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府客堂中,宇文泰和於謹相對而坐,旁邊除了幾名男女侍者之外,堂內便再也沒有了其他的人。

兩人麵前的桌案上擺著一份荊襄方麵的地圖,地圖上幾個醒目的標識分彆是穰城丶襄陽以及江陵所在,尤其是代表江陵的地點被用朱筆重點標注了出來。

「江陵之事,還是要有勞太保了。」

宇文泰盯著地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又抬頭望著於謹沉聲說道。原太傅廣陵王元欣月前病逝,李弼則因不久前統軍驅逐來犯的柔然人馬而由太保進位太傅,而於謹則得授太保。

於謹聞言後並沒有立即回應此事,而是在稍作沉默之後又開口道:「太原公為此用心頗深,也經營日久,事到臨頭卻轉任他員,一時間想必難以心平氣和的接受。若加阻撓,擾事尤深啊!」

他自知這一任命意味著什麽,如果他要接手的話,那麽李泰和荊州總管府就是他繞不過去的一個問題。所以在正式接手之前,他也必須要在宇文泰這裡搞清楚這件事的尺度在哪裡。

宇文泰聞言後便也歎息道:「是啊,人言軍政大事俱決於中外府中,但今謀議伐滅他國,竟然還需要深慮方鎮意下如何,豈不怪哉?」

他先感歎一聲,然後又望著於謹說道:「太保與我相交共事多年,應知我絕不是一個性情孤僻刻薄丶全無容人之量的人,對待同流尚且不失包容體諒,又怎麽會心懷險惡丶不容少輩出頭?若我真有此意,天下人又能知李伯山是誰?」

講到這裡,宇文泰多多少少還是自覺有些尷尬,稍作停頓之後旋即便又說道:「但是此徒才性太過妖異,已經讓人到了不得不做警覺的時刻。我與太保俱已功成名就,可以無懼少勇爭先,然而門下總有子弟讓人不得不慮。

李伯山功勳聲望已是少徒之最,若再不加壓製,則自此以後世道之內一人而已,恐無幾家子弟當權治事的餘地。我等眾人當年立誌以共獎王室,是為的與國同榮,卻非獨彰某人謀事。李伯山行的太快,也該停下來等一等他的同輩親友。

太保或許覺得我這麽想略顯狹隘,李伯山之有今日也是實至名歸。道理雖是如此,但情理上終究還是讓人暗生心結。我與大司馬總角即識,可謂世交,然而如今大司馬言及李伯山必稱佳婿丶目無餘子,觀我拙子在人言中竟成末流,也的確是讓人憂悵不平。」

本來是討論國家大事,結果宇文泰卻扯到了家長裡短上來,甚至連獨孤信對婿子們不同的態度都要講出來掰飭一下,也的確是有失他的身份。而越是如此,則越表明他在道理上要製裁李泰的理由是站不住腳的。

但很多事情往往隻看利弊而不看是非,無論再多的理由和藉口,事實就是如今的李泰已經是壯大到宇文泰努力多年所塑造的這個人事局麵都容不下了。

當人的觀念發生改變後,對人對事的各種看法也會隨之更改,如今的宇文泰開始正視李泰的所帶來的威脅,其人過往一些言行便也都被重新審視一番。

「年初國中有事,我本無意於名位,李伯山卻藉此興事,串聯群眾。如今思來,他的確是有失分寸,心意怕是未可稱純。」

講到這一點,宇文泰又長歎一聲道:「此徒深謀遠慮,其實早露端倪。舊年初入潼關,即循若乾惠保進言府中,所論諸事竟與今時局麵略同。當年所見隻道是輕狂少年誇誇其談,如今再觀卻不免令人歎其智謀深遠。如今東南局麵,也難說是否早有預謀啊!」

於謹本來一直在沉默傾聽宇文泰的話,可當聽到這裡後還是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暗道太師莫非被李伯山給愁的道心失防,直接一竿子扯到邙山之戰時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那時李伯山還曾在其麾下參戰,不過隻是一個有些冒失的毛頭小子,說其能為十幾年之後的局麵出謀劃策也是胡扯了。更何況如今東南局麵的形成,一大半在於侯景南渡之後對南梁的一通攪鬨,這事情高歡複生都未必能料準,李伯山能算到?

總之宇文泰這一番嘮叨,在於謹聽來多少還是有點欲加之罪丶何患無辭了,咱都老夥計了,你心裡咋想的我能不明白?也彆在這裡硬扯什麽理由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了,還是商量下具體該要怎麽做吧。

於是他便又開口說道:「若僅僅隻是荊州一府人情所向,尚且不足為慮。但今關中多有士民與太原公交往深刻,此情不得不察啊!」

他是在提醒宇文泰,李泰可不隻是忙著給你們鎮兵當女婿,這些年和關中的豪強世族們也都交往密切。隨著府兵製改革至今,這些豪強世族也都成了府兵的中堅力量,是一個絕對不可忽略的問題。

講到這一點,宇文泰也是非常頭疼。當年也不知怎麽的腦子一昏就答應了關中財貨外輸,隻覺得坐地抽傭很過癮,但在將相關帳目略加細審之後,才發現過去這幾年從關中流向沔北的財富資源已經是非常恐怖。霸府僅僅隻是過路抽成便穩定得利,大量財富注入的沔北獲得了多少利益那就不可估量了!

「軍心人情方麵,便需要仰仗太保實時把控調整。征途之中但行軍法,無有彆計。太保掌軍,我無憂矣!更何況,如今沔北無主,江陵昏聵,諸事並舉,正合其宜!」

講到這裡,宇文泰的心情又有些振奮起來:「李伯山雖然謀略深遠,但終究難免少年強直性情,凡事好爭,短於韜光養晦。此番出兵合肥,可謂下計,自陷於四戰之地丶兵禍之鄉,欲守從容想是難得。

今我既攻江陵,前與會盟之梁國諸將必然反目。而東賊眼下雖然叫囂河洛,一旦知我南圖,恐我做大,也一定會遣軍奔救。屆時合肥正當要衝,去留兩難,以李伯山才略守城卻敵應是不難,但若想兼顧內外,則就難免要失算了。」

雖然表麵上宇文泰是受宇文護等人說服才決定對李泰下手,但事實上他如今又不是昏聵不能視事,有的想法怎麽可能不存在心裡。之前隻不過是火候未到丶沒有必要,又或者沒有一個合適的切入點,如果有了適合的機會,他也當然不會有所留手。

宇文護還盤算著可以藉此將其逼入河洛以防備北齊,但宇文泰卻知道一旦西魏對江陵用兵,那麽李泰如今所處的合肥必成戰事的焦點,根本就沒有機會前往河洛,所謂的關東道大行台也隻是虛設罷了!

於謹聞言後也暗歎一聲,李伯山出征合肥此舉的確是有些不智,顯得過於驕狂了。????  ???起碼若其一直留鎮沔北,中外府即便對其心懷忌憚,也絕不敢如同今日這般行事。但今大軍直出卻留下一個空空的沔北,過於高估了自己的能量,也小覷了中外府對其的提防之心。

說到底,李伯山還是經驗不足啊。當其曉事的年紀已經到了東西兩麵都建立起一定秩序的時刻,沒有親身經曆過六鎮兵變方興時,這些鎮兵們為了權勢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時候,能活到如今的,哪一個又不是陰險狡詐?

前一刻還其樂融融,後一刻則拔刀相向,已經是亂世之中再正常不過的操作了。

之前為了拉近彼此的關係,宇文泰甚至都做出了認獨孤信之女為養女的事情,就說明正常的人際互動和官爵封授已經不足以協調彼此,李伯山就應該有所警覺。但他卻仍然恃其強盛而妄起戰端丶橫生枝節,終究還是免不了受此所害。

他這裡感慨未已,宇文泰便又說道:「雖然事成於他人,但李伯山前事鋪墊累積之功也不可忽略。他夫人還是我門下養女,聽說已有孕息,待到徵士凱旋,我必榮其妻兒,以誇其功!」

這話就是在暗示於謹,要將李伯山的妻兒也控製起來作為人質,加上其在關中的親屬們,如果李伯山敢有異心異舉,怕是免不了要落得他恩公賀拔勝一樣的下場!

接下來,兩人又就出征人員商討一番,最終確定一個出征的名單。於謹自然是此番大軍征討的主帥,但像行台這樣的名義,宇文泰也不可能輕授給任何一位柱國。

自於謹以下,便是侯莫陳順丶楊忠丶韋孝寬丶尉遲迥等諸位大將軍,再往下便是一係列的開府丶儀同等諸府兵將領,合計統軍五萬,加上之前作為前鋒出發的宇文護丶李穆等一萬人馬,共有六萬大軍參與此番戰事。

侯莫陳順丶尉遲迥被派遣出征很好理解,也沒有什麽好說的。至於楊忠和韋孝寬,宇文泰和於謹則核計良久。這兩人都與獨孤信關係密切,而今大軍除了出征江陵之外,還負擔著一個解除李泰軍政大權的使命,則就不得不更加慎重。

楊忠其人本身便智勇雙全,而且舊年還負責征服漢東,對南梁人事比較了解而且威名頗著,在李泰與一乾荊州總管府武將們被邊緣化和排斥的情況下,其人便是霸府為數不多的一個選擇。

「楊忠此人專於事而不專於人,就連大司馬都不可用若奴仆,更加不會屈節就事方鎮。」

宇文泰在權衡一番後,還是決定了派遣楊忠出征。楊忠這個人性格說好聽一點是端正,難聽一點是涼薄,與其故主獨孤信雖然私交不錯,但是政治上的聯盟和互動卻很少,一直都保持著一種慎獨的姿態。

至於韋孝寬,則就更加是一個必然的選項了。此番出征江陵乃是一場滅國之戰,作為關中豪強武將們代表人物的韋孝寬如果隨軍出征的話,哪怕並不安排什麽重要的任務丶有什麽出眾的表現,對於關中府兵的士氣都有一定的提振作用。

正當中外府調兵遣將丶大軍出征的時候,遠在合肥的李泰也正估摸著時間,打點行裝準備離此西歸了。

雖然合肥占領的時間並不長,但是肅清和管理的進度卻是非常不錯,四邊民眾向此湧來,就連秋收都有條不紊的進行完畢。李泰再留在這裡也意義不大,還是回去辦正事要緊。

臨行前,權景宣當然要當麵請教注意事項,太細節的問題李泰也沒有講太多,畢竟他是信任權景宣所以才選擇由他鎮守合肥,隻是針對接下來的局勢劇變略作提點和鋪墊。

「今與梁國雖然交好,但此態必不能久。國中對於江陵勢在必得,一旦興兵則必決裂。幸在如今曆陽尚在齊軍掌握之中,梁軍即便來挑也難水陸並進。眼下秋末水竭,濡須口舟師也難直進,隻需守住東關不失,則梁軍不足為慮。」

交待完南梁方麵需要注意的問題,李泰旋即便又繼續講北齊:「方今天下三國鼎立,我既伐梁,齊人理當來救,屆時合肥亦難免首當其衝。但這隻是脫離實際的常理以論,事實是齊人接連丟失淮南重鎮,已經失去了進退從容的資格。

況且南梁君臣不協,陳霸先等頻攻齊國城邑,一時間想要轉為聯合亦難。齊主黷武短視,大略未得,屆時想必不會急於攻我,而是貪取廣陵,或要苦求一個我得西府丶其據建康的局麵。所以齊人方麵的擾亂必然不大,專心守備城池待變即可。」

不同於宇文泰和於謹對於淮南局勢走向的判斷,李泰有著自己的看法丶或者說是計劃,若僅僅隻是圖謀合肥,他大不必與陳霸先聯合。這個世界隻有的盧才懂的盧,自從高歡死後,宇文泰又懂個屁的人心,他連李泰這個在其手底下成長起來的心腹都把握不住。

至於說齊主高洋,也大不必被其英雄天子的名頭唬住,恃著父兄遺產,遇事莽得過去就牛逼,莽不過去的就麻了,眼能看到手能抓到的就是他所有戰略,空間跨度太大的戰略實施對他而言還有點難度。

相對於死磕合肥繼而救援江陵,毫無疑問近在眼前的廣陵對其才更有誘惑力。我比黑獺差在哪裡?他奪得江陵,我奪不得建康?

相對於先當孫子後當爺丶韌性十足的鎮兵一代們,二代們主打就是一個暴躁,桌子能掀就掀,還跟你一步一步的下棋!

交待完合肥的事情之後,李泰便率部離開此間。他這一次並沒有沿來路撤回,而是自合肥南下,沿江西進。

——————

中外府這一次大軍出征同樣行動極快,從人馬的聚結到出發丶直至抵達沔北,統共用時不過旬日,這也充分體現出了過往多年府兵改革的成績。當然如此迅速的徵發與行軍速度,那就是隨軍攜帶的糧草輜重必然不足,需要仰仗沿途補給。

而當這一支較之前宇文護所部人馬規模大了數倍的大軍進入沔北之後,哪怕再遲鈍的人,也都察覺到了不妥。而這時候,宇文護也終於不再掩飾其來意,直接勒令那些所謂的行台屬眾們做好迎接大軍到來的準備。

相對於其他驚慌失措的總管府群眾們,先一步投靠宇文護的李禮成則就淡定的多,而且表現的要比之前更加的積極,主動進言願意籌措一部分物資給養作為犒軍之用,以迎接大軍的到來。

宇文護對此當然不會拒絕,他作為前鋒大將先一步來到這裡,李禮成表現的好那就等於是他做的好。現在是李禮成主動請纓,花的又是荊州當地士民的錢糧物資,做出的卻是自己的成績與收獲的諸軍感激,他又何樂而不為?

於是在李禮成的張羅忙碌之下,很快便從城中運出了一大批的酒食物資。當然這些物資要滿足大軍整體的耗用那是遠遠不足的,但是用來犒勞中高級的督將們那是綽綽有餘且豐盛得很。

李禮成還貼心的準備了車馬,又請求親自送往大軍之中。

對於其人如此識趣的表現,宇文護也頗為滿意,當即便表示了同意。畢竟他還要留守此間,而且也並不擔心當中會有什麽陰謀,諸如下毒之類的事情。整整五萬精軍將士,李禮成如果敢在飲食上作手腳,一人捶一下也能把他捶成肉糜。

李禮成趕在穰城三十多裡外迎上了大軍,並將運送來的物資送入軍中,而後便被主將於謹召入帳內詢問了一下荊州如今的情況如何,以及李泰大軍相關的近況。

李禮成對於這些事情也無作隱瞞,凡是應該自己知道的便都統統老實交代,旋即又不無邀功的笑語說道:「中山公入鎮以來勤懇於事,卑職等也都深受感動,因其號令而籌備一批酒食物資以犒勞大軍將士。群眾此日酒足飯飽,來日抵達穰城之後,也希望能夠感念穰城士民們奉食殷勤,勿使軍士擾民。」

大軍過境對地方而言從來也不是什麽好事情,如今整整五萬大軍在沒有提前通知的情況下便直接來到了沔北,毫無疑問會給地方上造成更大的驚擾,因此荊州士民們有這樣的擔心也在情理之中。

於謹對此也未作懷疑,轉念又想到李禮成之與李伯山的親近關係,如今既然已經被統戰過來,將此事向群眾稍作公布,也能營造一個李伯山眾叛親離丶大勢已去的印象。

於是他便又笑語道:「李司馬勞軍亦是辛苦,今日中軍聚餐,你便也留此與群眾相見,讓他們知因何人而享此實惠。」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頓時也是一臉的驚喜,連連躬身道謝:「此固卑職所願,不敢請耳!承蒙常山公賞識,一定更加用心勸民輸物助軍,不敢怠慢!」

於謹對此已經是習以為常,但是旁邊隨父出征的於翼見到李禮成如此阿諛的模樣,忍不住便冷哼道:「未知太原公離鎮之前,李司馬可曾作此表態?當年長安群少,可是都非常羨慕李司馬能有太原公此等勇壯的親人呢!」

李禮成聽到這話後,臉上神情頓時便有些僵硬,片刻後才又垂首說道:「常山公丶太原公,俱是國之重臣,無論從屬於誰,都是卑職的榮幸!」

傍晚時分,除了留守諸營的督將之外,其他將領多數都來到了於謹的中軍大帳。不同於往年凡有軍將聚會多是胡膻滿席,如今聚集在此的卻是有著許多的關隴豪強。

一路緊急行軍,眾將領們也有些吃不消,此時看到酒食如此豐盛,也都忍不住的笑逐顏開。而李禮成作為提供這一切食材的人,這會兒也都熱情的遊走諸席之間,敬酒割肉,無所不為。這一阿諛姿態被已經略知內情的眾將看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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