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李先生
梅雨季,天地間雨霧迷茫,到處都雨水漣漣。
青石板的小巷濕噠噠的,巷子儘頭,典型的徽派民宅白牆利落,黑瓦精神,漆黑的門戶上,兩隻黃銅門環打磨得油光水亮。一支豔紅的杏花從牆頭俏生生的探出頭來,整個小巷頓時就有了顏色。
一大早,刑天鯉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他輕歎了一口氣,閉上眼,眉心微涼,身周六尺範圍內,頓時一磚一瓦丶一桌一椅,甚至空氣中的一粒浮塵,都清晰可『見』。
起身,穿衣,麻利的將被窩折成了四四方方的磚頭塊,刑天鯉順手從床頭操起一根和他幾乎等高的細竹竿子,輕輕擊打著地麵,緩步走出臥房。
細竹竿發出『噠噠』響聲,刑天鯉穿過二進院子,穿過廊門,來到前院,衝著前院的正房輕聲喝道:「老李?老李?回來沒?」
正房內鴉雀無聲,刑天鯉抖抖手,搖搖頭,到了前院六角小亭遮擋的井水旁,熟練的打水,淨麵,從井旁石桌上的小匣子裡,取出了豬鬃毛的牙刷,配合著薄荷味的牙粉,將牙齒刷得乾乾淨淨。
放好一應家什,『噠噠』聲中,刑天鯉又回到了二進院子,進了西廂房。偌大的西廂房打理得乾淨敞亮,正對著門是一張供桌,上麵有時鮮果品,幾色點心,一口黃銅香爐打磨得油光水亮,裡麵滿是香灰。
刑天鯉到了供桌前,肅然向牆壁上供著的三清祖師畫像大禮參拜。禮畢,他起身,將三清祖師敬香,隨後跪在供桌前的蒲團上,雙手結印,喃喃念誦早課的道經。
早課畢,再次向三清祖師叩首禮拜,刑天鯉出了廂房,拉上房門,繞過了正房,到了後麵能有兩畝地大小的後園中。偌大的園子裡,沒有其他花花草草,唯有筆挺的紫竹一杆杆清臒精神。雨水打在竹葉上,一時間四周儘是『唰唰』聲。
刑天鯉徑直走到了竹林正中,幾蓬老大的紫竹簇擁著一塊三尺見方的空地,地麵上乾乾淨淨,一絲雜塵都沒有,地麵更是光潔如鏡,隱隱發射出淡淡的金屬寒光。
一根三尺多高,拳頭粗細的竹筍,孤零零的長在這空地上。若是湊近了傾聽,雨點打在筍尖上,隱隱有金鐵破風的『鏘鏘』聲傳來。
刑天鯉站在竹筍旁,放下手中細竹竿,繞著竹筍,緩緩的活動手腳。
腳踏禹步,步伐如飛,身形蕩起片片殘影,身邊雨霧被疾風震蕩,『呼呼』微風聲中,雨點悉數被震飛一丈多遠,打得四周竹竿『噗嗤』直響。漸漸地,刑天鯉頭頂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升騰,細密的雨點落在頭頂,都化為縷縷白色蒸汽,快速蒸發殆儘。
一套拳腳打好,刑天鯉渾身血氣鼓蕩,五尺四寸的身高(本書取一尺三十三厘米,此時身高一百七十八厘米),赫然被血氣衝擊得拔高了一寸左右。
刑天鯉一聲輕喝,右手食指一縷熱血流淌,他繞著竹筍,迅速在竹筍上勾勒了二十四道四四方方的符令。細微的金鐵震蕩聲中,血色符令隻是一閃,就被竹筍吸納殆儘。
麵色微微有點發白的刑天鯉呼出一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兩金丶一兩銀丶一兩銅丶一兩鐵丶一兩錫,雙手隻是一搓,五金頓時化為極細的粉末,紛紛揚揚灑在竹筍上。
肉眼可見細細的金屬粉末被竹筍一點點的吐納進去,刑天鯉輕輕摸了摸竹筍,輕聲道:「快十年啦,也不知道能養出個什麽寶貝來。」
轉過身,操起細細的竹竿,『噠噠』的走出後園,到了前麵院子,拉開院門,反手鎖門,刑天鯉徑直行出了小巷。
外麵石板街上,『啷當』鈴鐺響處,兩條大牯牛拖著兩架大車,慢吞吞的從刑天鯉麵前走過。大車上,滿滿的儘是新鮮的瓜果蔬菜。
刑天鯉站在路邊,讓開兩架大車。大車過處,對麵街道邊,一個酒鋪幌子下,兩條頗為粗壯的漢子站在那裡,直勾勾盯著刑天鯉。
一個看似隻有十二三歲,生得白皙鮮豔,極有江南水鄉少女風姿的小丫頭,突然從斜刺裡竄了出來,輕笑著將兩顆殷紅的楊梅塞進了刑天鯉手中:「小李先生,自家新摘的楊梅,你吃吃看?」
刑天鯉『嗬嗬』笑著,向小丫頭行了一禮,頂著一道讓他後心寒毛直豎的淩厲目光,細竹竿急速的點動地麵,『噠噠噠噠』的一溜小跑,呼吸間就跑得老遠。
小丫頭怔怔的看著刑天鯉的背影。
猛不丁的,她的耳朵被一生得頗為壯碩的婦人一把擰住,扯著耳朵拽回了路邊兩個碼放著各色時新水果的籮筐旁。
「你這丫頭,失心瘋的,小小年紀就找男人!你找男人,也找個好的,找個瞎子?以後是他養你,還是你養他?」
小丫頭歪著頭,痛得麵皮發紅:「小李先生,帥嘛!」
順著石板街小跑半裡地,前方一處巷子出口處,一塊油布丶一架小車,兩張小桌,就組成了一個小小的柴火餛飩攤。刑天鯉嗅著空氣中濃鬱的牛骨湯味,熟門熟路的走了過去,細竹竿左右一劃拉,精準的坐在了一張小凳上。
也不用多廢話,刑天鯉從袖口裡掏出了六枚大錢,『啪啪』有聲的排在了小桌上。
餛飩攤的老板大手一抹,收下了銅錢,取了一個極大的粗瓷海碗,往裡麵挖了點豬油,撒了點蝦皮,丟了幾片紫菜,又撒了點胡椒粉,倒了點小醬油,一抹兒蔥花,一瓢燒得滾開的高湯往裡一傾,頓時濃香撲鼻。
刑天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滿意得直點頭。
十八枚蛋黃大小,薄皮大餡的雞肉丶蝦仁大餛飩在湯水中翻滾,大海碗輕輕的放在了刑天鯉麵前,攤子老板笑道:「小李先生,請慢用。加根油炸鬼?」
刑天鯉摸了摸肚皮,就又摸出了四個大錢排在了小桌上:「加根油炸鬼,再加一顆鹵蛋罷。老李昨夜沒回家,晚飯自己燒的,有點夾生,沒怎麽吃飽哩!」
一旁小桌上,兩個食客連同餛飩攤老板就齊齊笑了起來。
他們開心的說什麽『家裡沒有個女人,還是不行的』,『老李整日裡鑽寡婦門,也不甚像話』,『都是老相好了,帶回家卻也無妨』之類的葷話。
一旁一個賣炸糕的,一個賣擔擔麵的,兩個攤子老板,連同七八個食客,也都歡快的笑著。憨厚丶樸質,帶著一絲升鬥小民特有的庸俗氣的笑聲,就將這梅雨天大清早讓人膩歪的滯悶濕氣,都驅散了大半。
慢條斯理的吃下十八個大餛飩,將油炸鬼扯成一截一截的泡在了湯水中,先咬了一口鹵蛋,刑天鯉含含糊糊的說道:「自是無不可的,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李就我這麽個遠房的侄兒,這對不起祖宗呀。」
「諸位街坊鄰居,有訪到好的丶宜室宜家的娘子,隻管帶來。」刑天鯉用力的拍了一下大腿,大聲嚷嚷道:「這老李,一大把年紀了,一天到晚不見人的,也該上個籠頭啦!」
於是,笑聲就越發的歡快了。
刑天鯉笑盈盈的吃飽喝足,『噠噠』點著細竹竿兒,一邊走,一邊愜意的啃著那小丫頭塞給自己的兩顆酸得掉大牙的楊梅。
一路流著清口水,『哧溜哧溜』的吸著氣,刑天鯉順著石板街,慢吞吞走了一裡多地,到了路邊一間二層高的書店。這店門楣上掛著『高枕齋』三個大字,左右門柱上有一副門聯,右側是『偶來鬆樹下』,左側是『高枕石頭眠』。
刑天鯉走進書店,一列書架下,一張搖椅旁,已經沏好了一壺新茶,放著兩色點心。
刑天鯉收起細竹竿,熟門熟路的往那靠椅上一躺,輕輕的拍了拍手:「小七,繼續吧,昨兒咱們,是讀到了《世家本紀·曹魏世家》之《魏武紀事》罷?繼續,繼續,這『孟德之好』,咱頗為好奇,感覺和咱家老李差不多呀!」
「唉,唉,東家,您聽好了。」一名生得頗為機靈的書店小夥計捧著一部厚厚的書本,急忙趨了過來,坐在了一張小凳上,翻開書本,抑揚頓挫的開始誦讀。
書店不大,除了這名喚小七的小夥計,隻有櫃台後麵,有個幾近六十歲的老掌櫃,靜靜的坐在那裡,搖頭晃腦的聆聽小夥計的誦讀。偶爾,老掌櫃渾濁的目光落在刑天鯉身上,都會極其惋惜的輕輕搖頭。
身長玉立,玉樹臨風,貌如潘安,性如蘭芝,這些美好的詞兒用在刑天鯉身上,都是決然恰當的。而且,刑天鯉的性情極溫和,又是極上進好學的,放在哪裡,都是一等一的少年俊才。
奈何,天生的眼瞎,這可真是,『老天爺瞎了眼』!
刑天鯉靜靜的躺在搖椅上,聆聽著小夥計抑揚頓挫的誦讀聲。他反手從書架上取了兩冊厚厚的書本下來,有一頁沒一頁的翻動著。眉心微涼,兩冊書本上,一字一句,一旦『看』過,就深深記在心底,再不會忘記的。
小夥計《魏武紀事》中的一個短短篇章還沒讀完,刑天鯉已經將兩冊書全部讀好。他將書冊放回書架,又順手扯了兩本書擱在了肚皮上,愜意而從容的翻動著。
「話說,來到這世界,十四年了。」
「錯,若是打從娘胎裡記事開始算起,十五年了。」
「這一方天地,這書本上記載的東西,是在給道爺我開玩笑麽?魏武大帝曹孟德,曾親率大軍,七討司馬懿,戰火蔓延一百二十年,後在漢高祖劉邦的調停下,雙方息戰!」
「西楚霸王項羽,單人,獨騎,一杆長戟,橫蕩千軍,強行刺殺漢高祖劉邦二十四次。後項羽為漢昭烈皇帝劉備兄弟三人所阻,一番大戰,項羽重傷,雙方收兵息鼓。」
「秦皇嬴政,頒發祖龍令,懸賞胡亥丶趙高丶項羽丶劉邦等一眾叛逆人頭。嘖,親兒子都殺?嗬,胡亥丶趙高與項羽合流,力抗大秦追殺。時至今日,祖龍令依舊有效?」
「嚇,且不說能不能找到胡亥這些人物。就算拿下了他們的腦袋,去哪裡找祖龍兌現懸賞?」
端起小小的茶盞,『哧溜』一聲一飲而儘,刑天鯉強忍心頭激蕩,輕輕呼出一口長氣。
櫃台後方,同樣端著小茶盞慢悠悠喝著茶的老掌櫃突然開口:「東家,這些《世家本紀》,就當做市井話本,看看就好罷!」
「自我大玉太祖龍興以來,六百年啦,天下豪門大族,都是有數的。這些老古董《世家本紀》中的豪門大族,何曾見過?」
老掌櫃搖頭道:「更不要說,這《世家本紀》中,多有神聖仙佛出沒。如那祖龍秦皇,十二尊金人橫壓天下,曾白日淩空,擊碎流星。這,這,這等荒謬之事,如何信得?」
刑天鯉將手上『看』完的書本塞回了書架,緩緩點頭:「掌櫃的說得有理,我聽了這麽幾年的書,也就覺得,自我朝大玉朝建立之後,朝堂刊發的正史史書上的東西,才是有理有據,可供勘查的。而大玉朝之前嘛,多神怪詭異,大體是信不得的。」
意味莫名的歎了一口氣,刑天鯉抓起擱在搖椅上的細竹竿,又從搖椅後麵的書架上,抓下一個長長的琴囊,『噠噠噠』的走出了『高枕齋』。
到了書店門口,刑天鯉停下腳步,問道:「我過得迷迷糊糊的,連今天是幾月幾號都忘記了。那報紙……」
老掌櫃應道:「租界的報紙,七日一次送來,這次的報紙,要到後日了。」
刑天鯉就不說話,他點著細竹竿兒,越過石板路,到了斜對麵一間三層高,裝飾頗為豪氣的茶樓門口。老掌櫃也轉出了櫃台,亦步亦趨跟在刑天鯉身後,笑吟吟的行了過去。
刑天鯉剛剛走到街道中間,書店一側的巷子口裡,早上的兩條漢子又轉了出來,目光森森,衝著刑天鯉打量了一陣,然後轉身就走。
茶樓門前,兩個衣飾整潔的小二早就候在了這裡,見到刑天鯉行了過來,他們急忙搶出去幾步,殷勤的向刑天鯉行禮不迭:「小李先生來了,哎,茶點已經給您備好了,還是您最愛的二十年陳的白毫銀針,還是您最愛的鬆子糕丶茯苓餅,還有九蒸九曬的山黃精。」
刑天鯉輕輕點頭,跟著兩個小二進了茶樓。
偌大的茶樓,一樓能擺下五六十張大桌的茶樓,已經上了七八成客人。見到刑天鯉走了進來,茶客們紛紛起身,笑吟吟的向刑天鯉問好。
「諸位安好,安好!」刑天鯉熟絡的朝著聲音傳來處拱手致意,笑嗬嗬的行到了茶樓一樓正中,一個尺許高的小台子。方圓六尺的小台子,上麵擺了桌椅,放好了茶點,一個細瓷的茶盞內,茶葉已經備妥,隻待開水一衝,就是一盞好茶。
刑天鯉放下細竹竿,摸著桌子,四平八穩的在椅子上坐定。
老掌櫃的也就順勢坐在了刑天鯉身邊,接過小二遞過來燒得滾開的開水壺,小心的給刑天鯉倒上了茶。
刑天鯉自顧自的解開琴囊,掏出了一架色澤古舊,看上去很有點年頭的二胡,輕輕的上下摩挲了一番,操起琴弓,在琴弦上輕輕撥動了一下。
偌大的茶樓頓時一片寂靜。
原本隻上客了七八成的茶樓,在刑天鯉入座後,神乎其神的已經滿座,好些後來的客人,隻能舔著臉,和先來的客人拚桌,才能勉強坐下。
琴弦響起,茶樓的二樓丶三樓,那些包間麵朝正中天井的窗子也紛紛開啟,好些身穿綾羅綢緞的客人,紛紛探出頭來。
或許是因為黃梅天的緣故,又或許是之前想到了那些不靠譜的《世家本紀》中的記載,刑天鯉今日的心情,莫名的抑鬱。琴弓動處,一曲極淒涼婉轉的《二泉映月》,就好似習習寒泉,悠悠揚揚充滿了茶樓。
坐在一旁,正給自己倒茶的老掌櫃差點沒把開水衝手上。
四下裡,眾多茶客一個個瞪大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一曲極淒婉的二胡曲奏罷,刑天鯉放下二胡,抓起小方桌上的驚堂木,『啪』的一下拍在了桌上:「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嘿!」
「忝為黃山一散修,天都峰下得道途;芙蓉峰中承天露,光明頂上降龍虎。金水九轉歸華池,嬰兒收攏現金丹;靈台紫府於斯辟,陽神送我入天仙!」
「諸位嗬,昨日,小子已經講完了那一部《水滸》。可憐多少豪傑!」
「小子正發愁,今日要拿哪個話本出來。昨天夜裡,卻突然夢到一藍袍黑須道人,自稱修煉有成的得道天仙,小子於他有緣,是以將他修煉道途中,所見所聞的一些奇人奇事,彙成了一部《蜀山劍仙傳》,讓小子傳播人間!」
「所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部《蜀山劍仙傳》,若是能廣傳天下,也算這位道人,在世間留下了一道痕跡!」
「諸位聽好,話說……」
一旁老掌櫃,已經操起毛筆,在一空白本子上,端端正正寫下了《蜀山劍俠傳》幾個清雋小字。
三章蜀山講罷,茶樓內歡聲雷動。
天色還早,刑天鯉也不著急離開,而是在茶樓中,和眾多茶客高談闊論。無論是市井八卦,還是官府流言,刑天鯉三言兩語間,總能彆開樞機,引得人嘻哈大笑。
老掌櫃的捧著個銅鑼,笑嗬嗬的繞場行走,就聽得『當啷』聲響,各色碎銀丶銅錢不斷落下。幾個店小二樓上樓下的瘋跑,那些包廂裡的客人更是身家豐厚,聽得好了,打賞的都不是碎銀子,而是一兩甚至二兩的好錠子。
老掌櫃的捧著賞銀,跟著茶樓的掌櫃,笑嗬嗬的去了裡麵的帳房。
將近黃昏,等刑天鯉在掌聲中走出茶樓的時候,他的袖口中,已經多了兩個精巧的一兩重小金錠子,以及五六個很有點分量的銀錠。
他回到自家書齋門前,向老掌櫃的叮囑:「還是老規矩,湊齊十章了,就送去書局刊印。給他們說,這《蜀山劍仙傳》,定定比那《水滸》精彩的,而且篇幅更長,要他們拿個更妥當的分成出來。若是價格不變,我是不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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