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風雲變幻
平海城。
大玉朝,朝廷治下的平海城,基建極其拉胯。其主城區,比起江北的萬國租界還要大了好幾圈,但是除了幾條主乾道鋪了青石板,其他街道依舊是一攤子爛泥地。
汽車保有量麽,也很感人,大街上來來往往的,放眼望去,依舊是各種畜力車。
偶爾有大人物路過,他們或者乘坐馬車,或者……
刑天鯉見到了一隊兒衣衫破爛,精氣神全無的儀仗隊,扛著『肅靜』丶『回避』的牌子,有氣無力的敲著淨道鑼,引著一架四人抬著的青呢子小轎,慢吞吞的從街上走過。
隻是,這轎子過路的時候,路上的行人也沒有『肅靜』,更沒有『回避』,依舊是來來往往,渾然沒把這轎子裡的老爺放在心上。
就在大街上草草看一眼,這平海城帶給刑天鯉的,就是莫名的『禮崩樂壞』的『末世之風』。
他也上了一架馬車。
後麵跟著二十幾輛騾馬拉的火車,何鐸丶何西帶著一群匕首幫的漢子,荷槍實彈的護在一旁,一路呼喝著,驅趕著路上的行人,極艱難的在擁擠的街道上行進著。
馬車內,刑天鯉看著麵前兩個驚魂未定的少女,輕輕的搖了搖頭。
這等小羊羔一般的姐妹,在這等亂世,若不是他今天剛好路過,或許她們下午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打暈後,塞到了某處窯子汙穢不堪的床榻上。
她們的運氣不錯,刑天鯉也就好人做到底罷。
「你們放心罷,你們要尋在平海城做學徒的兄長?等我交付了後麵的東西,會讓人幫你們去找他。」刑天鯉有點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
真是天真的姐妹兩,卻也是被逼得無可奈何的兩個倒黴蛋。
父母雙亡,被族中親戚吃了絕戶,幾畝薄田被族人奪走,就連容身的三間茅屋都被本家叔叔拿走。被逼無奈的她們,拿著家裡最後一點零錢,跑來平海城找她們的親生兄長。
她們就知道自家兄長在平海城某個商行做學徒。
哪個商行?
不曉得!
做什麽的?
不曉得!
什麽地方?
更加的不曉得!
她們就這麽懵懵懂懂的溜了出來,因為不出來的話,搶了她們家宅子的親叔叔,要把她們賣給老家的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地主做填房!
「簡直混帳!」刑天鯉一巴掌拍在了馬車的窗欞上,『哢嚓』一聲,胳膊粗細的窗欞被拍得稀爛,嚇得兩個小丫頭差點沒跳了起來。
「不要怕,不是說你們,是說,你們的那幫子親戚!」刑天鯉陰沉著臉,透過窗子,看著外麵的街景——來平海城這麽多天了,他一直在萬國租界廝混,哪怕已經拿到了自己的出生證明,甚至是讓奧古斯丶喬彼得等人給自己重新做了一份官方證明。
他都沒有起意說,跨過大江,來江南看看。
刑天氏平遠堂的堂口,就在平海城外,在城南六十裡的南潯鎮。
兩個小丫頭的不堪遭遇,讓刑天鯉莫名的聯想到了自己,進而想到了他這一世的親生母親。他陰沉著臉,掏出了剛才打死了那群無賴的手槍,『哢嚓丶哢嚓』的將彈夾塞進去,又扯出來。
兩個小丫頭小心翼翼的看著刑天鯉,一點點講起了自家的故事。
平海城多河流。
車隊前行沒幾裡地,一條寬有十幾丈的內河就橫在麵前,一座石橋如飛虹,橫在了河上。就在橋頭,矗立著一座占地極大,前後五進,有七座高樓,中間通過一座座雲廊相連的豪奢酒樓。
這酒樓有點年頭了,那七座最低也有十丈,最高能有二十丈的高樓通體木質,經曆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風吹雨打,通體已經泛出了淡淡的黑銅色。
麵朝大街的正門上,一塊並不大的黑漆門匾上,是鎏金的,尺許見方的『樊樓』二字。這字,是瘦金體,字是極好的,但是一旁的落款,才讓刑天鯉的眼角直抽抽——那分明是『趙佶』二字!
這就是趙青檾交待刑天鯉的,若是在平海城遇到麻煩事了,儘管來求助的『樊樓』。
這裡,就是趙宋一家,在世俗安插的眼線。
卻也做得太明顯了一些,『樊樓』這樓名就不提了,『趙佶』這名字,居然就這麽掛在了門楣上,真不覺得有一股子黴氣衝天麽?
行過樊樓前方的石橋,正對著樊樓,是『瓊花苑』。
刑天鯉看著這座青瓦白牆,占地麵積比起『樊樓』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瓊花苑,心裡又是一個激靈——瓊花苑,是平海城最頂級的一處青樓,沒想到過了這麽多年,居然還開著?
刑天鯉這一世的母親青婉玉,就是瓊花苑的清倌人出身。
順著大街,走過瓊花苑,到了前方街角處,向西邊,是一條鋪了青石板,寬有兩丈許的巷子。
這巷子和瓊花苑,隻是一牆之隔。巷子口,北麵開了一家綾羅絲綢店,南麵開了一家胭脂水粉店,每個店鋪,單單門麵就有七八丈寬,端的是豪奢大氣。
讓刑天鯉無語的是,這兩個店鋪門口,都放著兩條長條凳,上麵翹著二郎腿,端著小茶壺,穿著絲綢長衫,漫無邊際的閒聊呱噪的,分明是七八個清雋秀氣的小太監!
刑天鯉心中恍然。
難不成,這瓊花苑的後台靠山,還是內務府織造處?
車隊『咕嚕嚕』行進了巷子,門前坐著閒聊的小太監眸色一寒,放下茶壺,齊齊起身,右手紛紛探入懷中,臉上掛起了太監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怪異笑容。
兩個店鋪內,也有穿著勁裝短打扮的小二模樣的壯漢,悄無聲息的往店鋪門口湊了兩步。
甚至,在兩間店鋪的二樓丶三樓的窗子後麵,隱隱有拉動槍機的聲響。
刑天鯉掏出了自己織造處的銀牌,伸出手,在窗外晃了晃。
於是,幾個小太監又笑著坐回了長凳上,端起茶壺,若無其事的繼續閒聊,店鋪裡的小二們也回到了櫃台後,懶洋洋的打著嗬欠,唯有二樓丶三樓窗子後麵,一道道冷厲的目光,依舊死死盯著車隊。
除開巷子口的兩間鋪子,這條巷子頗為清淨。
兩側都是高聳的白牆,順著巷子往前行了大半裡地,前方豁然開朗,露出了一片長寬近十丈的平壩。一座朱漆大門,門上敲著鎏金門釘,門前杵著兩尊丈許高大石獅子的府邸,就這麽出現在刑天鯉麵前。
這座府邸,端的豪氣,但是門楣上,卻連門匾都沒掛一個。
馬車剛出巷子,前方府邸側門無聲開啟,蓮喜太監帶著一行人,快步行了出來:「唉喲,唉喲,這是給主子送禮來了不成?這車上,都是什麽東西?這人,都是什麽人啊?」
蓮喜太監大驚小怪的尖叫著,很是埋怨的朝著刑天鯉翻了個白眼。
拉貨的大車,是碼頭上臨時雇的,車夫們都是普通百姓,這也就罷了,他們看到了這府邸,也不會聯想到,這裡居然就是大玉朝內務府織造處衙門所在。
但是刑天鯉還帶來了這麽多洋鬼子!
黃發,黃眼,皮膚也好似生了肝病一般發黃,東國老百姓就沒長這個模樣的。讓一群洋鬼子摸到了織造處的大門口,這算什麽事呢?
刑天鯉拉過何鐸和何西,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您老明鑒,嘿,他們是仰慕我天朝上國的海外義士,昨夜裡,就是得了他們相助,嘿嘿!」
蓮喜太監眼睛驟然閃亮,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刑天鯉。
以織造處的能力,他們自然能打探到,昨天晚上,一江之隔的萬國租界發生了什麽——東雲總領館被人一把火燒得精光,總領館上下的官員,如今正猶如瘋狗一樣滿租界的找茬兒呢。
刑天鯉招呼著,讓那些車夫和何鐸丶何西等人聯手,將馬車上一個個木箱子扛了下來,全都碼放在了府邸門前。他掏出幾張小額鈔票,打發了這些車夫,蓮喜太監已經迫不及待的招呼了一群彪悍漢子出來,將這些木箱全部扛了進去。
府邸,正堂。
身穿焚族傳統服飾,形製和刑天鯉前世大清旗袍有八九成相似,烏黑的長發卻依舊在腦後紮了個大馬尾,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頤和郡主,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麵前的木箱子。
數百口木箱全部敞開,露出了裡麵散發出濃濃油墨氣息的圖紙。
一整套戰列艦資料圖紙,加上三種合金鋼和配套煉鋼廠的圖紙。
若是將這些圖紙吃透了,如果舍得砸錢,如果能召集一批熟練的工匠,那麽大玉朝也能建造出之前在總海關碼頭恣意逞威的新式巨艦。
當今之世,控製了海權,就意味著你控製了一切!
各國公認,海權就是財富,海權就是國力,海權就是希望,海權就是未來!
大玉朝就是因為喪失了海權,才被極西百國破入了國門,百國聯軍,甚至直接打到了京城的城牆根下。
當年大玉朝鬨新政,那群新黨,他們辛辛苦苦籌措款項,建立的第一所學堂,也就是海軍軍官大學堂。
頤和郡主身邊,一名麵相清臒,蓄了短須的中年幕僚嘶聲高呼:「郡主,這是蓋世奇功!當年黑婆羅洲一戰,我朝海軍,一朝喪儘,偌大的天朝上國,有海無防,哪怕僬僥島奴,也肆無忌憚,隨意進出我朝海疆!」
「今日,得了這些圖紙,我朝若是奮發,聚十年之功,當重整海軍,再現我……」
頤和郡主輕輕一擺手,打斷了這中年幕僚的話:「誰說我大玉朝有海無防?皇家艦隊,如今不都還駐紮在津門麽?」
長眉緊蹙,頤和郡主冷聲道:「聚十年之功,重整海軍,話說得輕巧,你可知道,這麽一條新式戰艦,耗費多少?」
輕輕呼出一口氣,頤和郡主目露奇光,直勾勾的盯著刑天鯉。
「不管那些了。」
「這般巨艦,怎麽建,何時建,建多少,那都是太後娘娘,還有朝堂上袞袞諸公該思量的事情。當今朝廷,不需要我說,你等也心知肚明,那戶部的銀庫裡,幾乎能餓死耗子。每年都在鬨饑荒呢,又去哪裡淘換這筆錢呢?」
輕歎了一聲,頤和郡主輕輕搖頭:「但是呢,李鯉大人,你可真是讓頤和吃驚。不,不是吃驚,真正是驚駭到了。」
「租界傳回來的消息,這戰列艦的圖紙,被東雲人拿去了。以東雲人的狼子之心,他們得了這圖紙,未來定然是要造放肆造艦的,此消彼長之下,怕是他們就會生出某些不該有的心思。」
「你是如何,從東雲人的總領館將這些圖紙,弄到的?」
「更不要說,這些合金鋼和煉鋼廠的圖紙,應該還在馬賽宮頂樓的房間裡罷?」
刑天鯉對答如流,將自己早就預備的那一番鬼話說了出來。無非就是,他在東雲人內部,重金收買了大批亡命的浪人,以及貪心的軍官等等;他又收羅了心懷天朝上國的何鐸丶何西等人,收攏了大批敢打敢拚的幫派洋鬼子。
趁著萬國租界一片混亂。
昨天深夜,放肆一搏,趁亂將這些圖紙資料從東雲總領館搶了出來。
至於說,為什麽除了戰列艦圖紙之外,還有三種合金鋼和配套煉鋼廠的圖紙資料在,刑天鯉朝著頤和郡主拱了拱手,沉聲道:「可見,是天佑我大玉朝,是老天爺成全,勢必讓我們將這等巨艦,拿捏到手中的!」
刑天鯉反正擺明了態度。
他收買了很多亡命之徒,趁著萬國租界一片亂糟糟的時候下手,沒想到居然成功了。
反正圖紙,他是拿到了,至於說,為什麽不是原版,而是複製版,至於說,為什麽除了戰列艦的圖紙,還多了這麽多『恰好』配套的技術資料,他不知道,隻有老天爺曉得,要不,你去問老天爺罷?
總之,事情就是這麽回事,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實就擺在眼前——這些資料,是做不了假的。
你要找口供?
昨天大亂,參與這件事情的東雲人,包括熊山二郎等人,全部死光光了。
參與這次行動的好些幫派洋鬼子,也都死在了和東雲軍隊的衝突當中,僥幸逃出來的,就何鐸丶何西,還有五嶽堂的這群遺民!
你若是不信,你隻管詢問何鐸他們嘛!
反正,他們是洋鬼子,你們也不敢嚴刑拷打,你們隻管問,他們保證有問必答!
刑天鯉話裡話外,又透出了彆樣的意思——昨兒晚上的行動,他是墊付了一大筆真金白銀的,收買東雲人,收羅易多利人,還有采購這麽多軍火,才能攻入東雲總領館,才能一把大火燒得東雲人焦頭爛額,趁亂將這些資料取了出來。
所以,這筆開銷,親愛的郡主殿下,是否應該給下官報銷一下?
刑天鯉就差點伸出手放在頤和郡主麵前,直接向她要帳了。
蓮喜太監又行了進來,滿臉堆笑的回稟道:「主子,平波伯來了,嘿,他還帶來了幾樣有趣的小玩意兒。」
頤和郡主皺起了眉頭,無奈的一甩袖子,揮了揮繡著大牡丹花的手絹,懶散的退後了幾步,坐在了一張大椅上,然後朝著刑天鯉一抬手:「李鯉,你也坐罷,蓮喜,上茶呀!」
輕咳一聲,頤和郡主麵露難色道:「李鯉啊,你說的那筆開銷呢,你給我一個細帳,每一筆開銷,究竟花去了哪裡,認認真真的給我呈上來。總不能讓你為國效力,還花自己的錢,國朝萬萬沒有這樣的道理!」
大牡丹花手絹有點不安的揮了揮,頤和郡主輕歎道:「隻是呢,稍等等罷,稍等等!」
刑天鯉挑了挑眉頭。
看來,頤和郡主是囊中羞澀了。
但是,沒道理啊,內務府,織造處,控製了整個江南諸多行省,所有的茶葉丶絲綢丶瓷器等暢銷貨物的貨源,做的獨門壟斷的生意,身為這個衙門的主管大臣,更是太後娘娘的親侄女,怎可能沒錢?
眨巴眨巴眼睛,刑天鯉就看到一個身形瘦削,腦後拖著五條小辮子,戴著一頂瓜皮小帽,正中鑲嵌了一塊雞蛋大羊脂美玉,身上卻不倫不類,穿著一套西式燕尾服的青年,邁著輕快的小步跑了進來。
原本已經坐下的刑天鯉,又緩緩起身,微微耷拉著眼皮,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長相也隻能算是『中規中矩』的青年。
剛才蓮喜太監說,『平波伯』來了?
平波伯,這是刑天鯉的父親刑天通明十年前,在黑婆羅洲戰歿後,當今朝廷追封的爵位。那一戰,整個黑婆羅洲遠征軍近乎全沒,當今朝廷也是大手筆,宛如批發一樣,侯爵封了五六個,伯爵更是丟出來了三十幾個!
其他低等的子爵丶男爵丶輕車都尉之類的,更是可以用籮筐來裝了。
嘿!
刑天通明,隻有一個正牌子的兒子,就是他,刑天鯉本尊!
眼前這個稍稍跑了幾步路,就額頭上一片虛汗,稍有點氣喘的青年,嗬嗬!
刑天鯉用力抽了抽鼻子。
這廝身上灑了一點點法璐仕出產的香水,隻是顯然是用錯了款,他用的是女人款的香水。
在這一層馥鬱的女款香水下,刑天鯉嗅到了一點點的體液的腥味,還有一點點帶著胭脂氣的口水味。兩種味道,都是從這廝的丹田之下隱隱飄出,這家夥,在來織造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