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倒映上夜空。
衙門傳令的警訊時不時的響起,坊市的街口,偶爾便能見到一隊隊的衙門捕快挎刀而過,街道司的人都已走上街頭,提著鐵鑼在顯眼處維持秩序,入夜還不久,但街道上的行人已明顯少了。
銀橋坊,逛街的人也並不多,街道司的人來回了兩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據說有江湖背景,甚至可能是“淫賊”的龍、孫二人。寧忌沒有再去閒晃,雙手抱胸,很是桀驁不遜地與那街道司的差役對視,準備再多來兩遍,他就要大吼“你瞅誰”,然後將對方打一頓。
自來到福州之後,自己奉公守法,堪稱良民典範,但本地小狗太壞了,竟三不五時的就敢懷疑自己。堂堂武林盟主,哪裡受得了這種……呃,仔細想想,雖然受過這類氣,那也不能老是受啊。
頗為不爽。
眾人尚不知道今夜這番變故的由頭,有覺得小龍小孫交遊廣闊的,還忍不住過來向兩人詢問最近“江湖”上又發生了什麼大事。寧忌也是好奇,想要將歸泰盟的地頭蛇陳華叫來詢問,一番打聽才知道他們幫內發了消息,讓歸泰盟的門人今夜都躲在家中不要惹事,因此對方可能就沒有出來。
之後,城市的遠處響起廝殺聲,又有更夫、衙役等亂竄,街道司的人敲著鑼在街頭大喊起來:“府衙有令!今日宵禁!子時過後,嚴禁百姓仍在街頭逗留,違者……”眾人更是驚覺不妙。
事實上,自武朝初年開始,大城市的宵禁便已基本取消,雖然法令上說有這樣的製度,但實際上極少執行,便是仍舊維持有宵禁政策的,往往也是一些邊境小城或是治安敗壞的地方。靖平之恥過後,天下局勢緊張,部分地方偶有禁夜,但如臨安等城,大多還是歌舞升平的狀態。
福州宵禁,幾年以來,也隻有寥寥的數次,往往都會爆發一輪不小的對抗。
戌時一刻,坊市的那邊有幾位少女氣喘籲籲地跑來,為首的乃是金橋坊裡一名花魁的貼身丫鬟粉蝶,隻見她跑到攤子這邊,臉色興奮:“龍公子龍公子,不好啦,今晚禁夜呢……”
“臭小蝶你知道出什麼事了嗎?”寧忌從一旁躍出來。
“這個事情我當然知道啊,聽說那些最近入城的土匪發瘋了,今日下午,在街上刺了好幾個官呢……對了,龍公子,今天晚上肯定不太平啊,我家小姐可擔心了,讓我來問,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到樓裡歇息啊?”
寧忌與曲龍珺相互望了一眼,下午殺官的場麵,他們自然也是見過的。曲龍珺問道:“那你知道,他們為什麼突然就瘋了?是另外還出什麼大事了嗎?”
“這個……我、我不知道啊,要不然你去樓裡嘛,我家小姐認識的人多,她肯定知道……”
“為什麼非要讓我去你們樓裡?”
“那……一是外頭不太平嘛,龍公子你待在外頭,萬一被人當成匪人,那多不好,我家小姐認識的人多,你到樓裡歇息,一準沒人動你;二來,龍公子你是武藝高強的江湖俠客,樓裡的姐姐都好仰慕你的,你去了樓裡,也可以保護大家啊,小姐都說了,今夜你過去,我們給你付酬金,請你當保鏢。”
曲龍珺笑起來:“也就是說,你們家小姐能應付官麵上的,我能應付道上的人,我過去了,咱們倒是誰都不用怕了。”
“嗯!嗯嗯嗯……”小蝶連連點頭,“而且今天晚上宵禁,有些地方會打起來,咱們在樓上看著,把酒言歡,好刺激的。”
“收起你的口水!”寧忌在旁邊一揮手,“一點消息都不知道,還敢說自己是窯子裡的,要你何用!”
“我們不是窯子,我們樓裡都是才子佳人才去的地方……龍公子,你看看他,他罵人。”小蝶跺著腳,淚眼汪汪地向曲龍珺尋求幫助。
“那還不就是窯子了!”
“是……是青樓。龍公子你看他……”
“一個意思!”
曲龍珺隻是笑。小蝶眼見沒得到可憐,雙手叉腰,臉色一板,衝過來與寧忌對罵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你個就會汪汪叫的小狗,若是敢去我們樓裡,看我不叫姐姐們打死你——”
“哈哈哈哈,打死我,我看你們是沒有挨過揍,看你們這輕飄飄的樣子,誰經得起我砂鍋大的一拳……”
“那有種你去啊——”
“……小蝶,你就真當我是傻子嗎?”
“沒種,略略略……”
“臥槽……”
銀橋坊前,幼稚的兩人叉腰對罵,差點就要蹦著相互往臉上吐口水,遠處的街市,又有廝殺蔓延,其中的一道搜捕的火光甚至朝著城南九仙山蔓延而上……
……
皇城。
君武站在高處的望樓上,目光嚴肅地看著城內出現的騷動。
過得一陣,左文懷上來回報:“按照下午的幾名人犯招供,目前又找出胡家客棧與三肖巷那邊有匪人聚集,已經通知刑部派人,另外其中一人招供,參與下午行凶的一名匪人,應當是朝城東往直瀆浦方向遁逃,但審問倉促,恐其偽供……”
這些事情的細節原本不用到皇帝這邊過一遍,但君武素來感興趣,因此就隻好隔一段時間跑一趟,好的是他多數時候都不會下達多麼微操的命令。
“直瀆浦……不重要。”他站在女牆邊上,望了望城市東側的天際,隨後又收了回來,“……以快打快了。”
這個時候,鐵天鷹帶領的數支隊伍早已出城,馬隊延伸掃蕩,軍令的傳遞以福州為中心,直達周邊五十裡範圍內的每一處關隘……
……
城內。
感受著夜色中躁動的一切,看著跳躍的火光,黃勝遠內心顫動、思緒混亂。
轉眼間便已刀槍見紅了……
寬敞的院落裡依稀能夠看到不少人,有的站在屋簷下方,有的站在山石的陰影裡,多是綠林人,其中也有自己帶來的護院,但沒有人說話,似乎所有人都在感受夜色中的這一切。
“娘的,晦氣……”
他吐了口口水,轉身朝著閬苑一端更內側的院子裡過去。
這邊又有護院和保鏢,但也有幾位身份頗高的主人此刻已經在了,其中一人在院子裡的石凳前自顧自地擺圍棋,另外兩人在屋內喝茶,黃勝遠走進房間,其中一人便添了一隻茶杯,倒好茶水給他。
黃勝遠恭敬地接過了。
他在黃家的地位頗高,參與的事情也多,但畢竟隻是旁係,單論身份,其實還沒法跟這兩人平起平坐,不過,眼下的情形,能夠信任的人已經不多,他能被叫過來喝茶,其實也算是身份地位的一次提升。
——前提是這次不出事。
一麵喝茶,一麵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廢話。
過得一陣,在外頭擺棋的那人也進來了,撩開袍子的下擺在桌邊坐下,低聲道:“來了。”
外頭有人被領了進來,是個看著陌生的江湖人。
“你家姑娘呢?”茶桌這邊的人問道。
“我家姑娘說,局勢緊張,她就不隨意過來了,免得連累諸位大人。”
黃勝遠便想罵人,但隨即將目光望向其他人,其他三人麵無表情,但眼底隱隱都能看出一絲怒意。
局勢緊張?這他媽的不就是你搞的嗎?
眾人安靜了片刻。
為首的人拿起了茶杯:“嗯,如此說來……你家姑娘尊貴,我們是有點叫不動了。”
外頭那人躬了躬身:“諸位大人莫動氣,我家姑娘,也讓我帶了話了……她說,殺官造反,遲早都是要乾的事情,早一點晚一點,無非都是這回事……總不成諸位大人對今日局麵,就從來都沒想過吧?”
砰的一聲,為首那人將茶杯拍在了桌子上。
“那也不是你一個小娘皮招呼都不打就能發動的事——”
黃勝遠微微點頭,也恨不得站起來罵。房門外那道身影依舊躬著,在這聲大罵後,安靜了好一陣,眾人覺得似乎這人已經不見時,隻聽他的聲音才緩緩的響起。
“打了招呼,又要商量,商量一輪,又有人質疑,猶猶豫豫的……諸位大人,這件事情,還是讓我家小姐來拿主意吧……好嗎。”
聲音憊懶,奇奇怪怪的,依稀間,便是那位黑皮少女討打的語氣。眾人看著,咬牙切齒,一時間,卻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人家已經發動了,還能怎麼辦呢……
……
夜市之上的行人更少了。
與小蝶吵完了架,寧忌與曲龍珺各自找人打探了情報,過得一陣,於賀章與孟驃出現在街口,寧忌才將他們拉過來,詢問:“你們這幫王八蛋又乾了什麼好事。”
於賀章苦笑著說:“不是我們這幫王八蛋乾的啊。”隨後,倒是給寧曲二人提供了中午發生在公主府的重要情報,曲龍珺像是想起了什麼,還安排三人去到附近的報館買來了大量廢舊的新聞紙。
今天晚上並不太平,於賀章匆匆的趕來,自然也是想要表現出招攬兩名淫賊的誠意,按照他的說法,原本他跟頂上頭的老大已經說過兩人的情況,老大也有意願過來結識二人,誰知從下午開始,城裡已經炸開了鍋,一時間恐怕很難說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了。
搬了報紙回來,又關心地向寧忌二人道:“如今城裡這般狀況,恐怕一時半會安定不了,兩位少俠若有什麼麻煩,可以儘管找我們擺平,我上方之人,黑白兩道其實都有麵子。”
曲龍珺嫌棄地看他一眼:“看你們不能打的樣子,能有多少麵子……不用糾纏了,大家皆是江湖同道,往後遇上了,不用當敵人,但說到做大事,你們是哪根蔥……這次叫做陳霜燃的小姑娘倒還有些魄力,你們老大是她嗎?叫過來聊聊?”
看見兩人的眼神,隨後翻了個白眼:“嘁,就知道不是……”
於賀章皺著眉頭有些不太好說話,這邊,名叫“龍傲天”的少年翻動著手上的報紙,口中的語氣才稍稍的緩和了些:“今日晚上宵禁,飛雲鏢局也有一段路程,為著你們好,快走吧。當然,若是真犯了大事,開一句口,我可以救你們一次。”
兩人連忙拱手:“那……暫時倒是沒有,其實……今日的事情,我們也真是……頗為意外。”
“那你們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麼好人。回去,不要在這裡連累我們兄弟……”她蹙眉冷語,隨後道,“對了,我說的是真話,大家沒什麼可談的,以後沒什麼大事,你們不許再到我這裡來聒噪,否則……我宰了你們!”
她隨後的眼神已經練習了不少時間,兩人看了,悚然而驚,寧忌便推了他們二人離開,途中道:“我大哥方才說的話是真的,你們彆不當一回事,他這人……對女孩子和和氣氣,對男的……說哢就哢,到時候我救不了你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脖子上劃了劃,“……我從小到大,也沒少挨打。”
“可是……那……”於賀章有些為難。
“我對你們沒什麼偏見,看起來也挺熱鬨的,要是給的多,可以幫你們一手。”他溫和地笑了笑,“以後真有事來了,站遠一點,我見到你們,自然過來跟你聊。好了,回去吧……對了,你們最近會對鐵天鷹動手嗎?”
“這個倒……暫時……還沒有……”
“行了,走吧,看你們慫樣我多餘問這句……”
在鄙視中打發了兩人。
道上的入夥並不簡單,若是主動求過去,又或是按照固定的流程,少不得還要交個投名狀,被人試探幾輪,寧忌懶得這樣搞,與曲龍珺一番商量,唯有利用對鐵天鷹的刺殺打出名氣,或許是最好的切入點。
夜色焦躁,空氣煩悶,遠處動蕩的聲響不息,左行舟生死未卜,但這些事情,終究也很難因著急得到解決。在昨日的試探當中得知兩人的上線很可能是蒲信圭後,寧忌的第一反應便是直接抓住他們扒皮拆骨,問出點東西來,但考慮到畢竟是造反的事情,上下線的聯係必定沒那麼簡單,一旦魯莽動手,好不容易搭上的關係就可能沒了,與曲龍珺商量後,才按捺住這樣的衝動。
就方才摟著兩人的脖子離開,手臂都有些硬,心中一直在想隻要用力就能直接勒死兩人……
回去的途中深吸了一口氣,到得雜貨攤邊,曲龍珺也就著油燈翻到了過去的一些新聞紙,方才跟寧忌解說中午發生的事情。
“事實上,東南朝廷的恩舉科,在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就辦過一次……”
按照報紙的記錄以及曲龍珺先前就曾有過的了解,去年在小皇帝以身為餌、大刀闊斧的動了東南幾個造反的家族後,為了安撫各方,在幾名老臣的上書下,武備學堂內就有過一次恩舉。但事實上,這次恩舉的名額,拿出來後被朝廷裡的大人以及幾個最有名望的家族分走,原本是團結各方的動作,實際上的效用,並不理想。
“……朝堂中的大儒、福建本地的大望族,求的其實並不是恩舉科上的幾個名額了,縱然要權力,要的也不隻是家中年輕人自學生做起隨後安排的一點點東西,甚至於被一些大族認為是皇帝吝嗇小氣的緩兵之計,縱然屠了幾個家族,都不願意拿出實質的東西來……到後來恩舉科雖然辦了,朝廷上下覺得效果並不好,三月四月間,還有士子在報紙上撰文,說恩舉科的這些人,並不滿足,在結黨嫖……嫖妓時說朝廷壞話……”
“……一般來說,這樣的事情不是壞事,但朝廷的方略一旦受阻,短期內不可能再拿出來……可今日中午的時機很妙,這次來到福州城裡的,多是各地中小鄉紳、富豪,家中雖然有錢,可能也有田地,但實際上,還是得看各個大望族的臉色行事,有的富商積攢了一輩子的錢,但實際上不見得有多高的地位,這邊的……官家再將恩舉拿出來,對他們來說,或許反響……不錯。”
曲龍珺低聲分析著發生的事情。
這日中午,長公主府設宴款待這次來到福州的諸多鄉紳富豪,皇帝忽然出現在宴席上,發表了極有說服力的說話,打動了一批人。
而無論是事先就有安排,還是此後真有人跟上,部分中小鄉紳、富豪的表態,仍舊給心懷鬼胎的各方,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若按照原先的布置,皇帝納妃隻納三人,許多人的願望必定落空,部分人更隻是籍著這次的機會,帶了大量人手入城,預備作亂,領頭之人早已在私下裡放出流言,甚至拉攏各方、醞釀氣勢。從局勢上來說,希望落空的人參與搗亂——或者至少不給這邊添亂——都是極為理所當然的事情。
優勢在我……
誰知一次宴會,不論是畫的大餅夠好,還是皇帝的說話夠蠱惑人心,參與者被拉攏過半,再堅定的作亂者,恐怕也要開始相互猜忌。縱然做過一定的保密工作,但這次氣氛醞釀這麼久,有心人早在私下串聯,誰知道倒戈的人,能夠抖出些什麼消息?
一次宴席,試圖造反的這邊陣腳大亂,但接下來的應對也真是淩厲。宴會結束已是未時,消息的傳遞還需要一定的時間,但不到傍晚,城內刺客出現,已經在各處衙門散值的路上連殺數人。這是亂匪當中的執行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時間,便做出的淩厲決斷。
殺人之後,眾多的綠林刺客按照計劃迅速逃離,在第一時間出了城,而朝廷方麵,即便震驚於這次還手的迅速與狠辣,也最快地做出了反應。城內搜捕的不是刺客,應該是這段時間以來刑部方麵搜集的所有疑似亂匪的所在——或許還包括中午時分真正被供出來的一些人。
也就在刑部動手掀起巨大聲勢的同時,鐵天鷹則已經帶領大量的精銳捕快出城,配合城防軍,將整張大網,灑向福州周圍所有的山路與關隘,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儘可能的截住第一批的行凶者。
雙方都已竭儘全力。
而動手辦事的不是蒲信圭這邊的“王八蛋”,那結合各方的訊息,到底是誰,也就呼之欲出了。
“這個陳霜燃……有點東西啊……”
雜貨攤前,兩人圍著報紙,坐在燈火裡。聽了曲龍珺對來龍去脈的分析,寧忌摸了摸下巴,點頭感歎。
過去一兩個月的時間,他在福州感受到的是一片溫和的太平盛世,小朝廷至少對福州的城內,還保持著巨大的掌控力,許許多多的陰謀,隻像是水下的暗流,細細的流淌。就算能夠明白造反的事情必然會帶來見紅的廝殺,但居於弱勢的一方在察覺危險的第一時間拋出這樣淩厲而凶狠的應對,這都是極為了不起的魄力與決斷。
在華夏軍進行的眾多對抗訓練中,這種可以做到絕不拖泥帶水的敵人,都是麻煩的。
——他經常遇上。
因此很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