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7章 凶橫的呂惠卿
元佑二年三月甲寅(初二),崇政殿,漏刻的小人,敲響了辰時三刻的小鼓。
趙煦端坐在禦座上,看著殿外那個在郭忠孝引領下,亦步亦趨的走入殿中的瘦長身影。
遠遠看著,這位昔年變法時的『護法善神』,王安石的左膀右臂,變法派中的激進派,慢慢的走入殿中,來到他的麵前。
「資政殿大學士丶正議大夫丶上護軍丶禦賜紫金魚袋丶河內郡開國侯臣惠卿,頓首再拜,恭問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呂惠卿的口音,略帶少許的福建痕跡,同時可能還夾雜著些河東方言的腔調。
趙煦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在他上上輩子親政之初,幾經思量,最終放棄將其拜為執政的大臣,心緒多多少少有些唏噓。
於是,對他道:「學士免禮!」
又吩咐在殿上候命的馮景:「且與學士賜座丶賜茶!」
馮景唱了聲諾,便帶著人,將早準備好的椅子與茶水丶點心奉上。
呂惠卿起身後持芴拜謝了一聲,就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茶,與其他人在趙煦麵前的做作,截然不同。
趙煦看著,也是笑起來,道:「學士果真如皇考所言般,乃國家真儒也!」
這也算是趙煦如今的起手招式了。
動輒就是一張皇考牌糊臉!
等於是一個閃現接大!
自趙煦開始用這一招,還從未失手過。
呂惠卿也不意外,他的臉色出現了片刻的僵持,最終,他放下茶盞,起身拜道:「先帝恩深,臣當誓死以忠陛下而報先帝於萬一!」
若旁的人,這樣說,可能隻是客套。
但趙煦知道,呂惠卿這樣說,基本就是真心實意了。
因為這是呂惠卿!
一個從不屑於做作之人。
一個隻忠於自己本心的人。
一個純粹的新黨大臣。
哪怕是在新黨群臣中,呂惠卿也是一個標準的異類!
他幾乎從不掩飾自己的主張和思想。
就像去年,呂升卿回朝述職,順便將呂惠卿的那部《縣法》刊印,其序言之中就堂而皇之的大談特談,殺人是好事。
還拿著聖人經義,為自己嗜殺辯護。
大宋天下的士大夫裡,如呂惠卿這樣,直來直往的人,鳳毛麟角,甚至可以說,呂惠卿是不可複製的。
要知道,即使是章惇,也知道粉飾自己,也會偽裝自己。
隻有如今在殿上的這位大臣。
從來都是言行一致,一口唾沫一口釘。
也正是因此,趙煦在他的上上輩子親政之初,才猶豫丶徘徊了數月,最終選擇了讓呂惠卿出知。
實在是這個人,太難駕馭了。
趙煦記得,當時有人問過他——呂惠卿如何?
而彼時他的回答是:「惠卿極凶橫!」
怎麽個凶橫法?
當時回朝的呂惠卿,向趙煦提了三個建議。
第一,全麵清算舊黨!
司馬光丶呂公著,追毀出生以來文字,其他在世舊黨大臣,全部貶篡嶺南。
第二,全麵恢複先帝德政,全麵廢除元佑惡政。
第三,全麵禁錮元佑舊黨大臣家族及其門生丶故舊科舉為官。
他不僅僅是嘴上說,還列出了具體的實施計劃步驟,連細節怎麽處理都想好了。
隻要趙煦答應,他立刻就能開始部署給舊黨去城市化的方略。
和呂惠卿相比,章惇也就圖一樂,更不要說曾布這個蛇首兩端的家夥了!
故此,趙煦最終放棄了拜呂惠卿為執政的想法,而是讓其出知地方為邊帥。
實在是當時還稚嫩丶青澀的趙煦,擔心自己可能控製不止這個『極其凶橫』的大臣。
但,經曆了上上輩子的磨礪,也在現代留學十年後,如今的趙煦已無比自信。
他輕笑著,對呂惠卿道:「愛卿果若皇考與朕介紹的一般,乃是國家少有的純臣!」
呂惠卿連忙再拜:「先帝厚愛,抬舉臣,臣實慚愧,不敢稱純,隻是有一顆忠貞之心罷了!乞陛下明察!」
趙煦笑了笑,道:「卿在河東施政,朕已差人查過了……」
「所用方略,朕甚嘉之!」
呂惠卿聽到這裡,露出笑容來,心中暗道:「看吧,吾果然沒有猜錯!」
「先帝與當今,父子一心,實天下之幸也!」
西賊的人口,還是太多了。
他還是應該再嚴厲一點!
以嚴父於逆子之心,果斷決然的進行懲戒,以導其向善,回歸聖人的中庸仁恕之道。
誠如唐太宗謂魏徵所言:夷狄畏威而不懷德!
隻有刀劍,才能和他們講清楚仁義忠恕的道理。
趙煦卻隻是點到為止,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因為他是寬仁天子!
於是,開始與呂惠卿詢問起,其對國事的看法。
呂惠卿承了韓絳很大的人情,於是,對新君即位以來的元佑善政,一陣吹捧,直說元佑善政,不僅僅是對先帝德政與偉業的繼承與發揚。
更是彰顯了官家孝道,與天下為榜樣的事業。
隻是話鋒一轉,就開始提及熙寧變法的事情。
話裡話外,都開始勸趙煦,應該再接再厲,不要拘泥於世俗的看法,更不要被『小人』丶『奸臣』蠱惑了。
應該勇敢大膽的,繼承先帝熙寧變法的開拓精神與變革精神。
說到興起時,呂惠卿渾然忘了場合,習慣性的手舞足蹈,唾沫橫飛。
趙煦見著,連忙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愛卿所言,朕深受啟發……」
「隻是如今時間也不早了……」
「朕尚需回宮,去用些膳食……」
「愛卿可先回府,待過些時日,朕早與愛卿促膝長談!」
呂惠卿微微一楞,但還是持芴拜道:「臣失禮了……」
趙煦笑道:「卿並無失禮……朕隻是有些餓了,想回去用些膳食而已。」
老實說,呂惠卿是個優秀的演講者。
與他談話並不枯燥,反而會被他帶動情緒,不自覺的陷入亢奮。
奈何,趙煦不是個孩子。
而是個成年的君主,且在現代留學十年。
所以他知道,不僅僅舊黨的路是死路,新黨的路同樣是死路。
隻有趟開一條新路來,才能為他和他的國家,以及這大宋天下萬萬黎庶,找到一條生路。
而這條路,不僅僅需要新黨的配合與支持。
同樣需要舊黨的合作。
不然的話,若貿然行動,大宋內部將直接炸開。
搞不好,要通過打一場內戰,將反對者統統物理消滅,才能繼續前行。
而趙煦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如此。
儘管,他在現代留學經曆告訴他,其實,通過戰爭可以最有效的肅清既得利益集團,為新的階級的生長,提供足夠的空間與營養。
但……
他是皇帝!
一個封建專製帝王!
哪怕在現代留學了十年,思想和眼界已經開明。
但再怎麽開明的專製帝王,也依舊是專製帝王。
……
日本國,九州,東長寺。
此寺,乃是真言宗在日本的大本營。
在九州的地位,不比那平安京附近比叡山上的延曆寺低。
在整個九州地區,東長寺與延曆寺一樣,蓄養著大量僧兵,霸占著數不清的土地。
隨時隨地,都有能力,去向九州各地的莊園主丶貴族們,物理化緣。
惹毛了,甚至可以抬著佛寶,去那平安京中『上訴』。
當然,日本自有國情。
日本佛爺的上訴,稍微是暴力了億點點。
若平安京的施主們不肯答應佛爺們的要求,那麽佛爺們也是願意稍微施展一點佛祖怒目金剛護法之術的。
所以,日本佛爺的上訴,被平安京的公卿們形象的稱為『強訴』。 就是字麵意思——平安京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還得答應!
不過,此時,這座古老的寺廟中,昔日驕橫的佛爺們,如今一個個都是慈眉善目,口誦佛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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