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興二年,九月二十一,決定江南未來的一天。
何文、周商等人離場之後,又有許許多多的爭吵。。。
但都不重要了。
申時將儘,時間接近傍晚,城內比武大會的半決賽當已停息,按照預定的計劃,決出了四強。公平黨大會的會場之中,有人在爭吵中掀翻桌椅,有人將紙張扔進火堆裡燒掉,灰白的城市中,又多了一道煙柱。
先前等待開會的院落當中,孟著桃走進廳堂,看見陳爵方、高慧雲、譚正、許龍飆等人已經坐在了那兒。
“公平王瘋了。”
陳爵方攤開手,說出了這個結論。
孟著桃拉開一個位置,坐了下來。院子裡也有人在大聲說話,也有更多人保持著沉默。
有人道:“他不肯談,準備打仗吧。”
沒有多少人料到,公平王竟然真的不肯談。
所謂的五方聯合,不論最終商量出一個什麼章程,重要的是大家首肯之後再進行行動,隻要肯談,聯合就有希望。
何文拋出了一整套的改革方案,拋出了無數看著嚴苛但在執行方麵都可以商榷的章程,但在商量之前,他要求其餘四方立刻停止在讀書會這件事上的行動。
唯獨這件事,他要以命令的方式直接推行。
其餘四家如今都在嚴打讀書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倘若公平王一句話就算,那便同時打了其餘四家的臉,為他公平王建立起巨大權威之餘,讀書會借西南影響力的奪權聲勢,也將得到支持和放縱。
更重要的是,一次妥協,倘若日後他次次強勢,大家還能妥協嗎?
周商掀翻了桌子。
……
“……你徹底瘋了。”
會場側後方,臨近一處池塘的書房之中,氣氛漸漸安靜下來。在大會場的喧囂過後,何文、高暢、許昭南、時寶豐、周商等五人不約而同地又來到了這處地方。
這更像是私下裡的、最後的碰麵……或者是最後的爭取了。
“是這個世道瘋了。”
周商的指責當中,站在窗戶邊的何文敲打著窗欞,望著外頭的景色低聲說話。
“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
“什麼?”
“這次大會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你想要一個人說了算?”
“……公平黨的問題大家都知道,解決不了反正死定了,要不然一起死,要不然……你們死。有什麼不好選的?”何文的目光冷漠。
“我沒看到有多大的問題。”
“人家比你厲害,你弱小就是問題。”
“……誰弱?”
“我們弱啊。”何文攤開手,“整個江南,上千萬人,看著頭上都頂個公平的旗子,實際上都不過是一幫混混,讓他們燒殺搶,他們高喊公平,一擁而上,讓他們種地他們去不去?讓他們不要濫殺,他們聽不聽?令不能行、禁不能止,你們也就在吳啟梅、劉光世這些貨色麵前威風一下。女真人再來,照樣挖你祖墳、殺你全家。”
許昭南眼角抽動了一下:“就算知道這些……不能談?”
“談過多少次,你們聽嗎?”何文笑了笑,“按照現在這種談的思路,大家每一邊派出幾十個人,組成什麼大會,我們五個人組成主席團,慢慢鬥,互相給對方摻沙子、使絆子,我要處理一個事情,你來說情,你要處理一個人,我來攔著……能聯合出一個什麼狗屁東西?令行禁止,就這一個要求,能做到我們就談,你們能做得到?讓你們不要濫殺,你們不也跟我翻臉嗎?”
“說得很漂亮。”時寶豐在一旁斟茶,“那公平王你且說說,憑什麼是大家得聽你的,為什麼不能聽我時寶豐的?倘若你們四個都聽我的,豈不也能令行禁止。”
周商指了指時寶豐。
何文搖了搖頭:“不是聽誰的,是聽對的,誰能解決問題,就聽誰的。公平黨這些問題,西南有說法,為什麼不聽。你們在乎的是手上的權力,在乎聽誰的,就算能解決問題,隻要不是聽你的,你就不同意。你們誰不是這樣。”他在位子上坐下:“行了,用不著你們,我自己來。”
“我不是這樣。”周商坦白,“我的路才是對的,恕我直言,你們都是蠢貨。”
何文懶得理他,其餘幾人也不接話,時寶豐泡好了茶,看著茶杯笑了笑。
“不管怎麼樣,也是英雄豪傑、聚義一場。何公,今天談不妥,出門就開打,全天下人要看我們笑話,老實說,我很傷心。”
“我們算什麼英雄豪傑?”何文笑了,“寧毅那樣的算英雄豪傑,秦嗣源、李綱、宗澤那樣的是英雄豪傑,完顏阿骨打、完顏宗翰是英雄豪傑,我們不過是一幫混混、土匪,因時應勢而起,紮不下自己的根,早晚散個乾淨。”
“……曆朝曆代都是這樣過來的。”
“寧毅走了條新路。”
“走得過嗎?他自己也沒膽子說吧。”
“走老路也不是這樣一擁而上。”
“老路有商量……何文,你總叛親離了。”
“……你們看,誰能說得過誰?”
房間裡飄著茶香,桌前的幾人彼此對望,話語漸顯疲憊,倒是都笑了起來。何文將那小杯熱茶籠在手上。
“我說真的,就不能放下一點嗎?”他道,“西南已經承諾了,會支持我改良公平黨,寧毅才是個瘋子,他熱衷於看到我們做這樣的改良,他對老牛頭、對晉地、對東南、甚至於對戴夢微的態度,你們都是看得到的……把手上的權力放下來,不要再經營手上那種一盤散沙的東西,我們把江南禍害得夠厲害了,做一番真正的事業行不行?”
他頓了頓:“你們點頭,我帶華夏軍的人見你們。”
高暢偏了偏頭:“這麼有誠意,為什麼不是先帶著人來見我們。”
何文道:“要做難的事情,總要有鋌而走險的決心。”
許昭南道:“我們放下權力,到你下頭去,到時候便任你宰割。如果你是我,你怎麼做?”
何文看向他:“所以我不想再談來談去……但是,許公,就當我們對將來做個約定,倘若有一天,你突然想做些好事,考慮一下?”
“我不會自己做嗎?”許昭南笑。
時寶豐在那邊將手上的茶一飲而儘:“我兒子斷了一隻手,何文,我原本以為……逼你在讀書會的事情上表態,是為公平黨好的事情……我的兒子,他斷了一隻手。”
“你兒子是個廢物。”何文看著他,“時寶豐,你看著我的嘴,聽清楚了,你的兒子,是個廢物。你想打仗,怎麼打都行,但你兒子就是個廢物,他關我屁事。”
時寶豐手中的茶杯陡然扔了過來,何文伸手一揮,那茶杯飛向房間的一側,砸成了碎片。
周商兩根手指拈著茶杯,看了片刻,他抬起頭來,望向時寶豐。
“你的兒子,是個廢物。”他一字一頓地說完,回過頭來,張了張嘴,一時間沒有聲音,過得一陣,眾人才聽他說的是:
“……這世道爛透了。”
他站起身來,轉身出門,其餘四人坐在那兒沒有動作,圓桌上,除了時寶豐自斟自飲了一杯茶,剩下的四杯茶也都沒有動,茶杯上熱氣微微升騰,與周商開門時進來的蒼白光芒混在一起。
遠處嗡嗡的聲響如潮水般湧來,腳步踏了出去。
……打仗了。
……
深秋,傍晚,蒼白的天光正在漸漸褪去,將這世界的統治留給蔓延而來的黑暗。
會場附近的街道邊,寧忌正在人群中聽著比武大會那邊傳來的八卦,陡然間,感受到了周圍不尋常的氣息。
會議散了,一些車馬陸續從長街上離開,而與他們一道離開的,還有大量各方勢力的衛士或暗哨,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的散會氣息,顯得格外不尋常。
街邊的茶樓酒肆上,有的人是跟與會者也會搭上關係的,第一時間去詢問了消息,隨後,騷動的氣息在蒼白的天光裡翻湧。
“出事了……”
“何文跟……”
“撕破臉了……”
“這次事情要鬨大……”
一陣陣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大量的行人開始匆忙的朝不同方向離開,猶如第一波退去的海潮,寧忌聽了幾句,隨後嘗試去到高處,查看時寶豐車隊選擇的方向。
從這處會場上離開有幾條街道,每一位大王每次都會儘量選擇不同的道路。
然而想要去到高處也有些麻煩,這個時候,各方的暗哨、衛士都安排了人手在屋頂上巡弋,部分的神射手縱然打不過他,但依然擁有眼力上的優勢。他在周圍盤桓了一陣,考慮對策。
過得一陣,遠處的夜色中,有廝殺聲響起,寧忌聽了一陣,隨後看到了升騰的煙火,亦有人在遠處示警。
“平等王遇刺——”
竟有同道中人?
寧忌微微愣了愣,隨後朝著那騷亂的方向過去,若是刺殺到一半,這些刺客沒能得手,他不介意半途入夥,乾件大事。
然而激烈的刺殺隻持續了片刻,寧忌奔跑到半途,便察覺到屬於平等王那邊的聲勢愈發平穩,隨後附近的街道上下、各個地方都開始出現隸屬於平等王麾下的衛士與高手,他們的神色已不顯得急切,可能對於局勢已然有了把握。
寧忌去不到高處,沿著街角的隱蔽處與混亂的人群逆行了一段,到得前方街道的轉角,那混亂的聲音已經告一段落,透過守在街頭士兵之間的空隙,他看見遠處的長街上滿地鮮血,有五六道身影被控製起來,跪在了街上,時寶豐的身形在這些人前方走動,揮刀將他們砍殺在地。
“殺我——”
“就憑你們,也想殺我——”
“何文!你怎麼不親自來——”
內力迫發,時寶豐在最後一抹秋日餘暉中放聲大吼,黑暗劃過長街,從他的身上淹沒過去。寧忌這才發現,屎寶寶的武藝竟也不錯。
他磨了磨牙齒,轉身離開。
對方有了防備,此時便沒有刺殺的機會了。
但今天的大會到底是怎麼回事?
走得遠了,他才有空回憶先前發生的事情。關於公平黨五個傻瓜之間的嫌隙,城內的風聲每天都在傳,早幾天也說鬨翻了,今天又怎麼了?再鬨翻一次?
夜幕已經降臨,街頭的行人各式各樣,有的倉促奔跑,有的鬼鬼祟祟,一堆一堆的垃圾在街邊散發著臭氣,周圍的暗巷裡,有人死去後屍體散發的腐味,城市像是陷入了彌留之中,就快沒救了。
失去了刺殺的時機,寧忌也多少覺得有些茫然起來,接下來該乾什麼?去找些藥嗎?周圍的醫館早已沒有了……他在隱隱約約的喧囂中穿過小半座城池,出奇的,沒有人來找他的麻煩,以至於他也不可能借題發揮將誰打上一頓。如此這般,他回到五湖客棧附近的道路上,走向那座熟悉的矮橋。
橋洞下亮著微微的、橘色的火焰,小和尚沒有待在火堆旁,他站在橋洞外的河灘上,目光奇怪地望向橋洞之中,也注意著橋梁這邊的情況,寧忌的目光與他對望了一眼,小和尚目光微帶悲憫,沒有說什麼。
寧忌走過那座矮橋,從矮橋的上方朝遠處望去,黑暗中古城的輪廓似乎又變得好看了一些,那些燃起的火焰,就像是輪廓上方橘色的燈籠。他從河堤上下去,橋洞之中,薛進正抱著女子的身體,發出些微的哭聲,寧忌於是過去蹲下來,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頸側。
屍體上已僅僅剩下些許餘溫了。
“啊、啊、啊、啊、啊、啊……”
薛進張開僅剩幾顆缺齒的嘴,虛弱、而又悲慟地哭泣。
寧忌看著他。
“她死了……”
他想要儘量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來。
但不知道為什麼,沒能做到。
……
黑夜裡,有煙火升騰起來……
那是各個勢力作為示警的煙火令箭,最近時有升騰。
不知道為什麼,寧忌想起第一次看見這對夫妻時的情景。
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薛進帶回了乞討而來的飯菜,他們在河堤上虛弱地倚靠在一起,麵對著黑暗的夜色,等待煙火的再次升起。
“他們……還會再放的……”
那一刻,他們麵對著一片漆黑,如此憧憬地、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