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鐵火(一)
八月,陽光常現壯麗的顏色,金秋將至了,溫度也稍稍的降了些。李頻柱著一根棍子,在人群裡走,他身體不好,麵有菜色而又氣喘籲籲。周圍都是難民,人們前行時的茫然、小心、惶恐的神色,與孩子的啼哭聲,餓意與疲憊,都混雜在一起。
同行兩月的李頻,與這些難民看來,也沒什麼兩樣了。
他們行經的是澤州附近的鄉野,臨近高平縣,這附近尚未經曆大規模的戰火,但想必是經過了許多逃難的流民了,田裡光禿禿的,附近沒有吃食。行得一陣,隊伍前方傳來騷動,是官府派了人,在前方施粥。
人們湧動過去,李頻也擠在人群裡,拿著他的小罐子討了些稀粥。他餓得狠了,蹲在路邊沒有形象地吃,道路附近都是人,有人在粥棚旁大聲喊:“九牛山義軍招人!肯賣命就有吃的!有饅頭!參軍立刻就領兩個!領安家銀!眾老鄉,金狗囂張,應天城破了啊,陳將軍死了,馬將軍敗了,你們背井離鄉,能逃到哪裡去。我們乃是宗澤宗爺爺手下的兵,立誌抗金,隻要肯賣命,有吃的,打敗金人,便有錢糧……”
人們眼饞那饅頭,擠過去的不少。有的人拖家帶口,便被妻子拖了,在路上大哭。這一路過來,義軍募兵的地方不少,都是拿了錢財糧食相誘,雖說進去之後能不能吃飽也很難說,但打仗嘛,也不見得就死,人們走投無路了,把自己賣進去,臨到上戰場了,便找機會跑掉,也不算奇怪的事。
而多數人還是木然而小心地看著。一般來說,流民會造成嘩變,會造成治安的不穩,但其實並不見得這樣。這些人大多是一輩子的安安分分的農民村戶,自小到大,未有出過村縣附近的一畝三分地,被趕出來後,他們大多是害怕和恐懼的,人們害怕陌生的地方,也害怕陌生的未來——其實也沒多少人知道將來會是什麼樣。
真有稍稍見過世麵的老人,也隻會說:“到了南邊,朝廷自會安置我等。”
也有的人是抱著在南麵躲幾年,等到兵禍停了,再回去種地的心思的。
母親抱著孩子,警惕而惶然地看著旁邊的一切,三三兩兩的家庭聚集在一起。李頻身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了,一個多月以前,他救了一名在逃難途中餓得奄奄一息的孩子,當天晚上,那孩子偷了他的包袱跑了,寧毅給他的秦嗣源留下的那三本書也在裡麵。
書他倒是早已看完,丟了,隻是少了個紀念。但丟了也好,他每回看到,都覺得那幾本書像是心中的魔障。最近這段時間隨著這難民奔走,有時候被饑餓困擾和折磨,反倒能夠稍稍減輕他思想上負累。
在這裡,大的道理可以舍去,有的隻是眼前兩三裡和眼前兩三天的事情,是饑餓、恐懼和死亡,倒在路邊的老人沒有了呼吸,跪在屍體邊的孩子目光絕望,從前方潰敗下來的士兵一片一片的,跟著逃,他們拿著鋼刀、長槍,與逃難的民眾對立。
有一晚,發生了劫掠和屠殺,李頻在黑暗的角落裡躲過一劫,然而在前方潰敗下來的武朝士兵殺了幾百平民,他們劫掠財物,殺死看到的人,強奸難民中的婦女,然後才倉皇逃去……
由北至南,女真人的軍隊,殺潰了人心。
喝完了粥,李頻還是覺得餓,然而餓能讓他感到解脫。這天晚上,他餓得狠了,便也跑去那招兵的棚子,想要乾脆參軍,賺兩個饅頭,但他的體質太差了,對方沒有要。這棚子前,同樣還有人過來,是白日裡想要參軍結果被阻止了的漢子。第二天早上,李頻在人群中聽到了那一家人的哭聲。
往南的逃難隊伍延綿無際,人時多時少,多數人甚至都沒有明確的目的。又過得十幾天,李頻在前行之中,看到了湧來的逃兵,澤州,九牛山與其餘幾支義軍,在與女真人的戰場上敗下陣來。
混亂的隊伍延延綿綿的,看不到頭尾,走也走不到邊際,與先前幾年的武朝大地比起來,儼然是兩個世界。李頻有時候在隊伍裡抬起頭來,想著過去幾年的日子,見到的一切,有時候往這逃難的人們中看去時,又好像覺得,是一樣的世界,是一樣的人。
寧毅的話又像是魔咒一樣的響起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天地已經開始變得殘酷了,溫暖的世界一片一片的剝離碎裂。人到底能怎麼樣,人到底該怎麼樣,不那麼饑餓時,他的頭又開始痛起來。這一日到得黃河邊上,大量的難民在聚集,武朝軍隊和義軍不斷地招募敢戰之士,更多的訊息也都傳了過來。
據聞,西北如今也是一片戰亂了,曾被認為武朝最能打的西軍,自種師道死後,已一蹶不振。早前不久,完顏婁室縱橫西北,打出了幾近無敵的戰績,無數武朝部隊丟盔卸甲而逃,如今,折家降金,種冽固守延州,但看起來,也已岌岌可危。
據聞,攻下應天之後,未曾抓到已經南下的建朔帝,金人的軍隊開始肆虐四方,而自南麵過來的幾支武朝大軍,多已敗陣。
據聞,宗澤老大人病重……
無數人聚集的黃河岸邊,秋雨綿綿而下,嘩亂難言,這是籠罩整個天下的恐慌……
汴梁城,秋雨如酥,打落了樹上的黃葉,嶽飛冒雨而來,走進了那處院子。
女真人自攻下應天後,暫緩了往南麵的進軍,而是擴大和鞏固占據的地方,分成數股的女真大軍已經開始掃蕩山東和黃河以北未曾歸降的地方,而宗翰的部隊,也開始再度接近汴梁。
在宗澤老大人鞏固了城防的汴梁城外,嶽飛率軍與小股的女真人又有了幾次的交鋒,女真騎隊見嶽飛軍勢井然,便又退去——不再是都城的汴梁,對於女真人來說,已經失去強攻的價值。而在恢複防禦的工作方麵,宗澤是強有力的,他在半年多的時間內,將汴梁附近的防禦力量基本恢複了七八成,而由於大量受其節製的義軍聚集,這一片對女真人來說,仍舊算是一塊硬骨頭。
隻有嶽飛等人明白,這件事有多麼的艱難。宗澤整日的奔走和周旋於義軍的首領之間,用儘一切方法令他們能為抵禦女真人做出成績,但事實上,他手中能夠動用的資源已經寥寥無幾,尤其是在皇帝南狩之後,這一切的努力似乎都在等待著失敗的那一天的到來——但這位老大人,還是在這裡苦苦地支撐著,嶽飛並未見他有半句怨言。
尤其是在女真人派出使者過來招降時,或許唯有這位宗老大人,直接將幾名使者推出去砍了頭祭旗。對於宗澤而言,他未曾想過談判的必要,汴梁是破釜沉舟的哀兵,隻是如今看不到勝利的希望而已。
撐到如今,老人終於還是倒下了……
……
延州城。
巨大的石塊劃過天空,狠狠地砸在古舊的城牆上,石屑四濺,箭矢如雨點般的飛落,鮮血與喊殺之聲,在城池上下不斷響起。
攻城的樓車撞上城牆,隨後被射出的火矢、潑出的火油點燃,一名名士兵嚎叫著,從城樓上掉下去了。
種冽揮舞著長刀,將一群籍著雲梯爬上來的攻城士兵殺退,他須發淩亂,汗透重衣,口中呐喊著,率領麾下的種家軍兒郎奮戰。城牆上上下下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然而攻城者並非女真,乃是歸降了完顏婁室,此時負責強攻延州的九萬餘漢人軍隊。
在城下領軍的,乃是曾經的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言振國,此時原也是武朝一員大將,完顏婁室殺來時,大敗而降金,此時,攻城已七日。
折家是五日前降金的,折可求不答應攻延州,但親手寫了勸降信過來,力陳形勢比人強,不得不降的為難,也指出了小蒼河不願參戰的現狀。種冽將那信撕碎了,率軍奮戰至此。
種家軍乃是西軍最強的一支,當初餘下數千精銳,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又陸續收攏舊部,招募新兵,如今聚集延州的可戰之人在一萬八千左右——這樣的核心軍隊,與派去鳳翔的三萬人不同——此時守城猶能支撐,但西北陸沉,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完顏婁室率領的最強的女真部隊,還一直按兵未動,隻在後方督戰。種冽知道對方的實力,等到對方看清楚了狀況,發動雷霆一擊,延州城恐怕便要陷落。到時候,不再有西北了。
然則,種家一百多年鎮守西北,殺得西夏人聞風喪膽,豈有投降外族之理!
他揮舞長刀,將一名衝上來的敵人當頭劈了下去,口中大喝:“言賊!爾等賣國求榮之輩,可敢與我一戰——”
那聲如雷霆,凜凜聲威,城牆上戰士的士氣為之一振。
無數攻防的廝殺對衝間,種冽昂起已有白發的頭。
最可惜是,已回不去清澗了……
……
苗疆,鐵天鷹走在黃葉燦爛的山間,回頭看看,四野都是林葉茂密的山林。
幾間小屋在路的儘頭出現,多已荒敗,他走過去,敲了其中一間的門,隨後裡麵傳來問詢的話語聲。
鐵天鷹說了江湖切口,對方打開門,讓他進去了。
房間裡的是一名年老腿瘸的苗人,挎著腰刀,看來便不似善類,雙方報過姓名之後,對方才恭敬起來,口稱大人。鐵天鷹問詢了一些事情,對方目光閃爍,往往想過之後方才回答。鐵天鷹便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小袋銀錢來。
“我是官身,但素來知道綠林規矩,你人在此地,生活不易,這些銀錢,當是與你買消息,也好貼補家用。隻是,閩瘸子,給你銀錢,是我講規矩,也敬你是一方人物,但鐵某人也不是第一次行走江湖,眼裡不摻沙子。這些事情,我隻是打聽,於你無害,你覺得可以說,就說,若覺得不行,直言無妨,我便去找彆人。這是說在前頭的好話。”
他這番話說出,對方連連點頭,這次,收下銀錢之後,話語倒是爽快了,隻是說了幾句,又有點猶豫。
鐵天鷹冷哼一句,對方身體一震,抬起頭來。
“鐵大人,此事,恐怕不遠,我便帶你去看看……”
話語說完,兩人隨即出門。那苗人雖然瘸了一條腿,但在山嶺之中,仍舊是步伐飛快,不過鐵天鷹乃是江湖上一流高手,自也沒有跟不上的可能,兩人穿過前方一道山坳,往山頂上去。待到了山頂,鐵天鷹皺起眉頭:“閩瘸子,你這是要消遣鐵某,還是安排了人,要埋伏鐵某?何妨直接一點。”
“大人誤會了,應該……應該就在前方……”閩瘸子朝著前方指過去,鐵天鷹皺了皺眉,繼續前行。這處山嶺的視野極佳,到得某一刻,他陡然眯起了眼睛,隨後拔腿便往前奔,閩瘸子看了看,也陡然跟了上去,伸手指向前方:“沒錯,應該就是他們……”
遠遠的,山嶺中有人群行進驚起的塵埃。
隨著他們在山嶺上的奔行,那邊的一片景象,逐漸收入眼底。那是一支正在行進的軍隊的尾末,正沿著崎嶇的山嶺,朝前方蜿蜒推進。
離開西北之後,鐵天鷹在江湖上廝混了一段時間,待到女真人南下,他也來到南麵躲避,此時倒記起了數年前的一些事情。當初在杭州,寧毅與霸刀有過一段交情,後來在押解方七佛上京的衝突中,寧毅當著劉西瓜的麵斬下方七佛的腦袋,兩人算是接下了不死不休的梁子,但到得後來,當他更為清楚寧毅的性格,才察覺出一絲的不對勁,而在李頻的口中,他也無意間聽說,寧毅與霸刀之間,還是有著不清不楚的聯係的。
他雖然身在南方,但消息還是靈通的,宗翰、宗輔兩路大軍南侵的同時,戰神完顏婁室同樣肆虐西北,這三支軍隊將整個天下打得趴下的時候,鐵天鷹好奇於小蒼河的動靜——但實際上,小蒼河目前,也沒有絲毫的動靜,他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女真人開戰——但鐵天鷹總覺得,以那個人的性格,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他一路來到苗疆,打聽了關於霸刀的情況,有關霸刀盤踞藍寰侗之後的動靜——這些事情,許多人都知道,但報知官府也沒有用,苗疆地勢險惡,苗人又素來自治,官府已經無力再為當初方臘逆匪的一小股餘孽而出兵。鐵天鷹便一路問來……
八月二十這天,鐵天鷹在山上,看到了遠處令人震驚的景象。
這麼多年來,盤踞和沉默於苗疆一隅的,當初方臘永樂朝起義的最後一支餘匪,從藍寰侗出兵了。
延綿的軍隊,就在鐵天鷹的視野中,正如長龍一般,推過苗疆的山嶺。
八月二十晚,大雨。
嶽飛與其餘一些官員、將領在院子裡,聽病床上的宗澤說了許多話。
這些話語還是關於與金人作戰的,隨後也說了一些官場上的事情,如何求人,如何讓一些事情得以運作,等等等等。老人一生的官場生涯也並不順利,他一輩子性情剛直,雖也能做事,但到了一定程度,就開始左支右拙的碰壁了。早些年他見許多事情不可為,致仕而去,這次朝堂需要,便又站了出來,老人性情剛直,哪怕上麵的許多支持都不曾有,他也儘心竭力地恢複著汴梁的城防和秩序,維護著義軍,推動他們抗金。即便在皇帝南逃之後,許多想法已然成泡影,老人還是一句埋怨未說的進行著他渺茫的努力。
如今,北麵的戰事還在持續,在黃河以北的土地上,幾支義軍、朝廷軍隊還在與金人爭奪著地盤,是有老人不可磨滅的貢獻的。哪怕敗陣不斷,此時也都在消耗著女真人南侵的精力——雖然老人是一直希望朝堂的軍隊能在陛下的振奮下,決然北推的。如今則隻能守了。
於是他也隻能交代一些接下來防守的想法。
下午時分,老人昏睡過去了一段時間,這昏睡一直持續到入夜,夜幕降臨後,雨還在刷刷刷的下,使這院子顯得破舊淒涼,戌時左右,有人說老人醒來了,但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一直沒有反應。嶽飛等人進去看他,戌時一刻,床上的老人陡然動了動,旁邊的兒子宗穎靠過去,老人抓住了他,張開嘴,說了一句什麼,依稀是:“渡河。”
“什麼?”宗穎未曾聽清。
“渡河。”老人看著他,然後說了第三聲:“渡河!”
他瞪著眼睛,停止了呼吸。
嶽飛感到鼻頭酸楚,眼淚落了下來,無數的哭聲響起來。
老人在離開前的這一刻,混淆了希冀與現實。
——早已失去渡河的機會了。從建朔帝離開應天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了。
秋雨瀟瀟、黃葉飄零。每一個時代,總有能稱之偉大的生命,他們的離去,會改變一個時代的樣貌,而他們的靈魂,會有某一部分,附於其他人的身上,傳遞下去。秦嗣源之後,宗澤也未有改變天下的命運,但自宗澤去後,黃河以北的義軍,不久之後便開始分崩離析,各奔他方。
汴梁陷落,嶽飛奔向南方,迎接新的蛻變,唯有這渡河二字,此生未有忘卻。當然,這是後話了。
……
天下極小的一隅,小蒼河。
平靜的秋天。
黃葉落下時,山穀裡安靜得可怕。
不同於一年以前出兵西夏前的躁動,這一次,某種明悟已經降臨到許多人的心中。
傍晚,羅業整理軍服,走向半山腰上的小禮堂,不久,他遇上了侯五,隨後還有其它的軍官,人們陸續地進來、坐下。人群接近坐滿之後,又等了一陣,寧毅進來了。
所有的人,都正襟危坐,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握起拳頭。
窗外,是怡人的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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