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獵獵,馬蹄聲聲,數以萬計的安西鐵騎慢步北上。他們身披的明光甲在陽光下閃耀,手中的刀兵也散發著凜凜寒光。
一路留下煙塵,氣勢如虹。
但在這一刻,如此雄偉的鐵騎,已不是人們的注意對象。
顏真卿近乎質問的話音落下去後,所有的僚屬都側耳傾聽。
他們想知道,為何隻是一年時間,西域就變成這樣?
曾經心懷蒼生丶力圖變法,百姓人人稱頌的天水王去了哪裡呢?
「清臣是想問,我為何沒有按照聖人的旨意西征。我為何會變成這樣嗎?那我冒昧先反問一句,國家為何會變成今天的模樣?」
在所有的目光都放在李瑄身上的時候,李瑄沉吟片刻,沒有回答顏真卿的問題,而是反過來詢問道。
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向一眾幕僚搪塞。
和武將不同。
武將充滿勇氣,一腔熱血,更具有殺伐力。
特彆是中低級將領和士卒,幾乎對李瑄產生盲目的崇拜。
除了奸淫擄掠,一個士卒想要得到的,李瑄都賦與他們。
榮耀,官職,軍功,賞賜。
他善待士卒,大公無私,恩威並施。
不單單是李瑄自身的強大,還有無與倫比的魅力。
這使得李瑄能在軍中一呼百應。
在他控製下的安西丶北庭軍,比安祿山在範陽起兵的時候還要牢固。
同時,將領們渴望功績,不滿足於現狀。
他們想要封侯拜將,名垂青史,就必須跟隨李瑄搏一博。
而文官思想與將領迥異,特彆是李瑄從挑選出的顏真卿丶顏杲卿丶王昌齡等文官,對大唐忠心耿耿,認為不聽天子之令,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對李瑄來說,說服文官雖困難,但李瑄一定要去做,他還有更大的挑戰。
比如說服河西丶隴右的官吏,以及朝廷中的一些名臣,有能力的大臣。
治理天下,李瑄一個人是不夠的,他需要一大批誌同道合的人追隨。
那些曾經的麾下,也有可能反過來指責李瑄,與李瑄為敵。
因為李瑄的上位是不符合道理的,哪怕他是李世民的後代,李承乾的後代。
在李承乾謀反被廢的那一刻起,他的後代已經失去法理。
李瑄從未小覷過這個時代對「大宗」的定義。
國家,怎麽會成這樣?
李瑄的一句反問,讓顏真卿和岑參丶王昌齡丶獨孤峻等一眾僚屬陷入深思。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大多數僚屬都曆經開元盛世,明白與如今相比的天壤之彆。
長安是什麽情況,天下是什麽形勢,他們大概都清楚。
回想開元,如夢幻一般。
他們不甘這曇花一現。
但沒有人能挽救這盛世,連李瑄拜相時也不能。
在李瑄周邊的僚屬,誰不是飽讀詩書,熟讀曆史?
盛極必衰的道理,他們也懂。
隻是作為臣子,他們想拚命挽救這盛世。
但他們卻有心無力,遠遠不夠。
「一旦起刀兵,不論如何,是百姓的禍患。大都護文韜武略,難道不知道曆史更替的時候,會血流成河嗎?」
顏真卿還是最先發聲。
作為代替李瑄治理安西政務的經略副大使,他已經百分之百確定李瑄的動作。
他也知道薛錯和羅興不斷地販賣絲綢謀利,是李瑄指使的。
雖然繳納一部分為財政,但大部分的金銀珠寶,進入李瑄的口袋中。
很明顯,李瑄打算用這些貿易而來金銀珠寶舉事。
顏真卿沒有否認當今朝廷的腐朽,但起兵謀反,是最壞的方法。
因為李瑄得不到豪強大族的支持,意味著李瑄不可能輕易攫取權力。
屆時遍地煙火,又要演變成天下大亂。
哪一次天下大亂,不是千百萬人死亡?
「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我變法的策令,無法實施至天下,就應該用我的方法將之傳遍天下。割肉剜瘡,治標不治本,無窮禍患遺留下去。」
李瑄堅持自己的意見。
「天下之勢,還未到那種地步,屬下認為還可以及時挽救。」
顏真卿心中還有希望,認為還沒有到那麽糟糕的境地。
「難道靠楊國忠力挽狂瀾嗎?豪強還要圈養農奴到什麽時候?大族兼並土地何時能停止?欲壑難填,人的欲望沒有止境。」
「我這一次回長安,看到的是五楊占地二百畝的豪宅,奢華如同皇宮;他們為了建築宅院,把渭水北部的樹木都砍完了。五楊無節製地向地方官吏索取金銀珠寶,而想走捷徑的地方官吏,隻能更賣力地剝削百姓。聖人一年都上不了幾次朝。南征軍在南詔大敗兩次,楊國忠卻還在宰相的位置上。」
「還有那東北的安祿山,已經整合了奚丶契丹丶靺鞨丶室韋丶同羅等胡部,他隨時都會將兵南下。所有人都知道安祿山要造反,但聖人就是不信。」
「我認為內地武備鬆弛,安祿山將長驅直入入中原,威逼兩都。如此情況,我有什麽理由不做準備呢?」
李瑄闡述當今朝廷的弊病,列舉某些人的罪行。
並篤定安祿山一定造反,他準備兵馬,是為對抗即將造反的安祿山。
西域這種情況,隱瞞不了多久。
大雨停下後,楊國忠長期失去與西域諸國的聯係,一定有所懷疑。
除了安祿山,李瑄也是楊國忠要鏟除的對象。
「大都護,一旦安祿山造反。聖人必然幡然醒悟,會罷免楊國忠,請您回去主持大局。您的機會就來了!曲沃代翼,被人詬病千年,小宗代大宗,終為人不恥。」
顏真卿向李瑄說道。
以李瑄果斷的性格來看,絕對不是要當權臣。
曆史上權臣沒有幾個好下場,哪怕自己安穩,後代子孫不得好活。
唯一解釋就是,李瑄想要代替大宗。
「清臣之言,皆為假設。我篤定安祿山如果造反,聖人不會罷免楊國忠。而且聖人會招我回去,讓我帶領久未訓練的南衙禁軍和新招募的士卒,但凡有一點差池,聖人都可能殺了我。」
「大丈夫頂天立地,我敢拍著胸脯說,我死以後,大唐將沒有未來。我不能死,隻能出此下策。」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儒家的經典,但自古大臣往往混淆,將君王看得至高無上。這是一個國家滅亡的因素。」
李瑄沒有點明自己舉事的時間,自己是否想謀朝篡位。
他知道他現在還不能承諾隻是為了輔佐新君,效伊尹丶霍光故事。
因為李瑄要籠絡他的利益集團,就不能隻是如此。
他有更重要的使命!
他在謀劃這個時代難以想像,且無法認同的事情。
來到這個世上,要傾儘全力,留下屬於自己的印記。
哪怕無法改變,也證明自己曾經努力。
受國以垢,是為社稷之主;受國不詳,是為天下之王。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在周朝的時候,如果國家發生饑荒災禍,國君需依禮食素丶停樂甚至戴孝,一直持續到饑荒結束為止。
君主把百姓視作自己的親人,這不是要求君主必須為陌生人哭泣,但在私人情感外的禮樂層麵上,他應當明確自己的責任和位置。
曆史上,老子與孔子的相遇為太陽與月亮的同現,孔子和老子之所以聊的來,就是因為他們在周禮上的思想是一致的。
但周禮後來荒廢,後世的君王也懶得再克扣自己。
孔子主張的「克己複禮」雖然成為國家信仰,實際上沒有哪個皇帝真正做到這一切。
現在隨著時代發展,含義雖變,但本質不變。
李瑄堅信自己能做到。
「曾經大都護對皇帝之忠,天下儘知。一旦背棄。即便功勳卓著,也會使天下不服。」
顏真卿還是認為李瑄在劍走偏鋒。
邊將起兵,遺患無窮。
李瑄所作所為,將毀於一旦。
以前李瑄的謙遜丶恭謹,也會被罵為王莽之流。
數年前,在敦煌城的時候,李瑄與顏真卿之間有一番談話。
那時李瑄就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
他是最早知道李瑄要變法的人,李瑄引經據典,聲稱要麽如商鞅一樣車裂而死;要麽如李悝一樣自殺而亡。
這是忠貞不二的表現。
現在的不同尋常,又衝擊著顏真卿的內心深處,感覺到迷茫。
「太宗皇帝說過,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春秋時期管仲也說過忠於社稷,大於忠於君王。我身體留著太宗皇帝的血脈,我忠於社稷,忠於國家,忠於百姓,無愧於心!」
李瑄的話語鏗鏘有力,他不會動搖。
臣子更應該忠於道義,而非君王。
如果誰阻止他入關,他一定會將其囚禁,哪怕是顏真卿丶王昌齡等人。
他要也為自己的父親丶兄弟姐妹丶兒子負責。
為天下負責!
這個時候消息泄露,在長安的親人就危險了。
所以他以擴建官道為由,在所有的道路上布置大量遊騎。甚至連通往小勃律丶大勃律的路都封鎖,以免消息從吐蕃傳入大唐。
當然,一些普通的商人和百姓,還不知道李瑄要造反。
短時間內,還在李瑄掌控之中。
「如果安祿山率領燕雲鐵騎造反,必然聯合東北諸胡。唯有大都護能抗衡之。」
就在這時,岑參發話對李瑄表達支持。
他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作為最先追隨李瑄的僚屬之一,他對李瑄崇拜於滔滔江水。
劉單不用李瑄提醒,已經心領神會,知道要去做什麽。
更何況岑參認為李瑄如此做是迫不得已。
如果當初聖人全力支持李瑄變法,同意李瑄調遣邊軍進入中原鎮壓豪強,絕對不會出現今日之局勢。
病入膏亡的朝廷,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