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炎熱,風在山裡走,吹動山崗上綠水的樹與山下金黃的田地,在這大山之間的和登縣,一所所房舍間,黑色的旗幟已經開始動起來。
事情的突如其來是在上午,隨著號聲,軍隊大規模地聚集,而後迅速出發。一個時辰內,和登的華夏軍衛戍部隊已經有半數從這裡發出,剩餘的也已經進入了戒嚴警備狀態。儘管自莽山部的進攻以來,和登三縣已經加強了戒備,民兵隨時在周圍巡邏,但這樣突然的行動,還是令得縣城附近的民眾陡然繃緊了神經。
自與莽山部撕破臉後,這一次,有大事出現了。
和登是三縣之中的政治中心,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小蒼河以及西北破家後跟隨而來的華夏軍老人,眼看著事態的突然變化,不少人都自發地拿起兵器出了門,參與周圍的戒備,也有些人稍作打聽,明白了這是事態的可能由來。
自從朝堂開始正式封鎖涼山區域,莽山部聯同一些小部落動手後,華夏軍方麵一直在聯係各個尼族部落,商議此後的對策和聯手事宜。這一次,在各族中名聲相對較好的恒罄部落的牽頭下,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會盟,商議如何應對此事,前天,寧毅親自動手參與此會,到得今天,或許是收到了消息,要出問題。
十六部會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嶺距離和登足有數十裡山路,寧毅所帶去的隨行人員,則隻有五百人。如果整個會盟過程中真的出現了大問題,華夏軍很可能便會來不及救援。
這一次數千衛戍部隊陡然出動,和登等地的戒嚴,顯然就是在應對隨時可能來臨的、孤注一擲的攻擊。
戒嚴進行到中午,縣城一頭的道路上,忽然有馬車朝這邊過來,旁邊還有跟隨的士兵和大夫。這一隊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嚴並沒有關係,巡邏的隊伍過去一查,立馬選擇了放行,不久之後,還有小孩子哭著跟在馬車邊:“陳爺爺、陳爺爺……”眾人在陳述中才知道,是軍中資曆頗老的陳駝子在山外受了重傷,此時被運了回來。陳駝子一生狠毒桀驁,無子無後,後來在寧毅的建議下,照顧了一些華夏軍中的孤兒,他這樣子被送回來,山外可能又出現了什麼問題。
衛戍部隊的出動,警戒的升級,寧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變故,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的碰在了一起,不久之後,便開始有老兵拿著武器去到山上請願一戰,一時間,群情激昂,將整個和登的局麵,變得更為熱烈了起來。
正坐鎮和登的蘇檀兒,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陳駝子的消息。老人一路廝殺進山,在被前方崗哨的華夏軍士兵救下時還有意識,大概交代了山外蘇文方遇襲的訊息這才昏迷。山外的變故或許就代表了陸橋山的態度,但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對於蘇檀兒而言,蘇文方雖然已經是華夏軍成員,也一樣是她的弟弟,此時兩位親人出現狀況、生死未卜,她心中的情緒會怎樣,實在難說得緊。
蘇檀兒在房間裡沉默了片刻,此時在她身邊負責安防的紅提已經開始找人,安排山外的救人。蘇檀兒隻是沉默片刻,便清醒過來,她收拾心情:“紅提姐,不要魯莽……我們先去安撫一下外頭的老人家,山外頭不能強來。”
她低著頭出門,步伐很快,紅提隨後跟上去。和登的幾年裡,寧毅出現得少,蘇檀兒在眾人心中頗有威信,此時出去,方才安撫了請戰的眾人。到得下午時分,天氣悶熱而陰沉,有人過來通報,陳老爺子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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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護的房間裡,陳駝子的傷勢頗重。他一路廝殺,身中多刀,後來又長途遠奔,透支極大,若非一身功力精純、又或是年紀再大幾歲,這一番折騰過後,恐怕就再難醒過來。
在房間裡見到蘇檀兒進來的第一時間,身上纏滿繃帶的老人便已經掙紮著要起來:“大夫人,對不住你……”眼見著他要動,看顧的護士與進來的蘇檀兒都連忙跑了過來,將他按住。
“陳叔不關你的事,你是英雄……”
“派人去救,要派人去救,也許來得及……”
“我知道,我知道。”蘇檀兒眼眶微紅,“蘇文方遇上這件事,算他有此一劫,陳叔,你一定要安心養傷,不然立恒回來,他……”
“要派人去救,文方是好樣的,也許要吃苦。”老人勉力維持精神,艱難地說話,“還有要告訴東家,陸橋山不安好心,他一直在拖延時間,他不做正事,可能已經下了決心,要告訴東家……”
“好的,好的。”
陳駝子自竹記時期便跟隨寧毅,這些年來,稱呼一直未曾改變,他將這番話艱難地說完,在床上喘息了一下。又將目光望向蘇檀兒:“大夫人,外頭出什麼事了,我聽到人說了,說出事了,什麼事情……”
“沒事情,陳叔你好好養傷。”
“我聽說東家出去了,出事了?大夫人,你想讓老頭子放心,就告訴我……”
蘇檀兒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又吸了一口氣:“山裡要對付莽山部,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嶺那邊會盟,立恒他過去了。但是我們上午收到消息,莽山部已經大規模出動,殺往小灰嶺,而且……聽說有人投了朝廷,事情有變。”
“……東家身邊有多少人。”
“有五百人。”
“……那沒有事,東家能回來的。”陳駝子下意識地說了一句,隨後又抬頭望向蘇檀兒,“是不是東家私下裡有安排,大夫人,沒人算計得了東家,是不是有安排?”
“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沒有。”蘇檀兒搖搖頭,“不過,不管有沒有,我知道他肯定會希望我們這邊按照正常辦法應對,不能讓人鑽了空子……”
她的眼眶微紅,卻始終沒有哭起來。這個時候,數千的黑旗部隊正翻山越嶺,在小涼山中一路延伸,朝著北麵的小灰嶺方向而去。而在與他們呈九十度的方向上,傾巢而出的莽山部與幾個小部落的成員,正穿過密林與河流,朝著小灰嶺,洶湧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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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到了見真章的時候!
巨大的灰雲遮蔽天際,氣壓沉悶。小灰嶺附近,恒罄部落所在之地一片混亂,火焰在燃燒、煙柱升騰,因火藥爆炸而引起的硝煙隨風飛舞,尚未散去,混亂與廝殺聲還在傳來。
李顯農、字成茂,四十一歲。此時他快步走在這混亂的林間,矯健而從容,樹枝在他的腳下斷裂,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走到這林地的邊緣,隔著一道懸崖,他舉起手中的望遠鏡往遠處的小灰嶺半山腰上看去。
那弑君之人寧毅,就在那頭的石台上。透過望遠鏡的模糊視野,李顯農能夠將那道身影的輪廓給隱隱的看清楚。
廝殺聲在側麵沸騰。放下望遠鏡,李顯農的目光嚴肅而平靜,隻是從那微微顫抖的眼底,或能隱約察覺出男人心中情緒的翻湧。帶著這平靜的麵容,他是這個時代的縱橫家,西南的數年,以一介書生的身份,在各種蠻人之中奔走布局,也曾經曆過生死的抉擇,到得這一刻,那整個天下至惡的敵人,終於被他做入局中了。
在這個大局之中,許許多多的人,幻想著以大勢打倒這位強敵。朝廷發兵,龍其飛等人迫使武朝儘早與黑旗決戰,以振興因其弑君後落下的民心士氣,李顯農卻並不局限於此,若能達到目的,他什麼手段都願意用。
在山中的這幾年,表麵上他是將郎哥等人煽動起來,站在了華夏軍的對立麵,配合著武襄軍對華夏軍進行削弱,但在實際上,他最大的布局還是在恒罄部落,通過暗地裡站在朝廷一邊的恒罄酋王食猛,與黑旗軍修好關係,在此後爆發的大衝突中,儘量公正地為黑旗軍說話,到最後,組織起一場“公正”的會盟,在最後的時刻圖窮匕見,將寧毅等人一網打儘。
之所以能夠算計到這一步,是因為李顯農在山中的幾年,已經看到了華夏軍在涼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初來乍到、借地生存,就算有著強大的戰鬥力,華夏軍也絕不敢與周圍的尼族部落撕破臉,在這幾年的合作之中,尼族部落雖然也幫助華夏軍維持商道,但在這合作之中,這些尼族人是沒有義務可言的。華夏軍一方麵依靠他們,一方麵對他們沒有約束,無論生意如何,許多的利益要一直維持給尼族人的輸送。
黑旗人絕不會願意就此困死在小涼山中,寧毅也不會是一個坐視困局的人。
李顯農知道他需要這個會盟,能夠進一步加深合作的會盟。
於是寧毅走進了局中。
兩軍交戰,對於莽山部落的眾人,黑旗軍必然不會放棄監視,因此他們不可能過早地殺來。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絕對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酋王帶來的護衛被大量的分割,李顯農甚至安排了火炮炮擊會盟大廳,隻是黑旗軍靈敏的戰爭嗅覺使得這一步未曾成功,敢死衝鋒的黑旗精銳端掉了這邊的火炮,但這個時候,反擊也已經遲了,會盟的酋王與寧毅一道被趕上了小灰嶺上的絕路,雖然黑旗護衛負隅頑抗,但被分割開的眾多酋王護衛已經聚集不了太大的戰力,隻要能夠突破山前黑旗與各部加起來千餘人的防線,一切的大事都將定下。
而即便拖延下去,莽山部的主力,也已經在撲過來的路上了。
在事情定下之前,即便已經身處恒罄部落,李顯農也絲毫不敢亂來,他甚至連遠遠地偷看一眼寧毅的存在都不敢,仿佛隻要遠遠的一瞥,便有可能驚動那可怕的男人。但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舉起望遠鏡,遠遠地打量一眼。
縱然在這望遠鏡裡看不清楚對方的樣貌,但李顯農覺得自己能夠把握住對方的心情。事實上在許久以前,他就覺得,作為天下的傑出之士,即便是對手,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在西南的這塊棋盤上,李顯農緩緩的落子布局,寧立恒也絕不會忽視他的落子,不過,他的敵人太多了。
棋殺一目。到得這一刻,他知道對麵的寧立恒必然已經反應過來,在這裡落子的是誰。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在這邊大喊一聲,引起對方的注意,然後去享受對方那咬牙切齒的反應。
身後有腳步聲傳過來,酋王食猛帶著部下過來了。兩人相識已久,食猛身材魁梧,性情上卻也相對桀驁,李顯農將那單筒望遠鏡遞給對方。
“若有可能,我真想在那寧立恒死前見他一麵,聽他說說心中的想法……但事實告訴我,隻要有機會,必須第一時間殺死他,不要留下什麼餘地。”
“我也想跟他聊聊,看他後悔的表情。”食猛說了一句。
“你不用這麼照顧我。”李顯農笑了起來。
食猛也是冷然一笑,看著鏡頭裡的畫麵:“你猜他們在說什麼?是不是在談怎樣將寧立恒抓出來的投降?”
視野的遠方,石台之上,能夠看到下方的山林、房舍、硝煙與廝殺。寧毅背對著這一切,就在剛才,石台上集錦部落的勇士出手試圖拿下他,此時那位勇士已經被身邊的劉西瓜斬殺在了血泊裡。
“……事情迫在眉睫,是選擇自己將來的時候了,我不怪他!但是希望諸位長者能夠考慮清楚,食猛剛才是如何對待你們的?那些火炮,他是隻想殺我,還是想將諸位一塊殺了!”寧毅看著周圍的眾人,正目光嚴肅地說話。
“當然,我不想說什麼食猛就是想要獨霸涼山,他做不到,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頭。但是他們沒把你們當成一回事,我想請諸位想想,外頭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華夏軍來了,他們想要招安你們了,真的是這回事嗎?沒有華夏軍,我保證朝廷對你們的態度跟以前一樣。但我不同,我是要紮根在這裡的。”
“華夏軍在這裡六年的時間,該有的承諾,我們沒有食言,該給諸位的好處,我們勒緊褲腰也一定給了你們。這日子很好過,但是這一次,莽山部落開始亂來了,許多人沒有表態,因為這不是你們的事情。華夏軍給諸位帶來的東西,是華夏軍應該給的,就像天上掉下來的餅子,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動手沒個分寸,甚至也對你們的人下手,你們還是忍下來,因為你們不想衝在前麵。”
“可是你們這樣看著,華夏軍沒有了,你們的東西也會沒有的,朝廷給不了你們什麼,他們看不起你們。”
“莽山部落要動手,有人問我,華夏軍為什麼不動手。我們怕他們?因為涼山是他們的地盤?——我們在北方打過最凶殘的女真人,打過中原百萬的大軍,甚至打退了他們!華夏軍不怕打仗!但我們怕沒有朋友,涼山是諸位的,你們是主人家,你們容留我們住下來,我們很感激,如果有一天你們不願意了,我們可以走。但我們隻要在這裡一天,我們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東西,同時,尼族的勇士驍勇善戰,我們非常敬佩。”
“不是自己種的瓜,吃著不甜。”平台上,寧毅攤了攤手,“我們想跟大家做兄弟。”
“所以,即使是這樣的情況……我們帶著誠意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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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地邊緣,李顯農看見石台上的寧毅轉過了身,朝這邊看了看。他已經說完了想說的話,等待著眾人的商量。山腳廝殺焦灼,遠方的林間,莽山部落的人、黑旗的人正爭分奪秒地洶湧而來。
某一刻,有信號彈發起在天空中。
“黑旗孤注一擲,想反撲了。”李顯農放下望遠鏡。
食猛哈哈一笑:“拿我的殺狼刀來!”
有屬下扛來了鋸齒森然的重刀,食猛扛起那巨刃,猶如山嶽般的氣勢激蕩。
遠處,山腳,兩百多名黑旗軍成員結陣,發起了衝鋒。恒罄部落的戰士洶湧而上!
“我倒想看看傳說中的黑旗軍有多厲害!”李顯農目光興奮,從齒縫間說出了這句話。
僅僅下一刻,不能消解的噩夢猶如泰山壓頂、撲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