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下午,江寧,未申之交。
延綿的秋雨停下之後,下午的天氣變得明朗了一些,古老的城池,秦淮河水翻湧著浮沫穿城而過。
自從戰亂開始出現,原本繁華的古城江寧便漸漸褪去了過往的顏色,曾經張燈結彩的街巷如今放眼望去大多以灰、黑為主。戰亂帶來的殘破無人清理,湧入的流民建起一處處的棚屋,又在隨後的火拚與廝殺中將它們毀得更為徹底,灰燼在雨裡衝刷,便成為了這戰亂城池當中最重要的染色。
不過,到得這日下午雨停後的光景裡,倒是有著一輛輛的大車駛向了古城之中的各處重要節點,一盆盆金黃的花被人從車內捧出來——多數是菊花,也有部分用來湊數的花色花兒——開始在城市之中進行裝飾與點綴,甚至有華麗的燈籠、闊氣的彩綢也被掛了出來。
城市稍北一點,一座漂亮而古樸的名為“怡園”的宅子,隨著何文的到來,對這宅子內外的裝點也開始進行起來。
“明日便是重陽了……”
這一日的公平王何文一襲青衣,是與麵容顯黑,容貌粗獷的“高天王”高暢一道進來的,他們與提前到達的許昭南、時寶豐、周商打過招呼,隨後五人在屋簷下看了一會兒下人點綴外頭院落的景象。。
何文笑著解釋:“……搞點氛圍,慶祝一下。”
“何謂氛圍啊?”許昭南道。
“就是氣氛的意思。”何文看著對麵,偏了偏頭,“以前在西南的時候啊,黑旗軍其實過得緊巴巴的,吃用都少,不過每到逢年過節,姓寧的那位都講究讓大家動起來,慶祝一下。他在人前沒什麼威嚴,都是跑在前頭,讓人紮起火把,晚上漫山遍野的點起來,又弄些唱歌跳舞,他那個時候最常跟人說的,啊,搞點氛圍、搞點氛圍……很有意思。”
“若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又不至於失火、失控,原本也算得上是練兵的一種。”
“有這麼個意思,不過寧先生那邊後來說的是,情況越是艱難,越要動起來,局麵越是一潭死水,越要用力把這死水攪渾。向死而生。”
何文這般說著,過得片刻,臉上一笑,擺了擺手。
“……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恨落暉……不管怎麼樣,重陽了嘛,咱們拿下江寧這麼久,外麵還是挺亂的,如今搞比武、開大會,很熱鬨,那這麼大的節,也不能錯過,讓所有人好好過一過。”
“什麼恨落暉?什麼東西?”屋簷之下,高暢偏頭往一旁的許昭南,低聲問道。
“杜牧的詩。”許昭南低聲回答。
仍有殘留的水滴順著藏青的瓦滴入池塘,另一邊,個子稍矮的周商背負雙手:“何先生喜歡這首詩?”
“周爺覺得如何?”
“我喜歡另外一首。”
“哦?”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儘帶黃金甲。”周商看向何文,“何先生覺得如何?今日九月八,我的更應景啊。”
“……哈哈哈哈。”何文愣了愣,隨後笑起來,“周爺喜歡的這首太凶了,除了時間是九月八,其他的哪裡應景了?你看咱們五兄弟,過來開會,會開得不錯,眼看著打不起來了,周爺你突然吟這種詩,莫非是想開了你那朵花,突然乾掉我們四個不成?”
“哈哈……”
“哈哈哈哈……”
其餘幾人便笑了起來。
“周爺他就是附庸風雅,他懂什麼詩。”
“開會、開會。”
……
公平黨五位大王聚於江寧之後,從九月初一開始,每逢單日城內各代表開大會,每逢雙日,幾人便到怡園這邊開一場小會。到得這日,也已經是第四場了。
外頭代表大會的規模宏大,且場麵嚴肅,五個人私下裡的聚會,則更為活潑、隨意了一些。幾人相互調侃,偶爾說些笑話,或是彼此罵上幾句,但過去的這些時日裡,氣氛都沒有太過緊張。
幾人之中,總是身穿長袍,一隻手並不方便的“公平王”何文儒雅而不失穩重;
“高天王”高暢樣貌粗獷,但話語不多,眼睛眯起來時充滿壓迫感,然而一旦開口,往往非常隨意;
“轉輪王”許昭南身形如高塔,作為辦邪教的,他學識淵博,常和稀泥;
時寶豐愛笑,為人稍有些狹促,偶爾看人產生分歧,挑撥兩句卻還算有分寸;
周商則嘗嘗板著張臉,成天打打殺殺態度激烈的他在這種場合被眾人議論,倒也談不上氣惱,有時候還會一板一眼的與人論辯,常常一個人與其餘四人對噴,隨後被頗覺無趣的四人擱下話題,不再跟他多聊。
由於是中立場合,幾人來到這邊也帶了一定的保鏢隨行,談判之時大量的保鏢都停留在外圍,其中一部分被何文支使去布置花草燈籠,進入內圍的則是每人隨身的兩名幕僚。
這一日隨著幾人的落座,廳堂裡看著依舊是相對融洽的氛圍。一些大大小小的議題、訴求在笑嗬嗬的氛圍中被提出,有些在簡單的商議後嘗試了拍板,有一些則因為某幾位的想法仍有分歧,便隻在爭論或笑罵後暫時擱置。以何文為首的五位大王都顯得輕描淡寫,跟隨而來,負責伺候、記錄、攜帶和管理資料的幕僚們卻都顯得嚴肅而安靜,雖然麵無表情卻是心旌動搖,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裡,便是決定接下來整個江南大事的最重要的地方,而他們所看到的這些輕描淡寫,都是這世上最高級彆的權力爭鋒。
跟隨時寶豐而來的兩名幕僚知道,今天東家這邊將會給公平王使個絆子、挖個大坑。
當然,這也並非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從第一場私下裡的碰麵開始,在坐的五方,便都在嘗試著給彼此為難。各家各戶看似輕鬆地提出有益於自己的提議,又笑嗬嗬地反對掉彆人的想法。一些充滿語言陷阱的話語,不動聲色的挑撥離間、合縱連橫隨時隨地都可能在這間房屋內的圓桌上出現。但總的來說,此時的一個共識是,大的衝突倒不至於在這個時間段上產生。
十名幕僚既緊張而又安靜地感受著這一切,並且隨時準備遞上早已準備好的一些話題憑據。
申時二刻,眾人在談論了臨安鐵彥的一些趣事後,提到了農賢趙敬慈,何文順勢誇了一番趙敬慈的功勞,許昭南道:“聽說時老板那邊昨天與農賢的人起了些齟齬……”
時寶豐便擺擺手:“下頭些許誤會,哪裡能說是我與農賢起了齟齬……此事是我那不成器的逆子所為,正要與何先生報備呢。”
“昨夜是聽說出了些什麼事。”何文想了想,“不過時公都說了是誤會,想必事情已經查清楚,此事我看就交由時公定奪,想必誤會都很容易解開——我信時公。”
“哈哈,誤會都很簡單,些許跳梁小醜的行徑罷了。”時寶豐笑道,隨後微微肅容,“但這件事情,還關係到何先生的清譽……”
“與何先生清譽何乾,老時,你不要砸了人家場子,又來陰陽怪氣。”許昭南伸手在桌上敲了敲,“這不厚道。”
“許公誤會我了。”時寶豐雙手抱拳,“小於,把東西拿上來。”
廳堂之中,如此就已然做好了設計。被稱作小於的幕僚是一名三十歲上下的儒生,他將早已準備好的案卷布袋遞了上去,隨後平靜地退下,看著五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將裡頭的東西拿出來,心中一陣波瀾起伏。
呈上的案卷,自然便是從五湖客棧抓來、屈打成招的那些供詞,此外,還有幾本染了鮮血的“讀書會”小冊子作為證據混雜其中。時寶豐便大致介紹了這“讀書會”瞎攀扯的事情,案卷的供詞中歹人們稱公平王便是他們的靠山,農賢趙敬慈便是讀書會的大將,這樣的事情,幾位大王自然是不信的,隻是這等行徑異常歹毒。
“有段時間,倒也傳過‘讀書會’是我周某人指使的……”周商這樣的說了一句。
許昭南嘻嘻哈哈:“說我的也有……”
“那到底是誰的?”
“先表個態,跟我沒關係。”
“讀書會這些人,用心歹毒,想的是挖我們的根,不能姑息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時寶豐道:“何先生怎麼看?”
圓桌那邊,何文簡單地翻完了供詞,隨後拿了一本小冊子在手上,此時還在慢慢翻閱。
“……何先生自然是被栽贓的。”房間裡隻微微安靜了片刻,許昭南笑道,“歹人這樣做的目的,也很明顯嘛。”
“咱們公平黨這兩年,英雄輩出,也龍蛇混雜,總有耐不住寂寞的,想要借西南那位的名義,成一番大事,就我那片,可不止讀書會一家乾過這種事。”
“還有其他人?老周說說。”
“已經吃進肚子裡的東西,沒什麼好說的。”
“咱們今天公平黨五方,一脈相生,同氣連枝,都是在《公平典》下聚義的兄弟,按照何先生的說法,其實真要說起來,第六方、第七方,隻要有實力,也可以一道聚義,譬如‘大龍頭’那邊,就屬於可以一起吃飯的弟兄……可這讀書會,它跟其他家,不一樣……”
“讀書會狼子野心,他們其實不認《公平典》,,是有異心之人,此事若不能解決,後患無窮……”
“何先生,你覺得如何?”
……
“……何先生?”
……
時寶豐將手,伸了上去。就在要碰到何文手中書冊的前一刻,他看見那雙眼神抬起來了,朝他這邊,望了過來,他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
“何先生,您覺得……怎麼樣?”
……
“你們覺得……這小本子上的東西,有沒有道理?”
廳堂之中,何文的聲音,傳出來了。
申時二刻已經過了些許,廳外深秋的天光走向遲暮,外頭的眾人還在布置著重陽節的菊花與彩燈。廳堂內安靜了一陣,五人的目光交錯,時寶豐的手伸在空中,在他後方不遠處,兩名幕僚依舊麵無表情地站著,名叫小於的幕僚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他自然知道這些供詞和小本子是怎麼來的,五湖客棧或許並沒有讀書會的人,一切都是二公子時維揚的布置,時寶豐則是要在公平黨內部統一對“讀書會”的共識,讓一些壓在暗地裡的牌麵變得更加清晰,“讀書會”便是一張不能不看清楚的暗牌。
原本這不該是一件複雜的事情。
但何文似乎想要將這件事,變得複雜起來。
幾人的目光打量著何文,何文的目光,也冷漠而平靜地與眾人對視。過得片刻,手持茶杯的高暢將手中的杯子放下,許昭南向何文舉了舉右手。
“老何,今天談的不是這個事情。”
“是啊何先生。”時寶豐的臉上也綻出笑容,“你彆賣這種關子。”
“那我們今天談什麼?”
“就談這讀書會背後的到底是誰。”
“我先表個態,跟老時我沒有關係。”
“跟我這邊關係也不大。”
“何先生,讀書會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含糊不得,您表個態,我們也好心中有數。”
“那我表什麼態呢?”
“這‘讀書會’說他們的後台是您,您說是不是吧。”
對話你一言我一語地進行著,許昭南與時寶豐的表態最為迅速,態度也最為積極,高暢隻偶爾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著眉頭,望著何文,何文笑起來。
“看起來老時老許你們非得要我開這個口,可我怎麼開呢?”
“隻要您開句口,跟讀書會沒關係不就行了。”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何文看著他們,“這讀書會是些什麼人,歸根結底,他們也是公平黨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今日聚義江寧,就是要談各家各戶的事情,這個讀書會就算惡貫滿盈,那他們做了什麼壞事,是不是也得談一談?就譬如五湖客棧這件事,五湖客棧時趙敬慈的地方,那麼他們跟趙敬慈有沒有關係,是不是咱們也得查一查,他們對公平黨危害甚大,危害在哪裡,是不是也該論一論才好呢?你們看,人家的想法激進一些,但不是都寫得很清楚嗎?”
何文將手中的小冊子扔到了圓桌中央。
高暢將茶杯拿起來,目光安靜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昭南似乎被何文的這番言論驚得目瞪口呆,微微張著嘴,將背後靠上了椅子;時寶豐的舌頭在口中攪動,望著何文,驚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圓桌那邊,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麼時候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這個瘋子!”
“誰更瘋,世上的人還是會有公論的。”何文的話語平靜,隨後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麵,“這個東西,上麵寫的,就一點道理都沒有嗎?他們的說法,大概都已經看過了吧?”
“做這個東西的人,參考了西麵華夏軍的的很多事情,也對比了古往今來,像我們這樣起事者的許多共通之處。”何文道,“這上麵說,凡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實不在於什麼口號和說辭,而在於一群人內部聽命令、講規矩的程度,西南華夏軍能夠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寧毅說的那一套‘華夏’的說辭,也不是什麼‘四民’的畫餅,最關鍵的在於他以種種手段,使軍中的軍法能夠令行禁止,讓政令能嚴格地得到執行。”
“當然,想要達到這種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畫餅的輔助,可歸根結底,是規矩。老高,你是領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層,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對不對?老許,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眾聽話,你就有權力,可是聽話也分程度,對手下你的規矩有多細?是不是政令發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談的不對嗎?”
“時爺,你生意做得多,鋪子裡的規矩一條一條,有人違反了怎麼辦?要不要處理他?為什麼要處理他?就算是你的親戚犯了,我聽說你也很少網開一麵,為什麼?你心裡不清楚啊?”
“……還有周瘋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壞沒建設!除了趕著他們一直往前打你還能乾什麼?沒有我們接濟,你到底過不過得了這個冬!談一談有關係嗎?”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雙全,在西南之時就是辭鋒橫掃的大辯手,此時時寶豐與許昭南等人發飆,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談起來,轉眼間竟將幾人的聲勢都給壓倒。不過,待說到周商之時,對麵的矮個子麵帶冷笑,卻也毫不避讓,伸手一揮將桌上的茶杯掃飛出去。
“過不了冬?什麼接濟?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搶來的東西你們哪一家沒收嗎?我吃你們誰的白食了?說什麼規矩,談什麼西南,老何,西南那邊的東西我也看過,有一點說得很明白,縮手縮腳的作風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說辭來自哪裡?來自寧毅那邊談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將過去的那些人上人殺得一乾二淨,便要談規矩,便要徐徐圖之,這公平二字能長到誰的心裡去!”
“規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個方向喊個口號就一窩蜂地上,不是你這種有破壞沒建設。”
“我有破壞沒建設那是還沒到建設的時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黨,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兩個字!但是以往享受過的那些人上人你們沒有殺光,你們的人跟著你們打天下,也是為了當那種人上人!你公平王,進城的時候路邊的人都跪下給你磕頭,你能談什麼公平!”周商的手往旁邊一指,開了團,“你們統統一樣!”
“彆吵了。”許昭南擺手,“今天不是在談這個。”
時寶豐道:“老許說的有道理。”
何文盯著周商:“但公平是為了乾什麼?為的是讓旁邊的人能夠過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這回事,能一蹴而就嗎?你指著把世上所有有錢人都殺光,讓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開始建設,你知不知道你殺得不止是有錢人,你手下的窮人有一大半也會被你殺光,他們會被餓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兩百年的時間,它不該靠一場玉石俱焚的屠殺!”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說得好聽,我怕你們教化還沒開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爺們都已經開枝散葉、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隻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殺光了能乾什麼?”
“他們至少真正的知道什麼叫做平等,等到他們見到老爺們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殺了!”
“我怕到時候你們根本停不下來。”
“能不能停下來,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豈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還談西南,寧毅為什麼殺皇帝,你們都搞不清楚嗎?”
兩人展開辯論,言辭激烈,那邊時寶豐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彆在這邊揣著明白裝糊塗。今日說讀書會歹毒,不在於他說了什麼,而在於他披的是西南正統的虎皮!如果這些人聲勢漸隆,再等下去,你這公平王還要不要當了?又或者,這東西還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將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與不是,時公你心裡沒數?”
“我談的,也不是五湖客棧的事。”
“我還以為我們正在談五湖客棧的事。”
“嗬嗬嗬,瘋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瘋子。”周商笑著,“我看就是你,‘讀書會’就是你辦的,你想隔開我們四個自己乾?”
“我沒有這樣說。”
“那就表個態。”
“我是公平王,誰對公平黨有想法,隻要它是內部的,我認為都可以談一談、聽一聽。如今開會,不就是為了討論將來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讚成上麵的說法,要不然我們改叫規矩黨算了。”
“為什麼不讚成,可以說出來,讚成的也可以說出來,我覺得這上頭的許多憂慮,很有道理,在開會的第一天我就提過,古往今來的很多農民起義為什麼會沒有結果,我們會不會重蹈覆轍,這上頭有很多東西,我們要談……”
“這不是談不談的事……”
“這就是談不談的事情,這些事情談不清楚,公平黨的日子長不了。”
“你不要裝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談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們要我說公平黨人跟我沒關係,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個規矩王。”
“老何,讀書會還真是你弄的?你針對我們四個?”
“我沒這麼說,但人家寫得有些道理,不能考慮招安嗎?眼界能不能廣一點……”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說這個話……”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廳堂之中,幾人的聲音時而激烈、時而凝重,到得某個時刻,漸漸的安靜下來,有人起身走動,有人拍了桌子,時間已經是傍晚了,雨停之後的白色天光漸漸的收回雲層之後,一些燈籠掛上了,漸漸的點起來,衛士們在閬苑和屋簷下驚疑地對望。眾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斷著事態的嚴重性。
包括那小於在內的一眾幕僚也緊張地站在那兒,看著這場爭論的進行。過去公平黨的五方各行其是,對於何文本人,其餘四家接觸的並不算多,這一次入城後,他組織開會、聽取意見,多數時候表現出來的也都是與人為善、大氣平和,直到這一刻,眾人終於第一次見識到他與人相持、高深莫測的一麵……
……
時間接近傍晚,城內“文水酒肆”當中,剛剛發生了一場騷亂,此時被叫過來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廳裡進去。
這日下午,酒肆當中進行的原本是一場各路綠林人聚集的“英雄小會”,這是最近這段時間在江寧城裡常有的事情,當然,也由於聚集起來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輩,眾人與人為善時固然和樂融融,時不時的卻也會出些小意外。
從西邊嚴家堡過來,在江湖上頗有俠名的嚴家二爺“追風劍”嚴鐵和,在這場聚會裡便因為奇奇怪怪的原因與一名劍客有了口角。雙方下場廝殺,那劍客使出陰招,在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傷人,隨後將嚴鐵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時綠林間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認是不許使暗器的,尤其是在這等莊嚴的“英雄聚會”之中,眾人都覺得掉份。眼見那人以卑鄙手段獲勝,幾名俠士便上前阻止對方離開,但那人狠招迭出,陸續砍傷幾人後自酒樓窗口逃離,而到得此時,部分消息靈通人士已經打探到了對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轉輪王”許昭南麾下,“不死衛”的一名隊長,江湖人稱“劍狂”楊翰舟的,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得在這等場合使出陰招致勝,之後還傷人落跑。
如今的江寧城裡,傷人流血都屬常見,八月裡上千人的火拚都爆發過數次,很多人沒頭沒尾地死了,也無人追究。但這樣司空見慣的混亂並不代表綠林間的許多事情可以沒頭沒尾,就如同眼前這件,嚴二爺代表嚴家堡過來,乃是時寶豐的座上貴客,這楊翰舟背後則帶了“轉輪王”的背景,於是在大夫到來收拾殘局之時,酒肆中的綠林人們大都或興奮或忐忑地竊竊私語。
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與“轉輪王”之間,要掀起怎樣的衝突來,此事難以善了,那麼接下來,就有好戲看了……
……
既然確定了行凶者的來曆,有了“不死衛”這個歸屬地,“文水酒肆”中的參與者們便沒有心急火燎地興師問罪,畢竟嚴鐵和有著時寶豐這個後台,而“不死衛”也並非一般人動得了的。
酒肆騷亂漸歇的這一刻,手持長劍、麵帶刀疤的行凶者楊翰舟已經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銀財物的包括,趕往了江寧城的東門。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後,他在城外的小樹林邊,見到了乘馬車過來,確認他離城的金勇笙。
“答應好的銀子……我寶豐號的銀票。都在這了。”金勇笙將一個小包袱交給他。
楊翰舟扯開包袱點數,麵色陰沉:“這是為了什麼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衛裡混了個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點可花了不少。”
“怎麼,沒撈夠,有看法?”
“不敢……就是覺得奇怪,這嚴二爺也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讓我整這出……這不,本以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帶著刀疤的臉上擠出一絲陰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遠處的道理,緩緩道:“沒撈夠,就說沒撈夠,帶著銀子先逍遙一段時間,過兩個月到揚州等著,考慮給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殺,放心,虧不了你。”
“那……”
“不該好奇的事情,就彆問了。知道了,對你不安全。”
“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楊翰舟雖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問。也在此時,他見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楊翰舟回頭望去,不遠處便是從江寧出來的大道,此時夜幕漸臨,進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卻有三匹快馬,正以極高的速度馱著背上的騎手朝東而去。
“這是……”楊翰舟皺眉,“袁瞻?”
“認識?”金勇笙道。
“‘轉輪王’下頭的親信,他一般負責……一些大事的傳訊,人到信到好調兵,這是……”
“第二批了,出來的時候,遇上了幾個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乾什麼……”
楊翰舟將目光望向金勇笙,隻見林中昏暗的光線裡,對方也正將平靜的目光望過來。
我到底參與了什麼事情?
這難道跟我有關?
他心中忐忑起來,原本湧起的些許好奇,頃刻間散了。當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揚州再見。”
“揚州再會。”
背著兩個包袱,楊翰舟轉身離開,最後回頭看時,隻見遠處灰蒙蒙的江寧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裡去,傍晚的氣息似乎變得肅殺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也不願意追究此事,這一刻,他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楊翰舟離開後,金勇笙才蹙著眉頭上了馬車,多年的江湖生涯養出的直覺正在輕輕的向他報警,從方才見到的兩批人馬身上,他都嗅到了輕微的、不詳的氣息。
這些不詳的氣息,不會是來自方才的楊翰舟,也不會來自於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這裡隻是一件小事——他暫時還想不到出了什麼意外。
“速回眾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後,老掌櫃回到城內,正是夜幕降下,華燈初上的時間,城市平靜的表麵下,一波自江寧大會開幕以來最大的暗湧,正無聲而劇烈地翻滾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