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暗湧
城門關閉之後,秦老最近一段時間也都是呆在家中,出門不多,偶爾會有諸如康賢等老朋友過來聚聚,倒也不可能如以往下棋那般頻繁。今天寧毅與聶雲竹過來,時間已是下午,迎在客廳裡稍許交談之後,寧毅與秦老在書房外的院子裡走走聊聊,聶雲竹則被芸娘以及秦夫人叫了過去,她們大抵都已經知道了雲竹的事情,噓寒問暖的,頗為親切。
先前讓聶雲竹認秦老為義父的打算隻是由寧毅提起,秦老與聶雲竹之間還未正式挑明,因此這時也是由寧毅說起這事比較好。
因這事情出現的一些問題,寧毅自然不可能說與自己與聶雲竹無關,當然,他也不會認為聶雲竹有什麼責任。事情難說對錯,但既然發生了,處理掉,不給人添麻煩才是正道。好在秦老也是明白人,當寧毅將上次發生在燕翠樓的事情大概說出來,他也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並且明白對方為什麼會提起這些。
不過,沉吟半晌之後,他倒也沒有立刻對此表現出態度來。
“今年水患,上遊災情規模,已有數十年未遇了。江寧一帶雖已閉城,但比往年倒還顯得平靜,立恒可知為何?”秦老頓了頓,“江州一地,雖然災情嚴重,但此時收容組織無家可歸的災民已有二十餘萬,人數還在不斷增加,可……據說秩序井然,未有疫情發生,另河東道因黃河決堤而受災的汾州、晉州等地,這邊郎州、歸州,也都在妥善做後續安置,若在以往,此時恐怕疫情已起,難以控製了,今年雖然也有疫情,卻被一些秩序好的州縣隔開,並未持續蔓延……”
“喔。”聽秦老說起這個,寧毅點了點頭,自從城門關閉之後,外麵的信息難傳進來,寧毅也不怎麼關心,聽他說了,才大概知道江寧以外的這些事情。
“江州、汾州、晉州、郎州、歸州等地,大多用了或是參考了立恒的那些方法,雖看來簡單,但效果甚好,我最近便在思考其中道理。但無論如何,數十萬人因立恒而受惠。立恒今日過來,卻隻是與我談些名譽小事……”
秦老笑起來,寧毅卻也搖了搖頭,笑道:“一碼歸一碼,原本占點便宜,秦老你不拘小節,答應了是人情,不答應也是道理。有了人情之後,若再得寸進尺便不好了,秦老你可以不在意,我卻不能當成理所當然的,這才是做人的道理。此事倒也難說對錯,但現實畢竟是現實,各種問題,若再添麻煩就不好了。最主要的倒不是我過意不去,而是雲竹覺得過意不去……”
秦老點了點頭,隨後倒也並未說話,過得許久,兩人在書房擺起棋盤,老人方才說道:“前些日子,聽明公說起你與李頻的那番談話。立恒近日與明允可有見麵?”
寧毅搖了搖頭:“最近事情蠻多的,不過他找了一對古靈精怪的姐弟過來找我拜師。嗬,沒見到也好,聽陸兄說見麵時說不定會罵我一頓……”
“嗬,是周雍家的那對姐弟了,可造之材,隻是身份所限,將來真想要做些什麼,恐怕也是不易。”秦老笑了笑,舉起一顆棋子,隨後頓了頓,“倒也是因為立恒此番說法,我曾與明允討論數日,之後聽說了蘇府之事,明允說得複雜,立恒心中可有數了麼?”
“應該能解決吧。”
寧毅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隨口回答,秦老看了看,隨後終於將棋子落下:“如此便好。那李頻既是你好友,我聽明允說起,也頗有才華,他若上京,我倒可代為修書一封,為其引薦。”
“如此我便替德新多謝了。”寧毅笑起來,“對了,那吏部侍郎傅英,以前不會是跟你一夥的吧。”
“胡說八道的小子……”秦老笑罵,隨後卻也歎了口氣,“那李頻中選之時我已辭官,不過傅英確是我當年提拔上來,此人性子有些偏,但做事還是不錯的。在某些事情上,黨同伐異之舉朝中也是常見,我倒也無法多管。聽明允說李頻當日策論正好與傅英欲行的加俸之策相左,言辭激烈了些,士子嘛,本是如此,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文章每年都有,誰知道傅英的反應也如此激烈,估計是被些政敵當麵諷刺了,嘿,這種事……”
從頭到尾,秦嗣源並沒有再提起寧毅那日與李頻的說話,兩人下了一盤棋,隻是說些瑣碎小事,當然也有外地的一些情況,寧毅與聶雲竹告辭離開之時,天色已近傍晚。雙方都沒有再提對“義女”這件事的態度。
“立恒……已經說了嗎?”回河邊小樓的路上,聶雲竹輕聲問道。寧毅點了點頭:“說了,不過人家沒點頭,也沒搖頭。”
“嗯?”
“嗬,秦夫人她們對你挺好的吧。”
“嗯,挺好的。”雲竹笑著點頭,“就是怕反過來牽累了她們。”
“往後當成親戚走走吧,不用刻意認些什麼,過段時間,也就水到渠成了,都是些好人,當朋友什麼的也成。”
“……嗯。”雲竹想想,點頭,“芸姨娘讓我明天陪她一塊上街買東西,讓我帶上錦兒一起。”
“挺好的。”
將雲竹送回了家,寧毅準備回頭時,那邊方才開口,將他叫住了。
“立恒,蘇家的事情……”雲竹望著他,想了一會兒,方才找到詞語,“一定可以做好的。”
寧毅愣了愣,隨後笑起來:“放心。”
他一路回到家中,已經是吃飯的時間了。
之後,時間漸漸進入八月,這是嚴肅、紛亂,看來卻又平穩如昔的一個月,除了一些真正有心、有頭腦的操盤者,或許很少有人能看清楚這個月裡江寧的織造業中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那些湧動的暗流,到底有著怎樣的軌跡。
城門已閉,日子還得如常地過下去,看起來似乎每一天都與往昔並無二致,工作的工作,生活的生活,青樓之中依舊夜夜笙歌,城市內外的災民則已經過得愈發窘迫,若非外麵幾個州使用了新的災情調控方法為這邊減輕了壓力,恐怕如今這座城市的壓抑感會更加嚴重,當然,即便嚴重,那也隻是在普通平民的層麵能感受到的東西。
織造局的皇商事宜,將在八月下旬,第一次浮出水麵,據說到時候會有一次織造業的集會,以慶賀這次賑災得力的名義做一次慶祝,然後讓有意的商戶拿出布料來,獻於皇室。決定已經做下,但消息隻在私下流動,譬如說要慶祝賑災得力,各位商戶們肯定也得拿出實際行動來施舍了足夠的粥飯、為官府分擔了壓力才行。
以往接下皇商的幾家商戶自然不會放棄,而蘇家、薛家、烏家對皇商表現出來的意向也帶動了部分中型商戶,將最近織造業的局麵弄成了一片渾水。這其中,雖然蘇伯庸癱瘓,蘇檀兒臥病,但蘇家表現出來的氣勢仍舊是最強的。而在七月底,蘇伯庸的傷情穩定下來,公開之後,蘇老太公的奔走和各種關係終於奏了效,那刺殺蘇伯庸的凶犯陳二供認,的確是受了指使才來刺殺的蘇伯庸,蘇家害死他妻兒滿門的事情,純屬栽贓。
陳二背後到底是誰,無法查得出來,因為他也不知道。但壞的名譽被洗刷之後,無疑令得蘇家拿下皇商的籌碼又有了增加,大房的掌櫃、管事們士氣大振。二房三房則相對沉默,就算蘇家被坐實逼死人全家,外地生意要受到影響也是有限,反倒是皇商首當其衝,如今老太公反倒在給皇商開路,莫非今後蘇家真的要由蘇檀兒來掌舵?
情況紛亂之中,誰也看不清八月底會變成什麼樣子。二房三房看來平靜,薛家、烏家以及其它一些商戶也在以各自的方式競爭著皇商,談生意,找關係,背後的陰謀、算計什麼的,明麵上一件都沒有出現。在這期間,寧毅也如以蘇家大房暫時的掌舵人身份,開始溶入江寧織造的這個大家庭。
他參與了一些應酬,當然也認識了一些人——以往是書生身份,就不必參與這些事情,如今蘇檀兒既然臥病在床,他也就有些必要的應酬需要參加。這期間最重要的大概要數七月底的那次織造行聚會,這是每月都會有一次的集會。因為在江寧,織造行也有它們自己的行會,行首便是如今身為江寧布業龍頭的烏家。
這期間,寧毅倒也見到了烏啟隆烏啟豪兩兄弟的父親烏承厚,作為行首,這也是一個看來謙和而有威信的中年人,也特地找寧毅談了許久:“大家份屬同行,雖是對手,也是良師益友,一向以來,哪家哪戶若有貨物一時不到位,旁人都會伸出援手,這便是交情。立恒賢侄才名我早已聽聞,此次皇商之事,蘇家勝算頗多。薛家的些許言辭,賢侄不必放到心裡去……”
他之所以說這些,大抵也是因為薛家與蘇家早有嫌隙,據嬋兒娟兒說,每次也都是烏家從中調停,這一次見到薛進與薛延的父親薛盛,那邊倒也是有些不冷不熱的,倒是薛延對寧毅態度不錯,特地找寧毅吃了頓飯,為上次的事情道了個歉。
另外還有陳家的陳滌新、呂家的呂天海等等等等,近一個月的時間下來,寧毅大概知道了江寧織造業的整個輪廓,而這些織造業的人,大概對他,也有了簡單的認知。
才學肯定是有的,第一才子嘛,但書生進到商行裡來,明顯也有些無所適從。雖然參與的應酬不多,但說話有風度有氣質,但也有改不掉的書生氣。蘇家有難,這位入贅的男子明顯想要幫把手,然而沒有經驗的事情就是沒有經驗,一個月下來,他其實一件事都沒有做成。
而事實上,於何方那邊擺了個烏龍之後,他做了的事情,總共隻有兩件。
第一件是他談成了一筆生意,這原本便是一筆沒什麼懸念的生意,但既然是寧毅簽了字,當然得套在他的頭上。這事情沒什麼好談的,但總算是一件事。而另一件,他在絞儘腦汁之後,對其中一家商鋪做了一項改革。
當時在眾人眼中,寧毅似乎是很有自信的,他絞儘腦汁想了好些天,然後製定了一些規條,然後讓其中一個店鋪裡的夥計先用。為此他將這幫夥計培訓了三天,當顧客進店得時候說“歡迎光臨”,然後規範了一些用詞用語,加上了許多看來很專門的名詞。不過這個改革也隻進行了三天,他們把顧客嚇跑了很多,因為讓人覺得局促。
於是,這項書生式的改革就這樣遭遇了失敗,淪為江寧織造的一項笑談,寧毅似乎也受到了打擊,此後除了每天固定的巡視,就不再做多的動作了。
這期間他也見到了賀方,當然,並沒有就皇商的事情談得太多,他也隨著幾個掌櫃去攬生意,跟一些織造局的官員見麵,不過倒也沒有起到什麼大的作用。以往有的人感到他不會這麼簡單的——例如薛進,在二十餘天過後也就失去了多的興趣,因為很簡單,一個書生進入商界,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在皇商的事情上,這家夥是起不到什麼作用了,或許根本是個幌子。而在這之後,無論是誰都沒有放鬆警惕,因為蘇家的這幫掌櫃們,一直都在寧毅的表演之下不斷運作,將皇商的呼聲推到了最高。
沒有什麼陰謀算計,這期間,蘇家一直在以無比光明正大的陽謀方式推進著拿皇商的進程,薛家也好、烏家也好,對於這樣的事情根本毫無辦法。因為歸根結底,蘇家做了好幾年的準備,他們卻沒有,底蘊一薄,至少表麵上,就隻能落在後頭。
而在這期間,周佩與周君武兩姐弟,則常常來到蘇家的布行之中等著寧毅過來,漸漸的也有了稍顯古怪的相處方式……
看來平靜、枯燥、緊張而單調的八月,就這樣漸漸去向月底,黑暗的潮湧,在這如常的表象下積累著,此時沒有人知道,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以及隨後延伸而出的一個月,將會徹底改變江寧織造業如今的格局——當然,或許許多人已經知道了。隻是猜錯了方向。
寧毅隻是隨意地、無聊地看著,對於他來說,生活中比較有趣的事情有好幾件,不過此時各個布行中表現出來的這幅眾生相,並未真的進入他的腦海深處,他偶爾隨意地看一眼,便將目光轉向了其它地方。
該發生的,隻是慢慢等著它發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