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火夜(三)(1 / 1)

贅婿 憤怒的香蕉 2608 字 16天前

第230章火夜(三)

屋舍如林,簷角交疊,夜色裡,城市房舍間的燈點聚成延伸的流火,在這夏末秋初的夜裡,縱橫交錯地勾勒出汴京城的景象。

吃飯的時間早已過了,縱然夜色已深,汴京城中的喧囂並沒有絲毫要減退的跡象,經過了近兩百年傳承至今的汴京城,是武朝不折不扣的心臟要衝,彙集天下商客,通達宇內四方。每日裡通過這裡通達南北的旅人商客多不勝數,每一年或幾年一例的科舉彙集天下才子英傑,在這裡,也聚集了整片天下權力最大的一批官員,環繞在帝王禦座之下,主宰著這天下的運轉。

自隋唐以來,商業漸漸發達,取消了宵禁,城市基本是不夜的,即便到了淩晨最靜寂的時候,都有一大片的燈火在中心點亮,而此時正值尾伏,炎熱的天氣令得城市眾人更不會早睡。道路邊、小院裡、青樓間、茶肆中,人們或寧靜或喧鬨地點綴其間,燥熱之中,卻也是一片繁華卻安寧的景象。

北方的戰事並沒有影響到這座城市的步調,朝廷或多或少的行動,也並沒有在城市之中翻起太大的波瀾。軍隊的調動、物資的轉運,一切都在一種龐大的氣勢下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仿佛每個人都能感覺到那種行動,但卻又沒有多少人能真正清楚地了解其間內情。頂多,隻是在某些知情人的口中,增加了許多看猶如親見的談資,又或者令得聚集汴京的商戶們偶爾討論北上行商的前景,但是卻不存在多少緊張或焦慮的氣氛,青樓妓寨、酒館茶肆,一如往昔的熱鬨,文人才子聚會間的詩詞也是承平激昂,陽光自信,便多少證明了這一點。

城市中心一點的位置,皇城一側,右相府的牌匾,才剛剛掛上不久。這是一處已有些年月的大宅子,並不顯得張揚,但格局莊嚴,內蘊極深。這本就是秦家產業,八年前秦嗣源離任,宅子被轉手賣出,這八年間卻是轉手了兩次,皆在當初與秦嗣源有些淵源的人手中,這次秦嗣源複起,升右相,回京之時,又順勢將它買了回來,事實上,這所大宅的格局,倒是未有絲毫變化。

秦家之前在京城為官,經營已有兩代,八年前秦嗣源離開,遣散府中下人,這次回來,家中下人大半又都被召回,足以證明秦嗣源當初人隨走茶卻未涼的事實。當初府中的各種書卷收藏未動,這次複起倒又多了一些,不過秦嗣源倒也不是在乎這些東西的人。相對於當年的秦府,這時候終究是顯得空蕩了一些,諸如當初住在這裡的某些親人、家人,畢竟還是沒能趕過來,這時候住在大宅子裡的,還隻是秦嗣源與其一妻一妾,其餘的,縱然燈火點得再亮,終究也就都是下人了。

這些日子裡,秦嗣源公務繁忙,每日之中,難得空閒。這時候朝堂之中地位最高的兩人,李綱左相為首,主導大局,秦嗣源的右相,則更加傾向於一些務實的事情。

說起來,他已經有八年未入汴京,縱然仍有許多門生故舊,但在這邊的影響力、掌控力也是大減。特彆是於各種務實性的事情,一下子恐怕是接手不過來。李綱與他相熟,雖然大力支持他入相,但初時也說過要為他分擔大部分的事情,不過,秦嗣源倒並沒有將太多的事情交由對方,而是在接手之初,便一力承擔,在數日之內,便將需要處理的各種事情,大致規劃清晰。

李綱性情慷慨,脾氣相對耿直火爆,有凜然之氣,他是這幾年裡求戰聲浪的最大推動者,但相對來說,這人倒是更加嚴格地恪守儒家之道,縱然言辭激烈,處事反倒有幾分謙和。當然,這並非說他是什麼老朽腐儒,隻是他的信念更加剛直而已,若非此時格外需要一個無比堅定的人來主導戰事,他恐怕也是當不了左相的。

秦嗣源也是當代大儒,他文章做得好,外在性格反倒更加敦和儒雅,話從不說死。有時候與人爭論,堂堂慷慨,擲地有聲,卻並不顯得如李綱一般須發皆張的憤怒。做起事情來,手段往往也端正溫和。但以結果來說,卻總是更具實效,以大勢壓人,如溫水煮青蛙,當彆人發現其中殺機的時候,往往局麵就已經定下,無處可走了。

他上京這段時間,接下各種政務,最主要的還是首先調和軍需,以高超的手腕將備戰之時各種軍需物資的調動、聚集變得更加圓融無聲,以至於此時京城的大多數人,甚至都未曾感到站前的那股肅殺之氣。上京不到兩月的時間,他就已經展示出強大的魄力與手段,令得無人能輕視他這八年隱居所壓抑下來的氣勢了。

當然,眼前的這一切,也是建立在高強度的工作上的,即便是他,能做到這些,也已經竭儘了全力。今天很晚才從皇城中出來,回到家中剛剛扒了兩口飯,便有三名舊日學生過來拜訪,他也就一邊吃飯一邊接待了這三人。

此時三人之中,年紀最小的三十八歲,名叫陳開,字彥堂,此時在工部任事,兼任文思院提轄官。第二大的已有四十二歲,姓趙名鼎臣,字承之,此時任開封府少尹,權力已是頗大。第三人今年已有四十八歲,名叫馮遠,自道開,在禦史台任事,他是秦嗣源弟子,如今禦史中丞秦檜又自承秦嗣源本家,因此他也在禦史台魚如得水,頗受重視。

雖然是相府,但秦嗣源此時吃的倒也隻是簡單的一碗魚、一碗青菜,倒是讓下人上了三碗冰鎮的綠豆羹,又每人發了一把扇子,四人便在廳堂裡隨意地說起話來。既是師生關係,三人之前又清楚秦嗣源的性情,這時候,自也不用唯唯諾諾地說話,都還顯得隨意。

八年的時間未在,這時候還能回來,在旁人看來,對秦嗣源固然是大幸之事了。不過八年不在,其實也有許多的東西發展,是讓他感到遺憾和無法把握的。

黑水之盟時,景翰帝周喆剛剛繼位不久,秦嗣源當時算是半個帝師,雖然在許多事情上有帝師之實,但頂多隻能說是肱骨之臣,並無帝師之名。當時的景翰帝雖是優柔寡斷,但也有幾分開拓之心,遼軍打來時準備求和,此後又感到屈辱,秦嗣源當時心灰意冷,卻也不由得做了一件最為瘋狂的事情,煽動了景翰帝暗中準備,挑撥與扶持一切的反遼勢力,並且安慰周喆此時不過一時忍讓,隻要準備數年,必有翻盤時機,這件事,他當時雖然安排了一大批的事情與計劃,卻並無自信,誰知道這時已經變成了現實。

然而也是這一件事,令得朝廷支出大量錢財,景翰帝繼位時本以聽從眾人看法廢除前朝花石綱之類事物,誰知過得一兩年,朝廷支出太多,這些事情便又被重新弄了起來。

“這些事,太尉高俅那幫人,怕是插手頗多吧?”

“回稟老師,此事牽涉眾人,著實頗多。初時隻是陛下說窮,便有人投其所好,出了各種辦法。高太尉固是其一,當初唐侍郎等人也都是支持,學生當時曾據理力爭,花石綱不可再啟,但現在想來,朝廷當初缺錢,陛下便想著找些貼補,一開始倒隻是小範圍,但大家嘗到甜頭之後便順勢放開了。景翰四年底建園林、修宮闈乃至此後一係列的錢,都是由此而來……”

馮遠皺眉回答,他口中的唐侍郎是當初的戶部侍郎唐恪唐欽叟,此時卻已升任戶部尚書,這段時間,唐恪是主和派,馮遠等人自然隨著老師主戰,而此時的秦檜也是主戰派,因此看了唐恪並不順眼。

秦嗣源隻是吃著魚:“你們在汴京,我在江寧,都是富庶之地,隻是耳聞,親見卻少了。花石綱橫征暴斂,苦了那些百姓,肥了那幫官員,跟在高俅手下的……唐欽叟倒不是什麼貪財之人,隻是背後跟了一大串吃飯的嘴而已,倒是李邦彥、吳敏,家大勢大,為官者眾……唉,我如今想來,大概也是這樣,開了頭,便停不下了……倒是那幫道士算什麼?陛下受蠱惑,這六七年時間,竟無一人敢上折參奏?除了一個唐克簡。”

景翰帝周喆這些年信奉道玄之時,對於道士榮寵有加,已然波及到政事上來,這幾年沒人敢說話,除了秦嗣源口中的唐克簡,就連禦史中丞秦檜也不敢因這事開口,唐克簡則在兩年前被流放,死在了路上。秦嗣源想著便是一聲歎息,不過片刻之後,也就搖了搖筷子。

“罷了罷了,今日不說這事了……承之,自袞州來的那批軍糧可曾到了?”

“學生雖未參與,不過聽說下午便已到了。”

“那就好……”

此時簡簡單單地說些瑣碎政事,一會兒想到個問題,隨意問起:“前天司天監那邊傳訊,說東南發生地震,此事眼下倒還沒有確切消息過來,你們知道嗎?”

三人倒也是略有耳聞,如今在工部的陳彥堂說道:“此時一時半會倒是得不到確切消息,那地動儀頂多是確定地震方位,遠近或是震得有多厲害卻無法測量,畢竟地動儀不會走,隔得太遠,便是大地震,這邊測得也少了。倒是上一任的司天監於其安曾有個想法,與我工部商量,說是製造三個相同的地動儀,分彆在相隔百裡或者更大的三地放置,一旦地震,其方位、距離、強度便可早些計算出來。可地動儀本是精細之物,要說三個相同,哪有可能,當時於大人又說可以設置三個不同的也無妨,隻要做出一個數值,再收集數年或十數年的地震數值做出對比,此後再有地震,便仍能以此計算。不過這事後來卻也沒有做成,畢竟地動儀放置多年後也有損耗……”

陳彥堂此時將地動儀的事情當成趣事來說,但隨即見到秦嗣源神色凝重,便道:“對此時老師無需太擔心了,弟子曾去問過,東南一線,平日裡並無大地震出現,此事想必不會太嚴重。老師此時最重要的還是備戰大事,對此事不要憂心太多了。”

秦嗣源點點頭:“我倒也已問過。隻是地震一起,朝堂中的許多人怕又要借機做文章,嘿,此時是千載難逢的良機,這些人卻隻知道家中利益,要先討方臘、先討王慶、先討田虎、宋江。隻以為金遼開戰,我們大可優哉遊哉地先解決內患,待外患兩敗俱傷,再坐收漁利。唉,朝堂上權謀用得多了,國事上、戰事上便也隻是權謀出色便行……”

來到汴京,秦嗣源遇上最為麻煩的,也就是這些事情。大部分人並非不支持打仗——當然這類純粹的和平主義者認為一打仗就民不聊生的人也有,但終是少數。大部分人支持打仗,卻質疑打仗的時機。

在承平之時,這些人為了家中各種各樣的利益,可以重啟花石綱,橫征暴斂聚集大批的利益,也將各種牽涉的利益變得碩大無朋。到此時許多地方民不聊生,各地起義,他們便首先要求朝廷用積蓄的力量平內亂,畢竟內亂才是實際的,是下麵各種利益牽涉者都在嗷嗷叫的,至於什麼收複燕雲,在這些人看來,如今金遼打成一團了,這些事情當然隨時可以去做,讓他們兩敗俱傷,自己在這邊利用兩方的人……這些人在朝堂上權術玩得出神入化,甚至在國戰上,也隻是覺得有權術足矣了,卻不知道,如果不能展示實力,陰謀玩再多,隻是徒惹人厭而已。

但眼下,也隻能跟他們一路權衡,硬撐到發兵,能夠戰勝,秦嗣源才可以鬆下一口氣來對付想要對付的人。想著這些,倒是想起離開江寧時與寧毅的一些說話。

當時寧毅給他一本亂七八糟的小冊子,上麵的有些東西,他看得也不是很懂。其中有幾條是這樣的,大概是以國家調控各種商業的導向,使得大部分的商業、農業與戰爭產業掛鉤,將各種利益的重點導向戰爭,到時候那些有著各種家族利益的人,就會放棄原來的立場,嗷嗷嗷地叫著要國家打仗,因為國家一打仗,他們就能賣糧食、賣軍需。不過當時寧毅也隻是隨口說說。

“這些事情真要做到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而且想要有意地平衡商業鏈,操作非常複雜。今年就要打起來,估計是用不上了……”

他當時是這樣以開玩笑一般的方式說出來的,那年輕人總是有很多觀念發人深省,不過如他所說,這時候的這種辦法,倒也已經是用不上了。但那冊子裡仍有幾點小手法,被他用在了各種軍需的調動上,生了效果。

想起了寧毅,老人一麵說話,一麵將那年輕人與眼前的幾名學生微做對比,結論一時間自然不好下,正聊著,外麵門房跑進來,報告李相爺前來的事情,秦嗣源還未回答,視野那邊,李綱李文紀未經通傳便已直接進了前院,看起來甚至還在整理衣冠。

此時的左相李綱已是七十餘歲的高齡,容貌消瘦,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鑠,身體也好。他目光嚴肅,緊抿雙唇,一麵走,一麵已經在拱手:“未經通報便已進來,嗣源見諒,實在事情緊急,且看過這篇公文……”他從衣袖中拿出一份公文來,“得馬上入宮。”

幾名弟子起身跟李綱見禮,李綱隻是揮了揮手,秦嗣源結果那公文看了幾眼,臉色已經變了:“怎會如此……這公文已有多少人看過?”

“怕是已經壓不住了,送信的騎士馬失前蹄負傷,這封八百裡加急恐怕已經有許多人知道,這個時候,說不定已經有人帶著司天監曹令柔他們入宮……”如今的司天監主官曹令柔乃是吳敏的學生,不怎麼堅定的攘內派之一。

“拿我衣帽。”秦嗣源朝著一旁屋簷下說了一句,隨後已經舉步出門,“我們快走。”

立秋傍晚,蘇杭一帶地裂,房舍損毀無數,死傷一時難計,這文告是自蘇州那邊發來的,大運河恐怕都已受損,江南一帶,屬那邊最為富庶。馬車駛向皇宮的過程裡,秦嗣源想著這些,隨後又想到些什麼,喃喃道:“杭州、杭州……”

文告上說的主要是蘇州,杭州必然受到了波及,但還不清楚狀況。李綱皺眉問道:“杭州如何?”

秦嗣源歎了口氣:“嗬,隻是記起了一位小友,他倒正好在那邊,若是……”他是想到了寧毅的那本賑災冊子,若是寧毅這時候能在江南負起總責,說不定能將事情影響減到最小。當然,腦子裡隻是微微閃過這個念頭而已,寧毅無功名無背景,終究是不可能插手進去的。而且當初那冊子已經發下,蘇杭官員也並不都是無能草包,此時隻能寄望他們了,而自己這邊,則必須抵住朝堂上的重重壓力。

皇城在即,他將些許假設的念頭拋諸腦後,開始將腦力放在接下來將要麵臨的一切實際問題上……

呃,我覺得不算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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