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未央宮顯得肅穆而又靜謐。
大太監馮元衣跟在皇帝身後,兩個人已經在宮裡走動了小半個時辰。
陛下隻要提起那些年輕人就很健談,甚至有些興奮。
馮元衣看著陛下那依然筆挺的身形,在心底裡生出一種無與倫比的敬佩。
陛下春秋鼎盛。
以陛下的身體,再過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可能都沒有什麼問題。
但陛下在思考的,早已不是他還能做多少年皇帝的事了。
“朕知道,朝中有人在私底下說起來朕不如早些年勤勉,很多朕可以輕易決斷的事,卻總是圖省事自己不去想,而是交給年輕人去拚去闖去在犯錯中找到對的路,他們說朕這就是懶了。”
“赫連持正為什麼要告老還鄉?”
皇帝笑了笑。
“堵在禦書房門口罵朕罵了兩個時辰,罵的口乾舌燥,朕讓人出去給他送水,第一次他把水給潑了,第二次再去送,他一口氣喝了接著罵。”
“他說朕不如以前,什麼事都想交給下邊人去做,身為皇帝,竟然走在了懶政惰政的亡國路上,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皇帝示意在涼亭裡坐會兒,馮元衣立刻上前將亭子圍欄擦了擦。
“朕沒見他,他就覺得朕和曆朝曆代那些開國皇帝沒什麼區彆了,前期有多強後期就有多懶,他傷心了,所以辭官回家。”
皇帝笑道:“快七十歲的人還能罵兩個時辰的街,這身子骨可以的。”
馮元衣也笑。
“東宮開府,得把他請回來,有些人把你誇成一朵花,但骨子裡不盼著你好,有些人把你罵的一無是處,可他從心裡盼著你好。”
皇帝道:“傳旨的時候告訴他,就說朕說的,太子少師的位子朕一直給他留著,他要是還能在罵十年,那就好好替朕罵太子。”
馮元衣俯身:“臣記住了。”
皇帝道:“朕什麼事都不瞞你,你知道朕從來都沒想過要做一輩子皇帝。”
“朕為什麼看起來懶了,很多事朕一句話就能解決卻偏偏讓年輕人去走彎路去自己悟,因為將來治理天下的終究是他們。”
“正因為朕不想做一輩子皇帝,所以才會讓持念在合適的年紀就出去走走看看。”
“朕可以手把手教他,什麼都可以教,唯獨百姓們想要什麼想說什麼,得他自己去看自己去聽。”
“朕告訴他的和他自己看的,永遠都不是一個分量,他先去做一陣子百姓,吃苦的百姓,將來做皇帝才會認真對待百姓。”
皇帝道:“小橘子,葉無坷他們也都一樣。”
“朕可以不做一輩子皇帝,那張湯,夏侯,澹台,老唐......他們也可以不做一輩子副都廷尉不做一輩子大將軍。”
“要是等朕和老唐他們全都老邁了再選後來人,那就晚了,得在合適的時候選,認真選。”
“朕也可以讓張湯做一輩子副都廷尉,可如果後繼無人,到張湯死了之後,廷尉府誰挑起大梁?”
他看向馮元衣:“宮裡宮外,朕現在能說的,隻有一個馮元衣是朕身邊舊人但要留給持念一直用。”
馮元衣眼睛微紅:“陛下,臣也想......”
話沒說完就被皇帝打斷。
“你想也沒用。”
皇帝笑道:“你就踏踏實實留在宮裡,當初朕把你送到持念身邊做他大伴的時候你就應該想到了。”
馮元衣俯身:“臣確實想到了。”
皇帝道:“難得你一直不驕不躁,沒有讓朕失望。”
“現在的年輕人多厲害。”
皇帝說:“朕向來自負,可就拿葉無坷最近辦的事來說,就算朕在他那個年紀去辦這些事,也一定不會比他辦的更漂亮。”
他看了看天空。
“朕最欣慰的,是朕的兒子很出色,也是大寧有許許多多出色的年輕人,所以朕踏實。”
說到這皇帝停頓了一下。
最終還是沒有提到二皇子李隆期。
他很想說說,馮元衣是為數不多的他可以隨便訴說的人。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也隻是自言自語一聲。
“天下做父親的,唯有皇帝從一開始就沒辦法一碗水端平。”
做皇帝的,對待自己的兒子如果一直一碗水端平,那用不了多久,這個國家也快要亂了。
皇帝起身:“行了,回吧。”
他轉身往回走。
走了幾步,皇帝忽然笑了笑。
“元衣,你說朕是不是該驕傲一些?朕從長安之外挑了一個少年就讓那些想把朕當對手的人頭疼不已,甚至連戰連敗,他們憑什麼覺得朕把他們當對手?”
馮元衣笑:“陛下還是高看他們了,其實臣一開始也覺得,陛下用葉千辦稍顯草率,後來臣才知道和陛下的差距有多大,大到看不到邊際,現在臣想的是,如果葉千辦僅僅是為了應付那些人,那還真是屈才了。”
皇帝笑道:“朕隻是好久不吹牛皮過過癮,你用不著這麼配合朕。”
他想了想,點頭:“不過你說的對。”
同一個夜裡,蘭江北岸。
背著一個巨大行囊的太子李持念在江邊坐下來,柔軟的沙土地已經沒有了白天陽光曬過的溫熱。
他從來都不在乎環境。
這軟軟的沙地用來睡覺,其實算是他這些年出門曆練中比較舒服的床之一。
將巨大的行囊放下,坐在沙地上靠著行囊,摘下來酒壺,朝著明月敬了敬,李持念一口酒喝下去,有些滿足。
他早就已經離開草原,在草原人覺得他是故意藏起來的時候他已經遠離西北,過了蘭江再走一段向西南,十天之後就能進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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