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胸無城府

元豐八年十一月甲辰(十四)。

一大早,汴京城就下起來淅淅瀝瀝的小雨。

雨水夾著寒風,吹進了禦史台的回廊中。

劉摯將油紙傘收起來,然後抖了抖身體。五十五歲的他,看著隻有四十幾歲的樣子。

他留著短短的胡須,頭上戴著禦史的獬豸冠,身上的緋色公服,被熨燙的整整齊齊,予人一種嚴肅丶傲然的感覺。

剛剛步入禦史台的官署正廳,劉摯就和王岩叟迎麵相遇,兩人拱手行了禮,王岩叟就低聲道:「劉公,兩宮昨日下詔,命都堂集議,選人去祠部丶大理寺覆核了……」

劉摯微笑著點點頭,這正中他的下懷,於是,問道:「彥霖可知,都堂選了誰?」

「據說是命安處厚(安惇)為首,還委任了秘書監傅欽之(傅堯俞)同覆核……」王岩叟說著。

劉摯頓時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場盛大的演出。

此事若成,他也能和已故的王懿恪公(王拱辰)一般,得意的說出那四個字:一網打儘!

得意之餘,劉摯難免誌得意滿:「吾早知如此!」

他太熟悉韓絳了。

因為韓絳就是他仕途的舉主——當年他出任江陵府推官時,頂頭上司就是韓絳,韓絳欣賞他的才華,將他舉薦入朝,參加館閣考試,成功考入館閣被授予館閣校勘。

然後,韓絳又把他引薦給王安石,得到王安石的重用。

短短一年時間,他的官職就來了一次飛躍。

從館閣校勘提拔為檢正中書禮房公事,然後又被舉薦為監察禦史裡行。

然後……

就再沒有然後了!

因為他強烈反對變法,惹得王安石震怒。

那個拗相公根本不聽他的勸諫,也不聽他的解釋。

隻認為他背叛了新法。

竟將他一擼到底,貶為監官!

此事,讓他懷恨至今。

所以,在其他君子正人們聽說韓絳入京為相,紛紛雀躍的時候。

他卻暗自歎息,因為他知道,韓絳和王安石其實是一丘之貉!

兩人唯一的區彆隻在於:王安石一意孤行而韓絳卻聽得進彆人的意見,也肯和人妥協。

但實質上,韓絳韓子華和王安石王介甫,就是穿一條褲子的新法派!

役法出自韓絳——不熟悉熙寧往事的人,或許會以為這是韓絳在摘桃子。

但作為當年變法前期準備階段,新法核心乾將的劉摯卻很清楚,韓絳說的是事實。

熙寧役法,確實是韓絳的手筆。

王安石隻是將之落實下去而已。

所以,韓絳如今在都堂上的所作所為,劉摯一點也不意外。

兩人還要繼續再說些事情。

禦史中丞李常的身影,從官署另一側出現。

兩人隻能結束了這簡短的會麵,各自向著各自的官廨而去。

劉摯現在是侍禦史,按照先帝定下的法度,侍禦史額定三員,分彆執掌六察之二。

劉摯執掌的就是禮部和戶部的察劾。

所以,劉摯回到官廨後,一堆的禮部和禮部的案牘就已經在等著他查閱。

隻是,他已經完全沒有這個心思。

他的眼睛看著公文,但心思卻已經飄去了祠部和大理寺。

他在等著安惇犯錯。

隻要安惇犯錯,那就是鐵證!

宰相丶開封府還有禦史,都勾結在了一起!

鐵證如山,狡辯不得。

而安惇會犯錯嗎?

劉摯相信,他會的,他肯定會包庇蔡京。

道理很簡單——安惇是個聰明人,他會知道怎麽選的。

隻是,終究沒到塵埃落定的時候。

此外,安惇身邊還有傅堯俞跟著,這讓劉摯有些忐忑,害怕傅堯俞壞事。

因為傅堯俞這個人,劉摯太熟悉了。

其為人正直,眼睛裡容不得沙子!

為宦四十年,在公開場合,沒有說過一句謊話!

乃是官場上公認的『毫無城府』之人。

想當年熙寧變法,傅堯俞入京述職,王安石對其仰慕不已,親自接待,許以諫院,請他來汴京城坐鎮,想利用傅堯俞的名望來輔佐新法。

結果……

傅堯俞當著王安石的麵,直接說了——我要是出任知諫院,一定天天找你的新法麻煩。

王安石人都麻了,哪裡還敢再讓傅堯俞去諫院?

這種人,要是離的遠遠的,自然沒有不稱讚的。

可若是要和他同事丶同地為官。

就是折磨!不折不扣的折磨!

因為這個人不說假話,也因為這個人剛正不阿,更因為他毫無城府,有事就說事,和榆木腦殼沒有區彆。

所以,傅堯俞後來卷入一樁大案,被貶黎陽縣為監官。

整整十年,都沒有人拉他一把。

直到去年,先帝才想起有這麽個人,一查居然已經被貶十年了。

於是一道聖旨起複為知明州。

先帝駕崩後,當今官家即位,兩宮聽政,呂公著入朝,才在兩宮麵前舉薦了此人。

但傅堯俞入朝後,沒有去感謝舉薦他的呂公著。

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呂公著反而因此更欽佩他的為人。

於是,在兩宮麵前力薦,讓其出任了秘書監和孫覺搭班子。

所以,劉摯擔心,這個傅堯俞會從中搗鬼。

他要是犟起來了,安惇不敢袒護蔡京,原原本本的上報。

這個事情就不太妙了。

如此一來,最多就隻能趕走一個蔡京。

可蔡京算什麽?

一隻蒼蠅罷了!

而且,作為權知開封府,他本來就沒有多少任期了——大宋祖製,開封府不授大臣正任,最多權知,即使權知,曆代以來也沒有人能在開封府做滿一任,就連兩年都很少很少!

一般最多一年,甚至半年。

想著這些,劉摯的心情就越發忐忑。

「如今,也就隻能指望安惇這個小人,能更狂妄一點……更卑鄙一些了!」他在心中想著。

……

福寧殿中,趙煦一邊吃著早膳,一邊聽著石得一的報告。

石得一彙報完,他的早膳也剛好吃完。

趙煦拿起絹布,擦了擦嘴角的痕跡,然後就問道:「都堂選了安惇丶傅堯俞去覆核?」

「誰提議的?」

「聽說安惇是韓相公的舉薦,而傅堯俞則是呂執政的舉薦……」

趙煦微笑起來。

安惇和韓絳靠攏,這不意外。

但傅堯俞的入局,就有些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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