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向前行駛。
許昭南坐在右邊的位置上,身上是明黃與深紅點綴的衣袍,目光平靜溫和,不怒而威。。。
“……五月的時候,讓人做掉了黃權……還記得他吧?我挺喜歡他的,咱們第一次見麵,是他居中牽的線,人笑眯眯的,一個胖子,看起來跟誰都不錯……”
“……我為什麼殺他?為了你……今年的時候,人已經變了,地盤擴得太大,手底下人多,一群混蛋溜須拍馬,他開始瞧不起你。找到我這邊,說,許公,何文那個瘦子,現在手底下已經不如我們了,除了名頭大他還有什麼?他瞧不起你,我就幫你做了他……”
“……死胖子,知道我要殺他,敢反抗。”
“……你知道的,陳爵方殺他一家三十六口,他不反抗,本來可以少死一點人。”
“……為什麼殺他?死胖子笑眯眯的,又會說話……但是在我的地方,誰不尊重公平王,就是不尊重我……許昭南。”
許昭南手指敲了敲,看著對麵的人。
“……今年過來,說要乾掉你的,死鬼黃權不是第一個……尤其是開會,手下的那些讀書人說,你的名聲太大了,非得第一個乾掉,否則就會有麻煩——我把你當自己人!我許昭南拿你當自己人!”
“……許昭南是乾什麼的?許昭南是信光明教的,何文,信教的人實誠,大光明教的書裡告訴我們,做人要講道義,要問心無愧,對上,要敬天法祖,對下,我們要對得起教友黎民。我許昭南為什麼能把人拉起來?這麼多年,我沒有對不起過自己的兄弟!”
“……但如今你對不起我。你往我的地盤上伸手,你真的想打起來?”
馬車骨碌碌的前行,秋風拂動的車簾縫隙間偶爾顯出外界的街景與天光來。許昭南盯著前方的何文,過得好一陣,才見何文歎了口氣。
“在對讀書會的事情上,你們真的做過了。”
“沒有什麼做過了的,公平黨兩年,你我殺過多少人了?周商那瘋子殺了多少人?你往我的地盤上下命令,才叫做過了!”
“讀書會的人是有好的想法的……”
“不要跟我打這種馬虎眼,何兄弟,大家關起門來說亮話,你就不要在這裡給我裝瘋賣傻,到我的地盤上下你公平王的命令,不許濫殺讀書會的人,你是想收讀書會的心,但我跟你保證,接下來沒有一個人能逃到你的地盤上去,今天下午談不攏,我晚上就開始調無生軍去太湖——不止我一個人會這樣做!”
何文坐在那兒,目光平靜地看著他,許昭南的眼神憤怒,朝後靠了靠。過得片刻,他指向何文。
“這次是你不聽勸。”
何文的身體朝前方坐了坐,目光低垂,隨後抬了起來。
“許公,拿出決心,跟我一起乾吧?”
“什麼?”
“從頭到尾,我就沒有開玩笑,所以的事情,我都是攤開在台麵上說的,但是你們沒人信,以為我開玩笑,以為我在玩什麼陰謀詭計,想要讓誰出局……沒有,許公,公平黨局麵危殆,放下江湖義氣,跟我一起做改革。高暢已經決定跟我了,我們聯手,不怕時寶豐和周商。”
“……你當我是傻子?”許昭南偏頭看著他,“為什麼要改?改掉江湖義氣?義氣都沒有了你還要做人嗎?讀書會那些東西是西南拿出來偏傻子的!你真的信啊?”
“許公,你真的不信啊?”何文似笑非笑地望著他,之後抬了抬手,“黃權是動你的小妾被你做掉的,何必呢?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先不說很多人覺得那是個冤案,就算是真的,送給他就送給他了。論辦事,黃權比陳爵方有本事。”
兩人的目光對視在一起。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哈哈哈哈。”許昭南忍不住笑了起來,牙齒都露出來了,“哈哈哈哈哈……黃權,哈哈……那個小妾是我新看上的,大家都知道,是我新寵,他一個執掌不死衛的,讓人把那種消息傳出來了,我怎麼辦?我不動他,還不讓人覺得,他重要到我不能動了?他試探我啊……至於小妾算什麼?我在乎嗎?彆說他沒看上,就算看上了,私下裡跟我開口,可以一起的啊。自己家兄弟,獨樂樂何如眾樂樂,對吧?”
“許公……豁達。”何文目光頓了頓,笑道,“這下有關起門來說話的感覺了。”
“是吧?”許昭南笑,“王八蛋,是你你也殺他……不過話說回來,姑娘不錯,是個良家,要不是殺黃權的時候順手殺了她,今日大家可以一道品鑒。”
“下次一定。”
何文露出笑容,許昭南卻是目光凶戾地指向了他,那手指定在空中,許久未動。何文麵上的笑容便又漸漸的轉為平靜,過得一陣,甚至變做了冷漠。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公平黨就要回不了頭了,許公。”
“公平黨本就回不了頭,也沒有必要回頭。你要麼是起了壞心眼想對付我們,要麼是你被讀書會的那幫人騙了,異想天開。”許昭南說到這裡,頓了頓,“不對,讀書會的人騙不了你——你是被西南的寧毅給騙了?”
“……公平黨大會,到頭來層層妥協,是沒有意義的,走到最後無非是個厲害點的方臘。而且許公,這些問題最後都會歸結到組織度的問題上……”
“你看你滿嘴都是西南的妖言……”
“有沒有問題,終究是要拉上戰場的。許公,女真西路軍跟華夏軍的那一戰,宗翰、希尹帶隊,手下將領都精通排兵布陣……沒有用了,手榴彈一扔,你所有的排兵布陣都是扯淡,西南直接把軍隊散出去,命令還是能夠執行,他們每個人都會動腦子,你的無生軍扔出去試試看。”何文道,“……這是數千年未有之變局。”
“西南遲早是要折的。何先生,你根本不用考慮他。”
“許公,你也信剛強易折那一套?”
“我信的是你們讀書人的中庸,何先生,自古以來這些大事情,看起來最好的那個和最壞的那個,都是要出局的……天下人說什麼心魔心魔,何文,大光明教才是真的心魔,你見過那些教眾的心中所想嗎?你讀書讀了一輩子,你知道這世道最底下的那些人心中所想嗎?你要改革?要組織度?要人人讀書?自覺?一千個人中間隻有幾個人能做到!”
許昭南身體前傾,目光嚴肅:“你可以用一些辦法把所有人都壓得變成這個樣子!寧毅他做得到,至今還能撐住,他很了不起。但是我更加清楚,它遲早是要爆開的。什麼心魔,這世道人心我也看了一輩子!寧毅逆著它來,用儘辦法,他厲害。但會有儘頭的……西南說格物,說規律。我談的才是規律,你們都在做違逆規律的事情!”
何文笑起來:“許公對西南果然也很了解。”
許昭南目光望向一旁,擺了擺手:“何文,彆把話往這裡引,我說了,你很大的可能是要對付誰……大家趁亂世起兵,相處一年多,也算是守望相助,我許昭南自問對得起你,你不跟我說,我隻好認為你要對付的是我……至於受了西南的鼓動,你真想豁出去轉身,那你最近做的也太糙了。”
何文歎了口氣,他想了想,又將身體前傾過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這樣,若我真的存了壞心,想要對付許公你,你打回來那是應該的。但如果……過一段時間,許公你發現,我真的是豁出去所有東西,想要革新,我要立規矩,借讀書會這把火,把真正願意走正路的人集合起來……許公你是讀過西南理論的人,那個時候,捫心自問,你跟不跟?”
許昭南盯著他,他張了張嘴,目光迷惑,沒有說話。
何文壓低了聲音:“西南的人,確實過來了,他們找到我,問清楚我的想法,他們確定支持我。許公,這世上沒有容易的事情,你是想當個方臘,抓幾個小妾快活幾年,還是想要在這世上真的做出些事情來,或許得個善終?許公,你考慮一下,即便你如今拿不準主意,到時候也不晚,隻要你願意革新,願意講規矩,我們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西南的人找到我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說的。”
“西南過來的是陳凡。”
何文這句話輕輕地說出來,馬車之中,許昭南的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許公,跑到這裡來,在開大會的時候向你們的地盤上發命令,直接挑釁,一打四,如你所說,這些動作是糙了點。如果手上沒牌,我怎麼敢這樣做?另外,您看過西南的那些東西,就該知道,既然鐵了心做這種程度的改革,做事便不能拖泥帶水、徐徐圖之,哪怕要割肉,擺明態度是最重要的。就如同寧毅,他要造反他就得殺皇帝,一刀把兩邊的關係都切開……”
“……我不期待許公您直接就相信我,您覺得是陰謀詭計,您就按照陰謀詭計來。但咱們今天關上門,我何某人自造反那一刻起,就當自己已經死了,這件事情很難,您覺得匪夷所思,但我不怕你們,哪怕沒有一個人跟上來,今天我一樣打你們四個!要麼你們打死我,要麼我打死你們!因為不這樣做公平黨就完了——你們也得完!”
何文的聲音高亢了一瞬,隨後又低下來。
“……我覺得這條難走的路,是唯一的路。許公您若真不信,那沒有辦法,但若是許公您仔細想過覺得是有道理的,我不求其它,隻希望許公您稍微留個餘地。如您所說,我的命令發到你的地盤上,那些讀書會的人,也走不出來,但是在您沒想清楚之前,抓住了他們,能不能暫時不殺。若是要打仗,隻求您這一點,就算是……我們私下裡的一點默契。”
許昭南看著他。
馬車依舊緩緩地前行,到某個地方時,許昭南起身下車,他將手指在何文身前的長椅上敲了敲。
“你說的這些,若是真的……周商比你正常多了,你們是親兄弟……神經病!”
他掀開車簾從馬車上下去了。何文笑起來,他扭過頭望向許昭南下車的身影,道:“周商說他跟我。許公考慮一下。”
“我去你大爺——”
許昭南袍袖一揮,大踏步去了。
簾子垂下來,掩蓋了外頭深秋的蕭瑟,何文坐在車裡,目光變得嚴肅,又漸漸的變得惘然起來……
他去到居住的小院,又接見了幾人。夜晚到來時,時寶豐乘車過來,何文將他接入了書房。
相對於下午的許昭南,時寶豐的態度更為凶戾,也更有興師問罪的姿態,他的兒子被西南來人剁了手,如今拿到哪裡,都是能夠壓人的話頭,當場便也將何文指責了一番。
何文倒並不在意,他連茶都懶得給對方倒。
“時公開口閉口便是黑旗的人做了事,誰看到了?”
“通山猴王李彥鋒當時……”
“通山李彥鋒是個混子,他爹當年在朱仙鎮被呂梁騎兵活生生踩死的,這種栽贓瞎掰的事情他怎麼乾不出來!許昭南下午都說他是個王八蛋!”
“何先生的意思,是李彥鋒騙了人,我時某人也騙人?我的兒子少了一隻手——”
“從五湖客棧的事情開始,就是姓時的你首先向我發飆,正好出了二公子的事情,你把讀書會、黑旗跟我拴在一起,誰知道你安的什麼心!?”
砰的一聲,時寶豐掀翻了房間裡的桌椅。
“你沒有兒子……”
“我兒子死了,我坐牢的時候!”
聲音喧嘩,兩道身影在房間裡對峙,時寶豐手指顫抖:“姓何的,我們認識這麼多年,今天的事情,你說是我想要對付你……”
“不是嗎?五湖客棧那批小冊子,你兒子弄出來的,你不知道?還特麼農賢趙敬慈的……你不是衝我來你是要乾什麼?黑旗乾的……你是不是想說是我指使黑旗剁了維揚的手!?你說得出來你就說!”
“……我……我那是借著小冊子讓你對讀書會表態!”時寶豐語氣滯了一滯,“讀書會遲早要出事,要成心腹大患,我跟你說過多少次……”
“對讀書會的想法,我也跟你說過多少次,你哪次聽了!?”
兩人相識已久,雖然稱不上多年的好友,但公平黨起事後,至少也算是親密的搭檔,算是幾位大王之中友情最足的。此時時寶豐顫抖著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何文一隻手叉著腰,兩人都氣了一陣,何文才轉過身來。
“讀書會是我辦的。”他道。
時寶豐拿著椅子旁的茶杯本想倒茶,此時袍袖一揮,將茶幾上的東西都掃了出去,碎片飛濺:“姓何的,你連我都騙?”
“時兄,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你當成兒戲,但無論如何,決定總是要做的。”何文轉過身,從旁邊端來另一套茶具,“公平黨快要到頭了,外頭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就是它的病根要出來的時候。我必須做這次革新,你跟我一起乾吧。”
“……”時寶豐盯著他,隨後目光轉柔和,“你就不能……這次開完會再想辦法?”
“這次會議隻要開完,妥協兩個字就會鑽進公平黨的骨髓裡,在那之後,這個病根就沒有任何人可以去掉。”
“——那你在全天下人麵前搞這麼大場麵!”
“我就是要一把火把公平黨燒了,讓全天下人看見!我何文想要的是什麼,讓全天下看得清清楚楚,然後鳳凰才會在火裡涅槃出來!”
“你個神經病……”
“我瘋了很多年了,時兄。”何文說著,頓了頓,壓低了聲音,“黑旗確實來了人,但維揚的事情不是他們乾的,他們說支持我,高將軍、許公也動心了。時兄,下點決心,跟我一起吧,公平黨不進行一番大改革,不刮骨療毒,是沒救的。”
“你……果然跟黑旗……”
“黑旗那邊來的是陳凡,要是他出手,維揚死定的,李彥鋒還能說得出話?跟你說了,那就是個耍猴戲的混混。”
“……”
房間之中,沉默了一瞬。
此後便又是數輪苦口婆心的勸說與爭吵。
這一天的爭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結論可言,在上千裡的江南大地,公平黨五係的地盤上,大批大批的軍隊則已經在各種命令當中開始集結了。
兩年以來,公平黨五係都在野蠻發展,有許多地方,彼此的地盤犬牙交錯,還有眾多實際上歸屬未定的小勢力參與其中。一旦出現對抗,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必然會是一輪大規模的混亂。
但公平王表現出了敵意,其餘四家也不得不做出動作來。
第二天的上午,周商便也來見了何文一麵,他的態度倒也直接:“我來見個死人。”
何文看了他一陣:“……我們一起乾吧。”
……
城市之中,公平黨的大會仍舊在進行,這天下午的會議結束後,許昭南、時寶豐、周商、高暢四人私下裡見了一麵,交流彼此的態度。
“何文瘋了,他說要搞個新公平黨。”
“何先生說,你跟他一起了。”
“他也是這樣跟我說的你……”
“何先生說,西南的人站在他那邊。”
“要麼是蒙人的……”
“又或者說,寧毅好手段,遠隔幾千裡,三言兩語把公平王給解決了……造自己的反……”
“現在怎麼辦?”
“還能有什麼辦法,聯手乾掉他啊。”
“咱們大家是一條心嗎?”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正要說話,隻聽得外頭的不遠處,有騷動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便是示警的煙火令箭。
此時的江寧城內,因為讀書會引起的騷亂時常都有,並不出奇,但這次的煙火級彆甚高。過得片刻,便有人過來回報,離開會場後必經的景文街上,公平王遇刺,此時,廝殺還在進行。
“這規模不小。”遠遠地聽著傳來的聲音,周商笑道。
“誰乾的?”時寶豐蹙眉。
“我還沒動手呢。”許昭南道,“要不要過去看看?”
一直相對沉默的高暢坐在桌邊喝茶。
“死了再去看吧。”
他道。
……
九月十三傍晚,江寧,景文街街頭。
就在公平王何文離開會場,馬車進入這條街道後不久,眾多的刺客便從四麵八方出現,以大量弓弩甚至於陶罐手雷,對著何文的車駕進行了集火式的刺殺。
爆炸聲蔓延。
帶有鐵板的馬車車廂被炸得在街麵上滾動,隨後凶狠的廝殺在整條長街之上爆發開來。此時廝殺的兩方都是最為精銳的軍人,轉眼間展開的殺戮力度,已然超越了過去數月間在這座城中展開的無數火拚。
第一輪衝突,正式展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