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基督山伯爵
王子虛和張倩分手的原因眾說紛紜,官方給出的解釋是兩人「性格不合」。實際上,兩人對於更具體的原因始終無法達成一致,以至於各執一詞。
張倩的說法是,王子虛「不求上進」,執迷於小說創作,忽視了生活丶社交以及張倩。這讓張倩十分焦躁。她看到自己有限的未來將會被王子虛無限地拖累,何況當時她已經發現自己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王子虛並不認同她的看法。但是他對於自己沒有儘力去挽回這段感情的原因諱莫如深。最後兩人隻在「性格不合」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於是這就成了公之於眾的分手的最終原因。
實際上,王子虛從來沒有說過的是,真正導致他們分手,讓他對張倩失望的原因是,她的狹隘淺薄。
張倩難以置信的狹隘淺薄。
作為本科大學畢業,在宣傳部任職的公務員,她不知道桃園結義的三人是劉備丶關羽丶張飛,不知道莎士比亞是個人名,不知道哥本哈根是個地名,不知道月球的光線來自於反射太陽光,不知道兩個重量不同的鐵球同時鬆手會同時落地。
王子虛在發現她是如此的淺薄時,內心是十分驚訝的——張倩的學校雖然說不上多麽出名,但好歹也是本科畢業,她怎麽會連這種知識都不知道?
隨著了解更深,他才理解到,張倩是有知識的。但是她的知識隻局限在被灌輸的那一部分知識,她絕對不會主動去探究界限之外的知識。她有知識,但沒文化。
其實沒文化也並不影響什麽,這些知識不知道也罷。讓王子虛無法忍受的是她的毫無求知欲。她極度缺乏好奇心。
每當王子虛想談起劉關張千年的浪漫時,她會一臉厭煩地拉開話題,聊起包包和香水品牌。她並不認為兩千年前死掉的三個人對她的人生有什麽影響,也不覺得不知道這三個人是值得羞恥的事。
在得知劉關張三兄弟最後的結局後,她更是對三人嗤之以鼻,不理解王子虛為什麽一定要將這個失敗的故事推銷給她。在她的世界,沒錢和失敗才是唯一的羞恥。
另外,她對於王子虛的愛好也毫無興趣。或者說,她憎恨王子虛一切與她無關的愛好。在王子虛伏案寫作時,她會無休止地拿一些無關的小事讓他分心。她不允許王子虛進入她不存在的內心世界。
她沒有幽默感,不會為了語言開心,能逗她笑的,唯有占了什麽便宜或者彆人倒了什麽黴。她的語言驚人地乏味,她試圖將一切標注上價碼,哪怕是彆人家剛出生的嬰兒,都要試圖計算他將來能賺多少錢。
在王子虛認識到她狹隘至極的內裡之前,她的外表是毫無破綻的。哪怕在最嚴酷的環境下,她也會將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隻有和她真正一起生活過,才會知道她的真實麵目。
真正讓王子虛徹底和她決裂的是一次閒聊。王子虛突然說起,這個世界上存在「槍手」這種職業。大牌作家靠籠絡一批人來代筆,開工作室,讓彆人為自己寫小說,就能夠賺得盆滿缽滿。
那是在談及寫作話題時,張倩眼中第一次閃爍起光芒。
「你為什麽不這樣乾呢?」張倩說,「這是個好點子啊。這樣不比你自己一個人寫字投稿賺錢得多?」
王子虛聽到她這樣說,登時震驚了:「你不覺得這樣做是不道德的嗎?」
張倩說:「哪裡不道德?」
「文字寫出來就應該屬於那個人自己,找代筆不是侮辱文學嗎?你好歹也是個公務員,怎麽會推崇這種不正經的生意?」
張倩臉色一沉:「你寫字投稿才是不正經生意好吧!開公司批量寫小說賺錢,這才是正經生意!」
王子虛感覺到自己在和另外一個世界的人談話,兩人針鋒相對地吵了很久,他才理解她的觀點。
張倩之所以認為找槍手開工作室才算正經營生,是因為這符合資本的最基本運行邏輯——有分工丶有組織丶有序擴張。
這無疑是通過寫作最有把握輕鬆賺錢的形式,所以這才是正經營生。最起碼它可以以單位形式購買五險一金。
相反,通過寫作投稿來賺錢,不僅費時費力丶回報不穩定,更沒有五險一金。
如果按照王子虛所說,每一次寫作都是在「掏空自己的靈魂」——人的靈魂沒有多少可以掏的,掏完就沒了——它還不可持續。
如此高的投入,如此低的產出,還不可持續,那「通過寫作賺錢」這個想法,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荒謬滑稽的妄想。這不是最不正經的營生,那還有什麽是?
王子虛被張倩說得啞口無言。因為他即使不情願,他也不能不認同:張倩的話裡有一部分是對的。
因為曆史上有一個人就靠找槍請代筆開工作室的方式賺得盆滿缽滿,還贏得身前身後名。
這個人就是大仲馬。
大仲馬來錢的方式,就是靠請代筆,以自己的名義發表小說。掛在他名下的小說有上千本,絕大多數都是代筆。因此,他被稱為「小說工廠廠長」。
而他生前以「基督山伯爵」自居,斥巨資給自己蓋了一座「基督山城堡」,每天高朋滿座;他有情婦無數,這些情婦給他生了無數個私生子,小仲馬就是其中之一;在2002年,他的屍骨更是被移葬入了法國先賢祠,這是隻有在法國曆史上做出崇高貢獻的名人才能有的待遇。
作為一個雄性,他擁有名聲丶地位丶權力丶女人丶榮耀……他擁有讓其他雄性羨慕嫉妒的一切。
但王子虛認為,真正讓大仲馬永遠留在曆史上熠熠生輝的,隻有他自己寫的那寥寥幾本作品,而絕對不是其他代筆生產的「產品」。
王子虛當時才二十來歲,和現在不同,他尚且有幾分自傲。他對工作室不屑一顧的根本原因是,他認為他遲早有一天會發光。
他認為,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故事是隻有他能講的,有一些靈魂深處特殊的慰藉,是隻有他能提供的,代筆怎可能代替他?
何況站在讀者的角度,代筆就是一種可恨的欺詐。他在成為一名作者之前,是一名忠實且熱情的讀者。他瞧不上任何請代筆的人,包括大仲馬在內。
而恰好張倩並不這樣認為。這個世界離開王子虛的作品也能轉,但王子虛離開了錢就什麽也不是。她並不認為代筆是什麽大不了的罪過。
她看待文學的方式,和看待一件衣服丶一個包包並沒有什麽區彆——代筆無非就是代工嘛,隻要不把假貨賣給我就行。
這是兩個人的核心分歧。於是兩人最終分道揚鑣。
分道揚鑣後,兩人各自實現了自己當初的堅持——張倩執著於錢,於是她變得有錢了;王子虛認為有些事情貧賤不能移,於是他依然貧賤。
但在剛剛分手後,王子虛仿佛溺水許久的人重新獲得了空氣,很是自在了一段時間。其間張倩還找過他幾次,但他一旦重獲自由,就不再眷戀被綁架的日子,因此對張倩並沒有假以辭色。
這就壞了事兒了。
多年後,王子虛經過社會的打磨,性格也變得圓潤了不少。
他時常回想當年。他覺得自己當年有很多事其實都可以處理得更好。比如和張倩分手這件事。
他並不認為當初不應該分手,隻是當初那場分手,是他先提出來的,而他並沒有想好後路,也低估了一個嫉妒的女人能有多麽強大的破壞力。
雖然最後統一口徑是和平分手,但實際上,跟他甩了張倩沒有區彆——張倩給機會他挽回,他卻沒有試圖挽回,這就是不要張倩的麵子。於是張倩氣急敗壞,將這個仇記在了心裡。
後來,張倩在各種場合強調自己條件優越;她讓新男友布置了一場浪漫到震驚西河全體人民的表白現場,用999朵玫瑰和豪車羞辱王子虛……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報複當初她感受到的恥辱。
王子虛一開始還會試圖跟人解釋,其實並不是張倩甩的他,兩人隻是和平分手。而一旦他這話傳到張倩耳朵裡,她就會變本加厲地報複他一次,弄得他苦不堪言。
再後來王子虛就學聰明了,他學會了緘口不語。在他的默認當中,每個人都逐漸覺得是張倩甩了他。對於公眾的誤讀,他也緘口不語。
在他逆來順受的妥協下,張倩總算消停了。除了上次把他的稿子踢出去。當然,她堅稱那是在為王子虛好。
總而言之,張倩是個王子虛惹不起但躲得起的人,就像如今在廣場酒店的大廳裡,王子虛看著張倩,隻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溫和微笑,不敢稍有得罪。
「你說話啊?」張倩抱著雙臂道。
王子虛伸出雙手道:「不好意思,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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