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時昌頎送出太平巷的巷口,寧毅站在路口的梧桐樹下看了一會兒劉氏武館當中練武的情景。
方才送走的時昌頎是第二次來,第一次是昨天,由於寧毅與蘇檀兒上午出了門,對方一直等到下午,寧毅等人在酒樓吃完午飯回家方才見到。這人心意誠懇,看來也頗有謙謙君子之風,寧毅倒也願意結交一番。
撇開詩文討教,當寧毅不存惡意,與人為善的時候,這天下午還算是聊得投契,那時昌頎告辭時說過幾天再來拜會,結果卻是在今天下午就趕了過來,也不知在哪裡聽說了寧毅的贅婿身份,匆匆過來求證。
今天天氣相對涼爽,也不用特意跑去西湖上睡午覺,寧毅與蘇檀兒都在家裡,時昌頎來時,蘇檀兒卻是有些鋪子裡的事出去了。對方寒暄幾句,隨後便開門見山地詢問寧毅是否入贅,讓寧毅有幾分意外,隨後自然爽快承認,對方的情緒便焦灼起來,又問寧毅以往是否有苦衷之類的話,隱晦地說我輩男兒當有大誌,無論遇上何等困境,也不當棄家入贅之類,這隱晦的表示之後沒什麼效果,便又加強了語氣。
寧毅如今看來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雖然氣質沉穩,但年輕的麵孔其實難以形成整體的說服力與壓迫感。時昌頎的年紀則有二十六七,他原本過來拜訪,是因為聽了寧毅在江寧的名聲,但上門之後既然談得投契,顯然就有幾分提攜關照晚輩的感覺,這時候由壓抑到放開地說了一通寧毅隻做陳述,不做辯解的應對便讓他有幾分氣惱。
你這等年紀,竟然棄了祖宗入贅商人之家,而且還沒有絲毫悔過作為讀書人,哪能如此……
時昌頎的態度逐漸嚴厲,寧毅聽了好一陣,方才微笑著開口問道:“時兄今天可是遇上什麼事了?”
這句話問出來,時昌頎才微微自覺,但隨後仍有些不甘:“無論如何,這等事情,終是不智之舉,商賈之家,謀財重利這是其一,而寧兄的妻子竟然每日拋頭露麵,我等……”“時兄。”寧毅笑著打斷他的鼻“時兄今天過來,是想勸我與妻子分家不成?”
“……………,並無此意隻是……”
寧毅揮揮手:“家事隻是小事,原本無需為外人道,不過時兄熱心,在下也是感激。拙荊為人是極好的,我們成親兩載,感情也算不錯她尊重我我也喜歡她。前事不論如果要正身分家,涉及很多事情,這些事情,極其麻煩而最終結果,不過是傷了一家人的感情。我不知時兄如何去想但於我而言,家人之間的感情是極其重要的事。時兄覺得如何呢?”
寧毅見慣各種事情,對眼前書生忽如其來的熱血並沒有什麼生氣的,縱然有幾分意外,倒也沒有太多的興趣去探究。這時候綿裡藏針地推了一番,不久之後,將沒什麼話說的對方送出巷口,禮數做足,心中倒是明白,往後不見得會有來往了。
人性複雜,寧毅從來明白,初來乍到時對於這時代的書生文氣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覺,不討厭不認同也懶得理會,畢竟在這之前他對這時代並無向往,也就無需尋找什麼共鳴。這兩年的時間過來,因為生活在這,他倒也可以對這時代的氛圍與氣息做出欣賞,如同這時昌頎,他堅持的某些東西總是值得欣賞的,當然,欣賞過後,付之一笑。
此時正是陰天,天上的雲朵遮去了烈陽,巷口的武館之中並沒有休息,幾個人在寧毅的視野間持著木刀對練。寧毅在門外看,武館中練刀的幾人偶爾也看看他,不過知道他是這巷子裡的住戶,對於他偶爾的旁觀倒也已經習以為常了。
其實這劉氏武館中教的刀法算不得高深,這年頭,沒有陸紅提那類人的修為,也打不出什麼多的觀賞性來。寧毅看了一會兒,正準備離開,道路對麵倒有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在寧毅身邊掀開了車簾。
“妹夫。”
馬車當中的是樓舒婉與她的丫鬟阿果。雖然一開始認識的時候樓舒婉對寧毅有幾分輕視,但後來在與寧毅蘇檀兒夫婦來往的過程中,這女子的態度還是乾淨爽朗的,不算拘束,但也有著作為良家女子的分寸,這時候手上扇著小圓扇,朝道路另一邊望了望。
“先前那人是時昌頎,妹夫與他認識?”“不是很熟,他很有名?”“在蘇杭一帶是有名氣的。”
“哦。”寧毅點頭,若有所思地看看樓舒婉,樓舒婉卻也不在這話題上多說:“檀兒妹子在家嗎?”
“先前去鋪子了,怕是要一陣子才回來。先進去坐會兒吧。”哦。這樣啊樓舒婉想想,隨後搖了搖頭……,還是不了。我隻是經過,待會也有些事情要辦,妹夫替我向檀兒妹子問好吧。”“好。”這話說完,又閒聊兩句,樓舒婉放了車簾,寧毅則轉身回家。那馬車過了這邊的道路,車廂之中,樓舒婉便已經是另外一種冷然的表情。小婢果兒輕聲道:“小姐過來就隻看這一眼麼?”樓舒婉笑笑:“本就是隨意看看,看到時昌頎離開便行了,還要看什麼?”“可是這樣也不知道他們吵成怎樣了……”
“哪裡會真吵起來,時昌頎走時,麵色鬱鬱不歡,但顯然話沒說完或者說了也沒用。我這妹夫倒也真是有趣,竟還能把人一直送到路口來。已經看到這麼多了,你個小丫鬟懂什麼彆吵我。”
樓舒婉閉上眼睛想這些事情,小丫鬟知趣地閉了嘴,那馬車在杭州城內一路駛過不多時回到樓家。主仆兩人下了車,往側門附近的一個院子裡過去,進去之後,樓舒婉直接推開了院子裡閉上的房門那房間之中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正在與丫鬟調笑,見她進來才有所收斂,匆忙扣上外套,卻是樓舒婉的二哥樓書恒。
“怎麼?”
“婁去檀兒那邊看了,時昌頎果然去找了我那妹夫求證,看來心情不爽。”
“哦?說說說說……”樓書恒是風流多金之人,每日裡夜生活豐富,到得此時其實才起床,這時候整理洗漱,麵上倒是來了精神樓舒婉說了正巧看到的場麵,他的表情才有些失望:“哦,就看見時昌頎告辭啊”
“妹夫把他送出來,表情從容,時昌頎臉色卻很不好欲言又止一副不甘心的模樣,以後你們儘管奚落他便是,有什麼好失望的。”“沒什麼。”樓書恒撇了撇嘴“不過聽你說起,妹夫那人涵養倒好。”“不是涵養,是不簡單。”
“入贅之人能有多不簡單。”樓書恒對著桌上的銅鏡整理一下衣冠“說是江寧第一才子我見了幾麵,可是一點都沒感覺出來,檀兒妹子倒是不簡單,我想會不會是檀兒妹子故意把他捧出來的不是說隻做了幾首詩詞麼……”
“聽蘇文定蘇文方說,當初蘇家出問題檀兒妹子病倒,檀兒妹子的父親遇刺,是他忽然出手,力挽狂瀾,烏家在江寧被陰到死,到最後大家才知道他這個平日裡默默無聞的書生有多厲害。”
“說是那樣說,這一個多月來,他除了跟在女人屁股後麵到處走,還做了些什麼事情?什麼他力挽狂瀾,說不定也是蘇檀兒故意計劃…
的。他頂多是會藏拙,至於涵養,反正做不了什麼我那妹夫涵養不也挺好?”
樓舒婉皺起眉頭:“你起床氣啊,說話就說話,彆攀扯到我身上來。”“我是……”樓書恒回頭要辯解,砰的一下,樓舒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片刻,吸了一口氣,冷冷笑起來:“早些天,父親說了句當年有心讓你跟蘇家結親之後,我看你倒就對檀兒妹子挺上心了,連帶著對蘇家妹夫也有些不妥。哼,今天可看清楚了……,…
樓書恒在那邊站直了,背對著她,片刻後方才偏過頭:“我就對她有好感了,怎麼樣?她是挺不錯,有好感不代表要乾什麼。
我心裡為她不值不行啊,你是我妹妹我也為你不值,男人有本事乾嘛要入贅你欣賞他要不然讓他入贅到咱們家來算了”
“樓書恒你滿嘴的臭狗屁!”樓舒婉罵了一句,隨後道:“滾。”
話說完,自己轉身走了。
………,………,………,………,………
這邊樓家的兄妹莫名其妙的發脾氣,那邊的時昌頎其實也頗為鬱悶。樓舒婉會去太平巷看看情況,其實也不是因為寧毅,主要還是因為他。
他跑去拜會寧毅,原本是懷著真心誠意的,因為錢希文對寧毅詩文的評價頗高,又說最近見過一麵,對其人的評價也是不錯,一番拜訪,印象挺好。當天晚上參與青樓聚會,順口便將這會麵說了出來,說江寧第一才子來了杭州,他已見過,詳談甚歡,對方豁達不拘,風采極佳雲雲。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黑社會混的是個麵子,文壇也是,特彆是在青樓聚會、女人麵前,更加是。時昌頎文才很好,自詩文大成之後,常常被追捧,也是個愛麵子的人,他交了這個朋友,對方又有實力,自然將人添油加醋的誇獎一番。問題在於,誇得太高了,下不來台。
蘇杭有蘇杭的地域文化,同是詩人,對於時昌頎將一個江寧人說得這麼好的行為大家多少都有不爽,時昌頎也明白,但寧毅之前的詩詞擺在那裡,他有自信,對方也能夠看到差距。要說一時熱血就推舉誰誰誰上門討教一番,總也得事先掂量。寧毅來了杭州一個多月,這幫書生中見過的卻沒有,知己不知彼,大家一時間有些猶豫,偏巧當時樓書恒便在其中,他看著時昌頎不爽,等到對方誇得差不多了,才出來說話。
那家夥是個入贅的。
入贅的還是商人家。
這一個多月都跟著女人在談生意,而且都是女人談樓書恒平日便是個厲害的人,對事情一拿捏,說的話恰到好處,時昌頎正說得開心,他將這事當成扔出來,正好堵住對方回轉的餘地。
你說認識個朋友那麼厲害,那麼誇張,你這麼高興,可他是入贅的,你知道嗎……………,
他一爆料,眾人也開心,一齊起哄。時昌頎則在當時就漲紅了臉:“不可能,怎有此事,你怎知道,你胡說!”樓書恒並不說自己是怎樣知道的,那邊也就騎虎難下了,說第二天一定要揭穿他的謊話雲雲。時昌頎知道寧毅下午才有可能在家,但到得上午時分又遇上幾人,被激了一番,這才急匆匆地跑到太平巷這邊來求證,而樓舒婉不過是從旁人口中得知了這件趣聞,過來看看而已。
這一番求證,時昌頎便也有些懵了。原本若是心平氣和時知道這事,他頂多不過是感到奇怪,就算覺得對方不該這樣,也不至於找上門去指手畫腳。這一下自己多少要成為笑柄,夜間去拜訪老師,也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錢希文是否了解這事,態度如何,因此也不好多說,不過錢希文倒是第一時間看出了他有心事,略想了想,問道:“昌頎你昨日去拜訪那寧立恒,心得如何?,…
錢希文以為寧毅驚采絕豔,露了一手,將自己這弟子給震懾到。
雖說文無第一,但以對方的詩才,恐怕還是可以做到的。結果時昌頎吞吞吐吐了一會兒,終於說道:“但是,老師,那寧立恒竟是入贅之人,而且入贅一商戶之家,學生確實覺得,此人此人”他一時間不好形容,錢希文皺起了眉頭:“入贅?什麼入贅?”時昌頎這才將事情詳述一番,錢希文聽完,一時間隻是皺眉思考,並不表態,不久之後,他打發時昌頎離開,喚來一直跟隨身邊的老管家。
“錢愈,那寧毅之事,你可聽說了?”老管家想了想,點點頭:“老奴之前確實聽說了一些。”“哦?”
“聽說他來到杭州一個多月,並未走訪任何文壇才子,也並未參與任何文會,與樓家雖有一些關係,但來往似也不密。他妻子家中是經營布行生意的,這一個月來,他也隻是陪著妻子在一些商戶家拜訪,或是自顧自地遊玩,似乎並無以文會友,彰顯名聲的打算。”
“難怪了”錢希文點頭“我原本還在想,為何他來了這許久了,我還未聽旁人說起他的名字……”
“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是什麼大才子的樣子。另外時公子的時候,老奴今天上午也聽說了些,似乎時公子昨晚還在醉鶴樓誇獎寧公子來著……”
錢愈將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錢希文這才笑出來,一麵想,一麵搖頭,過了好半晌,方才望著門外,說道:“月初便已經傳來消息了,錢愈你也知道的……”
“嗯?”
“秦嗣源入京,如今已複起為右相,當今天下,二人之下,萬人之上。
我想了想,寧立恒南下之時,他已經在準備上京事宜,這等時候,他還能寫下這封信,在信中要我對這寧立恒照拂一二……話雖簡單,意義卻是難言哪……”“看起來,這寧立恒當是秦氏弟荊”“若是一般的秦氏弟子,以秦公身份,哪裡會為他寫這照拂二字。”錢希文想了想,又有些匪夷所思地笑起來,搖搖頭“嗬,他…應當不是秦氏血脈,否則決不至於入贅,他若是秦氏門生,一入贅之人竟也能得對方如此青睞,嗬,這人不會簡單,不過我一時間也想不通了……”
錢愈看著他撫額思考,道:“是否要請他過府一敘?”“不用,過府刻意了。”錢希文擺了擺手“也有月餘未曾聯絡,過幾日立秋,小瀛洲那邊詩會,你且寫個帖子,付我名刺送過去,邀……………,邀他一家人,過去遊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