轉身,擺頭,機械而有力的抬手一指,喝道:
「吾命你為先鋒官,率兵一萬,把那孟獲誘到峽穀!」
「得令!」魏延的傀儡搖擺著下場。
接下來就是一場場打戲,傀儡戲的打戲非常有特色,就像機器人一般,既有趣又怪誕。
在朱寅和寧家姐妹看來,傀儡戲就是現實版的動漫。
《七擒孟獲》劇情很長,當然不可能全部演完,也隻是演出最精彩的一折,
兩刻鐘便演完下場了。
彆看隻有兩刻鐘的演出,但先後上場了幾十個傀儡人物,幕後的幾個傀儡師又操縱又配音,其實十分辛苦。
接下來是台閣戲《八仙過海》。
所謂台閣戲,也是國朝喜聞樂見的劇種。乃是小孩演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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