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天邊露出魚肚白時,莊子裡的人已經開始活動起來。
距離武朝南麵的繁華已遠,獨龍崗一帶,過日子的全部,無非也就是生活而已。沒有太多的娛樂,莊戶們耕地勞作,村中的女子做針織女紅,農閒之時,互相串串門子,在某一家門前聚首納涼,這是武朝絕大多數農戶的日常生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獨龍崗這邊,若說多一點,也就是為了保護莊子,會組織莊民們做打仗的訓練,許多時候,剽悍的民風,也就是從這些訓練中打出來的。
獨龍崗、萬家嶺這些地方的形成,原就類似於匪寨。先是統治一地的黑幫聚集,後來人漸漸多起來,這邊又能接近商道,新的秩序便漸漸建立起來,不再用劫掠、殺人這類竭澤而漁又會引起官府注意的方式賺錢,而是開始收取保護費,做一些灰色收入的生意。縱然也會與人開戰火拚,那也隻是因為對地盤的爭取和保護,山東一地,特彆是靠近梁山這邊,這些事情無可避免,而大部分的莊民,還是在情況稍微太平的前提下,回歸務農了。
獨龍崗的地勢得天獨厚,三個莊子裡也有不少作坊,雇傭莊民工作。雖然比不了大城市那般繁華和專業,但這些小工坊運作起來,一方麵可以滿足獨龍崗兩三萬人的生活需要自給自足,另一方麵,還能有所產出,與外界來往,獲取暴利。例如官府管製較嚴的一些鹽、鐵方麵的生意,在獨龍崗這邊,則完全可以自己囤積、經營,隻要做得不過分,日子還算是過得滋潤的。
平時的務農生活。練武保衛村莊,再加上各種賺錢經商的事情,算是獨龍崗中齊頭並進的三件事。當然,最近一段時間,由於梁山的聲勢壯大,莊民的操練也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獨龍崗上上下下,都已經緊張起來,晨起之時。便能看見各個莊民在教頭們的指揮下開始操練了。
扈成走過前方青石道,到得穀場上時,便看見了正與莊民罵架的妹妹,她單手叉腰,笑著仰頭道:“帶種的就過來跟我打一架!”與他爭吵的是莊中總管的兒子廖四寶。與妹妹和自己也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類似的吵架,倒也不算第一次了。
口中是吵吵嚷嚷,架當然是沒打起來。自己這個妹子從小武藝就厲害,如今長得比一般男子個頭還高,背後兩口日月雙刀,刀法淩厲。莊子裡沒幾個人是她對手。廖四寶是不會跟她打的,事實上,四寶對自己這個妹子多半有意思,三娘長得漂亮。打小一塊長大的孩子對她多少都有些意思,但打她不過,也是枉然。
幾個莊子裡,年輕人中也就是祝家莊的祝彪能稍壓三娘一頭。三娘被許配給了祝彪以後,大家也沒什麼好說的。
“好了。保四你就彆跟她吵了,帶著大夥兒去操練吧。三娘你也是的,大清早的就知道吵架……”
作為兄長,扈成過去勸一勸,雙方便給了他麵子。村裡人,鬥嘴吵架都是常事,若是成親之後,男男女女各種葷話更是肆無忌憚,妹子還沒成親,這點上還是好的,大家也不至於吵得太過火。這一場小小的鬨劇完畢以後,妹妹跟兄長走到一邊,抬了抬下巴問道:“那邊那是誰啊?那個……做生意的公子哥?”
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穀場一邊,幾個人正在那兒做著簡單的運動,並非是自己的莊裡人。中間的那個年輕人穿著一身漂亮得近乎炫耀的衣服,也在朝這邊看過來,雙手叉腰,屁股扭啊扭的,把身體扭得像麵條一樣,顯得有些惡形惡狀,然後揮手朝這邊打了個招呼,扈成便也拱了拱手。
“是啊,前天到這邊來的那個雷鋒、雷公子,過來談生意的。”
“他在乾什麼啊,奇奇怪怪的?聽說會武功?”
“他是說自己會,身邊的幾個侍衛還不錯,不過看起來隻是個隨便跟師傅練了幾年花架子的家夥,京城那邊的大戶人家嘛。說什麼……有個外號叫混元霹靂手,估計練過幾招掌法……他過來時,說對這裡要打仗了挺有興趣,還說要跟著看看……”
“這些城裡的公子,以為這裡是好玩的嗎。我讓他一隻手。”名叫扈三娘的年輕女子斜著眼睛看了看那邊,“不過,這個時候來,會不會是梁山派來的?怎麼把他放到莊內來了……”
“這個倒應該不是。”扈成搖了搖頭,“昨天便跟官府那邊的人確認了,雷家的少爺,有來頭。前天就在祝家那邊砸了六千多兩銀子,都是買東西,下單子。他家裡讓他來跑生意,但他最感興趣的就是打仗,不過雖然這小子在武藝上不行,說起打仗也有點渾,但家學淵源,他做生意很厲害,昨天上午在李家莊談的時候,李世叔讚不絕口。”
獨龍崗的三個莊子,以祝家莊為首,因為祝朝奉最有大局觀,但說到做生意,李家莊的莊主“撲天雕”李應是相當厲害的。這位新來的雷鋒雷公子先後在生意上折服了祝朝奉與李應,昨天下午便又被請來了扈家莊這邊,由扈太公向他請教幾個作坊的改進方法,據說京城之類的大地方都用新辦法了,這年輕人說起生意上的事情來,也確實相當有說服力。
“隻是,說幾句生意,他就要扯到武藝、打仗上去,大談什麼梁山打過來時,咱們該怎麼辦。真是晦氣,而且說得也是一塌糊塗,我真想打他一頓,因為李世叔說他是經商上的天才,讓咱們取取經,我才忍住了。都不知道在祝家莊那邊的時候,祝彪那小子是怎麼省住手的。”
祝家莊三兄弟中祝彪功夫最高,雖然是自己將來的妹夫,但扈成等人都知道他性格倨傲脾氣火爆,這公子哥如此欠扁,沒被他打真不容易。
就此說了幾句,莊中武裝與經商算是兩股分開的力量。扈三娘對此畢竟不怎麼上心,轉開話題。便又說到梁山上,雖然眼下氣氛是有些緊張,但要說他們真會打過來,至少對於扈成、扈三娘這些年輕人來說,似乎又顯得有幾分遙遠。他們自小在這邊長大,也參與過幾百人的火拚,但梁山擺明造反,幾萬人的力量。傾儘全力打起來,就真的是打仗了。
“祝家那邊的欒廷玉欒教頭這幾天回來,聽說就是覺得有可能打仗了。”
“咱們莊子的地勢好,人也不少,這幫土匪真敢打來。看我日月雙刀不斬他們幾十顆人頭!”
“當心就是了,去年曾頭市那邊被打得可真慘,但咱們獨龍崗不是吃素的,他真要打,定叫他們知道利害。”
兄妹倆說著這個,對那邊的富家公子等人,便不再理會了。而在那一頭。寧毅、王山月、蘇昱、齊家兄弟等人也正在一麵舒展筋骨一麵說話。
“雷兄弟你說……對個姑娘感興趣,便是那扈三娘?長得倒是真高……”
寧毅正在開始打慢悠悠的太極拳:“我也有點失望,漂亮還算漂亮,不過看起來就像是個村姑而已……”
麵容平淡的王山月坐在一邊的木樁上。他看起來其實要比扈三娘還漂亮幾分,望著他打拳:“這位扈姑娘武藝高強,獨龍崗上是排得上號的,她已許配給祝家莊的那位三公子祝彪。前天你們還差點打起來……我想提醒一句,這位祝公子的了那位欒教頭的真傳。在欒教頭手上都能走過上百招而不敗,你若是對這位扈姑娘有興趣,可得三思了。”
書生士常以風流自許,王山月家學淵源,是見得多的,這時候開口警告。寧毅一邊打拳一邊點頭:“知道,估計跟林衝這幫人的武藝也差不了太少了,也就是……差不多霸刀莊方書常這些人的程度吧,三位齊兄,能不能打得過?”
齊新義道:“伯仲之間……若是方書常,我們或許還要差些……總之取勝很難,或許能守住不敗。”
“哦,那王兄應該很厲害吧?”狼盜首領武藝高強來去如風聞者喪膽,寧毅是聽過的,這樣的評價不管怎樣,看起來都能跟林衝戰成平手了,不過詢問之後,王山月卻道:“我的武功不高,你誤會了。”他頓了頓,“自幼體弱,習武總有些事倍功半,真打起來,彆說祝彪、扈三娘,就連祝龍、扈成他們,我也未必是對手……”
“啊?”寧毅愣了愣,隨後倒也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過也沒事,我隻是好奇而已,看過之後,也就沒什麼了。”
“為何好奇?”
“秘密。”寧毅笑起來。他雖然對水滸梁山的事情算不得太了解,但扈三娘這個名字當然聽過,據說武藝高強又漂亮又悲情,看見祝家莊時,便想來瞧瞧。隻是此時見過了,倒是覺得也不過是個普通村長的女兒,樣貌還不錯,比一般女子是要自信的,也不至於太過粗魯。但真說起來,也就像是個身材高挑些的郭芙。
看起來,沒有被那個猥瑣矮子強暴過、而且全家健在的扈三娘,魅力就有點不夠……
這隻是做正事途中的小小消遣,寧毅不會太放在心上。在他看來,這一次過來的時機倒是還好,從官府、黑道等方麵傳過來的情報都顯示,梁山已經做好一戰底定水泊周圍的準備,戰爭可能就在這個月底便要爆發。
在獨龍崗呆了兩天之後,寧毅也去了一趟萬家嶺,同樣以“談生意”為由見了萬家嶺紀家的家主,但說起來,萬家嶺這邊的規模跟獨龍崗比起來,大概隻有獨龍崗六成左右的實力。這趟簡單的會麵之後,寧毅便返回了獨龍崗,又讓齊新翰跟著蘇昱過去濟州城,聯係官府放一些簡單的謠言。
王山月一路跟隨,對於寧毅要做的事情,卻是有些不太明白。他讓官府放的謠言,僅僅是簡單的“宋江想要與官府談判招安”,也沒有太多的操作與安排,這樣放出去的謠言,可信度是極低的,相對於密偵司,梁山這一帶的官府效率差得驚人。就算滿天下造謠也不可能動搖到梁山內部去。
而另一方麵,反倒是寧毅與獨龍崗、萬家嶺這兩方談生意的手段和計劃極為靠譜。寧毅根是拿出了一個貫穿山東一帶的走私計劃來,獨龍崗和萬家嶺算是其中重要的一環,他們若是能夠保證道路暢通,再與京城商家結合,就能獲得很大的利潤,甚至於一部分商品都能在獨龍崗、萬家嶺做加工。這個計劃甚至能夠隱約往北拓展,若是打通呂梁山,還能越境進出遼國。以鹽鐵茶葉等物的經營牟取暴利。
王山月家學淵源,對於有些事情是否可行,稍作思考就能看出來。幾天之後,他都有幾分懷疑,這寧毅是不是真的跑過來想做生意。住在獨龍崗的客棧裡時。他也就直接問了出來。
“若是有心對付梁山,就該集合周圍所有的力量,獨龍崗、萬家嶺,乃至周圍的大小寨子,眼下都可以聯合起來。你已經準備好官府的身份證明,這幾天,為何隻談經商。不談對付梁山?等到真打起來,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幾天的時間裡,除了走動獨龍崗與萬家嶺兩處,王山月便基都在說梁山上各路英雄的信息供寧毅歸納。這天夜裡將這疑惑說出來,燈光之中,一邊吃花生一邊整理信息的寧毅也就拍了拍手。
“沒到時候啊。王兄也知道,獨龍崗這邊。雖然洗得白一點,但他們對官府也沒有好感。或者說,誰他媽都知道官府是個什麼德性。武瑞營之前跟梁山開過戰,敗得很沒麵子。過來的時候康駙馬和秦相都跟我說過,逼著他們出兵不是不行,但頂多也就是集合兩萬人,打一次。大家都惜命的情況下,哪怕是最好的狀態,武瑞營兩萬人,加上獨龍崗、萬家嶺湊個一萬五六……哪怕一共湊到四萬人吧,都不想出力,還是沒有意義。”
“那照寧兄這樣算,武瑞營一定會惜命,獨龍崗、萬家嶺被逼到極處或許會打,但那樣一來,意義也不大啊,如果說他們被打到剩下幾千人,就算拚命,也拿不下梁山。與其讓他們被各個擊破,若是能壯壯聲勢,保持眼下的局麵,豈不還好一點?”
“我不要僵持,我要打散梁山。”寧毅搖了搖頭,望向王山月,隨後在旁邊一張小地圖上點了點,“萬家嶺、獨龍崗隻要不是第一時間被擊破就行,這兩處地方,都是他們自己經營的家,打防守,他們一定會出力的,我隻要他們有來有往,守上十天或者半個月的時間就成。”
“十天……半個月?”王山月皺著眉頭,“能扭轉局勢?”
“也許能滅梁山。”寧毅笑了笑,“周圍已經沒有其它很大的勢力了,借勢肯定是要的,我沒空等到他們打濟州,所以目前來說,這應該是唯一的機會。當然……我的把握也不是很大,見步行步吧。”
王山月在那邊想了半晌,萬家嶺、獨龍崗這些地方,是莊民身家性命所在,要守肯定是能守一段時間的。但……梁山眼下已經膨脹到五萬餘人往六萬去了,憑著他們這十幾個、頂多四十幾個人,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扭轉局勢覆滅梁山?這家夥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接下來我們還要準備些什麼?”
“其實沒什麼了。”寧毅閉上眼睛想了想,搖了搖頭,“昱那邊的謠言已經放了,你的人應該也快要過來,現在……也就是等著開打,而唯一要保證的是……”
他笑了笑:“打起來的時候,我們得在莊子裡麵……”
王山月想了想:“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起身出門之後,他才搖了搖頭,狼盜縱橫此地,好人惡人都聞風喪膽,但對於梁山,他也是一籌莫展。而眼前這件事、這個人,委實讓他覺得有種說不出的詭異與難解。
僅僅是六七天的時間,對於這個人的觀感,很難說得清楚。麵對外人時,他看起來有點亂來,但又確實在某方麵鎮住了場子,而當大家獨處,他又一直在整理自己這邊說出來的梁山情報,與他之前有的信息做對照和修改,安排旁人該做的事情,爭分奪秒、一絲不苟。他的年紀看來比自己還年輕,但那個時候給人的觀感,卻又一種讓人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他曾在爺爺、老師那些人的身上,見過這樣的氣勢。自己這邊……能夠看出來他在認真做事,但看不出他到底想的是什麼。
當京城的信息傳過來,說有人將來負責梁山事宜時,他曾經想過對方會怎樣處理此事。例如調集官府、軍隊的力量,將水泊附近的勢力合縱連橫之類的,事情必然瑣碎而艱難,局麵龐大,但仍然要解決,持續的時間肯定也是很長的。但眼下的事情,不曾在他任何推測裡出現過。
他確實有安排了需要官府、軍隊配合的事情,動用的是自己身邊的人,因為在這裡呆了一段時間,才有可能真正讓軍隊和官府動起來,甚至也安排了如果事不可為的後續。但這些在他的計劃中卻並非中心,他似乎並不想過度的強迫軍隊與官府出來對付梁山。而不過七天的時間,手頭上能動用的隻是四十幾號人,他就準備直接麵對梁山了。
打仗以後,如果呆在莊子裡,梁山攻破獨龍崗,是不見得有機會逃走的。
估計也就三五天,可能就要有戰事開啟,接下來,仿佛隻剩下等待。一時間,王山月都有些懷疑起來,自己要不要在這個時候就做下有可能把命陪在這裡的決定,雖然老師寫來的信函上確實讓自己全力配合這人的行動……
他想著這些,微微有些疑惑,倒是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房間後不久,一道黑影在外麵的黑暗裡走,然後敲響了寧毅房間的窗戶。
五月二十三,夜黑如墨。從後往前看,距離那場並不難猜、似乎也沒什麼懸念的大戰,僅有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