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很被人喜歡。
他來錦棉縣滿三年,如果他不是想趁著大軍南下這個時機把這裡的路橋修了,以他的風評,大概會有升遷。
縱然不升遷,調到繁華富庶的地方去做一任縣令當然沒有問題。
以他所學,到了個繁華地方一定會有些政績。
他師從方神數。
和方神數在西北的無人不敬仰不一樣,他真的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人。
哪怕他在方神數門下求學的時候,方神數好像都不喜歡他。
方神數說他做事看似有限實則搖擺,看似公正實則有私。
方神數還說他讀書不是個好料子,將來若能做官應該也不是個好料子。
袁巍升一生之痛便是先生給他的評語,他甚至,在錦棉從不與人提及他是方神數的弟子。
可當他聽聞先生在西北身死的時候哭了整整一夜。
尤其是當他在先生死後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先生這些年在西北做的事恰恰是先生對他性格裡不喜的那些。
先生在瀾水做縣令,看似公正可往往偏向於窮苦百姓。
先生總是給自己立下諸多規矩,卻又一次一次的往厭吾山裡去。
也是在那一刻袁巍升似乎才懂了,先生說他不是一個做官的好料子,或許不是一句很差的評語。
如果會做官的人,是做官料子的人,大概都是官運亨通吧,縱不是這樣,縱不能平步青雲,按部就班也能步步高升。
原來方先生也不是個做官的料子。
所以他這個執拗的,不討喜的縣令大人,在錦棉這個地方三年都沒能讓百姓們對他有太多認可。
有些時候他也會想,自己在這錦棉縣裡無法和百姓們真正交心大概是因為自己是個外人。
錦棉的百姓並無中原漢人,而他這個漢人跑到這裡做官當然會遇到一些難題。
他三年的俸祿幾乎都花在這裡,百姓們卻說你是做官的你就該如此。
沒人說他,你辛苦了,你付出的太多了。
也無妨,既然做官,既然是做自己想做的那種官,沒人誇就沒人誇。
做這種官,那些掌握著財富的人不會誇他,那些窮苦百姓也不會誇他。
畢竟他不與那些掌握財富的人同流,那些人在他身上拿不到一點兒好處,所以他們不喜歡他。
畢竟以他的能力就算把三年俸祿都花在本地窮苦人家身上,也一樣有人說他不公平。
憑什麼你幫了他家不幫我?憑什麼你照顧那家不照顧我?
甚至還有當地百姓指著他的鼻子問,你幫那家是因為他家有個漂亮兒媳婦?
他若真得好女色,這錦棉縣城裡怎麼可能連一家青樓都沒有。
隻要他點頭,就算再窮的縣城裡開起來三五家青樓絕無問題。
若他再點點頭,不知道有幾家清白身世的女子就成了青樓裡接客的姑娘。
作為縣令,他可以一直點頭。
今日因為青樓的事點頭,他家裡就能放進去整箱整箱的真金白銀。
明日因為賭場的事點頭,他家裡就能放進去成車成車的綾羅綢緞。
所以他真是不討喜。
想賣女兒的他親自帶著官差去那家裡,把那家當爹娘的全都吊起來打,於是有人罵他,自家賣女兒的事你憑什麼管?
錦棉貧窮,朝廷發下去的糧種都有人煮了吃了,他也帶著人去,把吃了糧種或是賣了糧種的吊起來打。
他用自己的俸祿和家裡寄來的錢財,在縣衙裡辦了一家食堂,錦棉縣內隻要是年過六十歲的一日兩餐都可以到這食堂裡來吃,不要錢。
五十九歲的人罵他,五十八歲的人罵他,其實連四十歲,三十歲,甚至二十歲十幾歲的人也罵他。
憑什麼大家不能都去吃那不要錢的一日兩餐?
他一直在挨罵,從求學時候起就在挨罵。
所以當蘇錦亭讓人將他從大牢裡拖拽出來,往他身上潑了一身火油的那一刻,袁巍升想著,這樣也好。
先生死在西北瀾水,是被壞人所殺,我死在西南錦棉,也是被壞人所殺。
這樣說來,似乎也不算是辱沒了先生的名節,甚至,還像是有些傳承在他這裡。
可當他被一群看起來像是大寧廂兵實則是一群匪寇的人拖拽出來,潑了火油試圖用以阻止百姓的時候。
他才發現,並沒有什麼百姓來救他。
有的,隻是一個看起來渾身上下都滿是血跡,拎著一把單刀,稍顯氣喘的看著他的少年。
一個外鄉人。
蘇錦亭指著葉無坷大聲喊道:“你若再敢靠前,我就一把火將袁巍升燒了!”
葉無坷手裡的龍鱗黑線還在滴血,他直視著蘇錦亭的眼睛。
後半夜更為漆黑,縣衙裡的燈火似乎都照不亮少年的內心。
他在錦棉縣這幾天已經仔細打聽過縣令袁巍升的為人,他知道這是一個不會當官的人。
會當官的,誰會冒那麼大的風險在馬上就要被調走的時候修路造橋?
這個縣令若真的是為了自己的政績,他什麼時候不能這樣做非要在臨走之前這樣做?
他做了,他的繼任者就不會再如他一樣挨那麼多的罵。
他的繼任者,就能把這個偏遠閉塞的小縣發展起來。
至於他自己,或許他已經厭倦了做官吧,反正也做不好,也不是做官的料。
“我知道你就是葉無坷!”
蘇錦亭大聲喊著,嗓音有些發顫。
他指著葉無坷嘶吼,好像這樣就能將那少年嚇退。
“可你隻有一個人,你救不了誰,你再靠近的話,不是我們殺了袁巍升是你逼我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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