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徐貞觀

午時,雨過天晴。

伴隨「晝禁」解除,京城百姓從家中走出,鱗次櫛比的商鋪開放,城內縱橫交錯的石板路行人如織。

停擺的城池如同擰上了發條,重新煥發活力。

「駕!駕駕!」

朱雀大街上,一輛馬車橫衝直撞,蹄聲如雷,沿途行人驚恐四散,唯恐避之不及。

車廂內,趙都安靠在柔軟的錦墊上,望著抖動窗簾外,那古色古香的城池,打消了最後一絲懷疑:

「不是楚門的世界。」

佐證他判斷的,既有撲麵而來的真實感,更重要的,還有大不相同的身軀,以及腦海中淩亂破損的記憶。

前世,小鎮做題家出身的他苦熬上岸,吃皇糧,走文秘途徑,又憑藉運氣跟對人,扶搖直上,是外人豔羨的對象。

可外表光鮮下,則是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底層出身,令他沒有揮霍權力的底氣,俯首甘為孺子牛,最終因熬夜加班,光榮猝死。

沒成想,再睜眼成為古代權臣,一步登天。

……

至於眼下身份,倒有些微妙。

大虞王朝一統中原,立國已久,上代老皇帝昏聵無能,撒手人寰後子孫內鬥,便有了所謂的「玄門政變」。

獲勝者三皇女,即當今聖人,古今罕有的女子帝王。

原主本是禁軍一小卒,那場政變中見風使舵,押寶女帝,得到提攜,又因容貌俊朗,舔功了得,愈發受寵。

女帝登基後,設立「白馬監」,專為其辦私事。

原主就在其中,任「使者」一職。

白馬使者因替聖人辦事,不歸六部朝廷各衙管轄,可自由出入皇宮,甚至臨時調集小股禁軍,權勢頗大。

諸多使者中,原主又因傳聞中,乃女帝豢養的「麵首」,而備受京城官場重視。

可想而知,禁軍小卒一朝得勢,難免放浪形骸。

原主得勢這一年來,養成跋扈囂張性格,聲色犬馬,橫行無忌,生活奢靡,往來之人,都是高官權貴,行事作風令人不恥,樹敵頗多。

名聲極差。

標準的小人得誌。

但也並非沒有優點。

原主深知權力源於女帝,故而在逢迎上意這塊可謂儘心竭力。

「玄門政變」後,二皇子黨羽潰逃,潛藏暗處與女帝周旋丶對抗,是為心腹大患,責令京中類似錦衣衛的「詔衙」緝捕逆黨。

原主為向女帝邀功,暗中收買詔衙的線人,截獲情報,前幾日意外獲知一條線索:

京中疑似潛藏亂黨大人物。

追查之下,確有所獲,原主為了搶功勞,不顧詔衙「放長線釣大魚」的布局,緊急調集禁軍搶人。

這才有了之前那一幕。

至於政變真相如何,原主身為親曆者,頗有發言權,以他所見,的確是二皇子發動政變,手足相殘在先,女帝阻攔在後。

老太傅那套說辭,則是編造出來,詆毀女帝的故事版本。

趙都安對此並不關心,他隻在乎自己的處境。

對原主的一係列迷之操作,他的評價隻有兩個字:

「愚蠢!「

「那個莊孝成雖然是心黑扯謊的文人,但有一點沒說錯,得意忘形,小人本性,就算沒今天這事,『我』也猖狂不了多久了。」

「廟堂不是這樣混的啊。」

「人若抓到,還好。偏偏人跑了,官差還被『我』惡意攔截,詔衙為表清白,必然竭力將罪責扣在我身上……」

「我還得罪了那麽多人,難免落井下石……」

私放逆黨!

這等大罪,若是坐實了,自己就完了!

這是殺頭的罪名。

即便沒有證據,隻是有嫌疑,自己的這身官袍也穿不住了。

再考慮原主作惡多端的反派人設,一旦丟了官身,隻怕生不如死。

這裡可是封建的古代,不是法治社會……

……

車廂內。

趙都安額頭沁出冷汗,脊椎泛起陣陣寒意,苦思對策:

「出逃?不行,京城範圍,我不可能逃得掉……」

「家族幫助?這個王朝可不姓趙,而是姓徐,何況原主身後非大族……」

「向原主的朋友求援?嗬,狐朋狗友,不背刺就謝天謝地。」

「出賣色相,以男寵丶麵首的身份,博取女帝信任?」

這似乎是最靠譜的方法,也是黑衣吏員建議他進宮的目的。

但獲取了原主記憶的趙都安知道,他壓根沒碰過女皇帝!

甚至這一年來,二者私下見麵的次數都寥寥無幾。

最多是有些許曖昧,或者更準確來說,是原主一直覺得女皇帝對他有意思!

這也並非一廂情願的腦補,證據有三:

其一,原主容貌俊朗,女帝多次點評讚許;

其二,女帝準許原主出入宮廷,對其態度有彆於白馬監其餘使者;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男主為女帝麵首的謠言,已經沸沸揚揚傳了一年,以女皇帝的耳目,必然在第一時間就已獲悉。

但偏生女帝卻從未否認!

而是報以默許的態度!

這就值得玩味了。

正因如此,原主才有猖狂資本:以女子皇帝的身份,若非默許,豈會任憑坊間亂嚼舌根?侮她清白?

所以,男主一直認為,女帝之所以尚未準他侍寢,一是忙於公務,二是在考察他。

這也是他立功心切的動機,試圖孔雀開屏,早登龍床。

然而趙都安魂穿而來,以他的視角看待此事,卻敏銳察覺詭異:

「不對!這事有古怪……」

總覺得沒有這樣簡單。

但一時間,又想不通關節,搖了搖頭,他吐了口氣,自嘲一笑:

「也有好處,起碼不容易暴露。」

若兩人真有肌膚之親,女皇帝必然會察覺他並非「趙都安」。

這樣,也好。

可如何破局?

這時,馬車猛地減速,車夫聲音傳來:「大人,要進皇城了!」

隻能隨機應變……趙都安掐斷思緒,恢複鎮定姿態,從腰間取出令牌,拋出車廂,對守門禁軍甲士道:

「本官有要事稟告聖人,速速放行!」

……

……

皇宮由內外兩座城嵌套而成,馬車駛入皇城,到了宮門口,再無法行進。

趙都安隻能下車,在一名小宦官帶領下步行,朝聖人所在的「養心殿」趕去。

不多時,紅漆木柱撐起的回廊儘頭,顯出一群宮廷侍者。

「來人止步,」一名年長宮女見二人走來,出言阻攔:

「陛下正與相國商議國事,閒人免進。」

趙都安心頭驀然一鬆,有種考試延期的解脫,旋即模仿原主語氣,朝領路宦官笑道:

「既如此,公公且去忙,我在此等待便是。」

記憶中,原主雖跋扈,但慣會看人下菜碟。

對於宮中近侍,向來客氣有加。

送走小太監,趙都安側身等在回廊中。

殘存雨水沿著瓦片滑落,陽光潑灑下,在地麵斜切出耀目的金線。

他驀然垂頭,在腦海中飛快翻找關於「相國」的記憶。

前世經驗告訴他,與領導相關的任何小事,都可能暗藏重要信息,此刻猶如溺水之人的他,必須抓住一切渡劫的機會。

不多時,他找到了需要的情報:

大虞相國,李彥輔,先帝時期頭號權臣,曾任內閣首輔,權傾朝野,為人陰沉多謀。

女帝登基後,為加強皇權,解散內閣,李彥輔被狠狠削弱一波,但仍為實質上的「帝國宰相」,亦為以江南士族為主的「李黨」黨魁。

把控廟堂多年,勢力盤根錯節。

與以都察院禦史大夫袁立為首的「清流黨」,同為當今朝堂上兩股彼此製衡的大勢力。

放在後世,是隻能在新聞聯播裡才能聽到的大人物……

趙都安短暫恍惚,有種螞蟻一腳踏入虎山的不真實感。

他深吸了口氣,抬起視線,朝年長宮女做了個去旁邊說話的手勢。

「趙使君有事?」

年長宮女對他並不陌生,二人走遠幾步,淡淡問道。

趙都安微笑道:

「並無要事,隻是好奇相國怎的這麽急,大雨歇了沒一會,便入宮來了,莫不是出了什麽大事?」

年長宮女瞥了他一眼:「咱們下人怎會知道?」

趙都安動作絲滑地將袖中一卷銀票遞出:

「姐姐隻挑能說的,提點一二便好。」

年長宮女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展顏笑道:

「也不是什麽機密事,以使君人脈,稍加打探也便知道……使君可知淮水改稻為桑一事?」

不知道……趙都安麵無表情,原主這個草包對朝堂的了解隻限於誰能欺負,誰惹不起,涉及政事一概不知。

廢物一個。

「煩請姐姐告知。」趙都安不恥下問。

「……」宮女隻好簡單解釋,原來是先帝在位時,國庫便已空虛,又經政變,女帝接手後赤字嚴重。

以李彥輔為首的一派,為緩解財政,力推江南淮水一地部分稻田,改為桑田,以促進絲綢貿易,但因急於求成,損毀部分田畝,險些激起民變。

「陛下得知大發雷霆,這些日子,朝堂諸位大人都在爭吵此事,相國今日入宮,或是有了法子。」

宮女說完,便轉身返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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