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
張湯把麵前的糖盒往前推了推,葉無坷卻搖搖頭。
張湯有些意外,這個家夥連便宜都不占的時候......肯定沒憋著什麼好屁。
“沒底氣?”
張湯問。
葉無坷說:“是沒活夠。”
張湯明白了。
他說:“你不像是怕死的人。”
葉無坷道:“怕死不等於活的長,不怕死不等於不想活......關寺卿推著我往前走,副都廷尉也推著我往前走,就是因為我不怕死?”
張湯搖頭:“是因為像你這麼愣的人不多。”
葉無坷坐下來,看了一眼那個糖盒。
他說:“陛下給了好大一顆糖。”
張湯道:“頭一次看見你不想往前走。”
葉無坷道:“我才多大。”
張湯就那麼看著他,等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葉無坷說:“我阿爺總說他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可他那個年紀都沒有見過那麼多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指了指門外:“我來之前去了一趟小淮河後邊,那是一片看起來和長安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好像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有個黃土包,走近了看,黃土包上還壓著紙錢。”
“幾個月我從西域回來的時候一進京畿道就看見一片花海,真的好看,好看的好像神仙住的地方,可花海正中是一片死水潭,那水看起來又臟又臭。”
“小淮河後邊那片民居就差不多是一樣的地方,我進了一個破舊的院子,見到了一群孩子,年紀最大的那個十六,他看到我的第一句是......是連先生托您帶什麼話回來了?”
張湯沉默。
葉無坷道:“我從小就知道應該做一個不矯情的人,我病殃殃的十年都沒有人討厭我就是因為不矯情。”
他看向張湯:“可我現在就想矯情的問一句,人......真的不一樣嗎?”
張湯回答的很快:“人真的不一樣。”
葉無坷又問:“所以我查完了這件事,是不是也會變成那片綠油油草地上的黃土包,花海裡的爛泥潭,小淮河後邊的破舊老宅?”
張湯:“確實很矯情。”
葉無坷嗯了一聲:“頭一回,也不知道用詞對不對。”
張湯點頭:“還行,矯情的我心裡都很堵得慌。”
他起身,走到窗口,罕見的將那巨大且厚重的窗簾拉開。
“你知道陛下給你第一句評語是什麼時候嗎?”
葉無坷回答:“我從無事村出來之後?”
張湯看著窗外說道:“是啊,陛下說......那是一個他說了什麼百姓們會信的人,是個少見的人。”
葉無坷微微皺眉,他一時之間沒有完全理解這句評語之中藏著多深的意思。
張湯繼續說道:“人對任何事都會有懷疑,這是天性,比如我是一個賣杏子的,我說我的杏子一點兒都不酸,你的第一反應是相信嗎?”
葉無坷沒能馬上回答,他仔細的也問了自己一遍你會信嗎,深思熟慮之後,答案是他不信。
張湯說:“再打個比方,我和彆人賣一樣的糕點,彆人賣五十錢一斤我賣二十錢一斤,我說做的糕點用料和賣五十錢的那個一模一樣,你信嗎?”
葉無坷搖頭。
張湯道:“你看,連陛下都說你是個純澈的人,可這樣的懷疑,你也依然不能免俗。”
他指著窗外問:“廷尉府一直都在告訴百姓們,廷尉府裡一個貪贓枉法的人都沒有,百姓們也都知道廷尉府是專門抓貪贓枉法的人,可他們信廷尉府裡真的一個壞人都沒有嗎?”
他說:“我是副都廷尉,我是張湯,整個長安乃至於整個大寧的百姓大概都知道我,即便如此,我站在高處告訴他們廷尉府裡一個壞人都沒有,他們信嗎?”
他說:“能成為一個說話彆人會信的人多不容易。”
葉無坷道:“所以必須是我?”
張湯道:“這個世上哪有什麼事是必須是誰才能做好的,隻是你現在最合適。”
他回到座位,再次把糖盒往前推了推。
葉無坷打開糖盒拿了一顆,看著那塊硬糖怔怔出神。
“陛下如果是作為陛下說這個人是對的那個人是錯的,百姓們可能都會相信陛下說的,陛下如果作為一位父親說我的兒子錯了或是我的兒子沒錯,多少人會信陛下說的話?”
葉無坷看向張湯,眼神有些變化。
這些話,副都廷尉說的已經足夠大膽了。
張湯說:“可這不是重要的,哪怕這應該是最重要的可在陛下眼裡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現在葉無坷是一個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公平的人。”
“葉無坷說誰是好的,百姓們有六七成會信,葉無坷說誰是壞的,百姓們九成九會信。”
他說:“人總是這樣,你告訴他誰好他不信,你告訴他誰壞,他多數會信。”
葉無坷:“副都廷尉到底想說什麼?”
張湯說:“我剛才說的話已經很直白了。”
葉無坷思考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懂。
因為他確實還不了解執金吾這個官職的職權和特殊,他更不了解陛下的無私和仁善到底有多了不起。
張湯忽然醒悟過來,笑了笑道:“看來你不是不懂陛下,你是不懂執金吾。”
他再次把糖罐遞過去:“臨時開戰,隨意征調,地方官員,軍中武將,不論官職,皆聽調遣。”
葉無坷猛然起身。
張湯道:“陛下曾經給過你金券,百姓們的說法那叫免死金牌,可實際上免死金牌和執金吾的身份比起來,哪個更免死你自己體會。”
他就差明明白白的告訴葉無坷,二皇子如何想殺你,你有免死金牌也得死,可你是執金吾,二皇子也不敢殺。
葉無坷問:“真的,確定了?”
張湯知道他問的不是執金吾的事,所以搖頭回答:“不確定,所以陛下挑了你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