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宮

目送著馮景出了寢殿大門。

趙煦微微籲出一口氣,心頭一塊石頭落地。

馮景的忠心,是已經被證明過的。

上上輩子,他寧願被貶死廣南,也沒有吐露半句趙煦私下說過的話。

趙煦隻擔心,他輕視丶怠慢了自己的指示。

如今,馮景既然表態了,那麽以其為人,自然會認真對待這個事情。

「如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趙煦低聲呢喃著,看向了坤寧殿方向。

坤寧殿,是中宮,既皇後所居!

上上輩子的記憶,在腦海回閃。

帷幕之中,太母(高太後)丶母後(向皇後)如同雕塑一樣矗立著,相對無言,卻獨自哽咽。

病重彌留的父皇,躺在禦床之上,已經沒有了昔日的威嚴,隻能靜靜的用眼睛,看向趙煦。

年幼的趙煦,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的父皇。

帷幕之外,群臣的聲音,整齊的響起。

「去歲冬日,三省同奉陛下聖旨:皇子延安郡王今春出閣……臣等惶恐,請蚤建太子,以係天下!」

群臣連奏三次。

但帷幕之中,除了哭泣嗚咽之聲,沒有任何人說話。

彼時年幼,還懵懵懂懂的趙煦,眼睜睜的看著,他的父皇,躺在病榻之上,不停的點頭,表示認可群臣的奏議。

但是……

帷幕之中,除了哽咽抽泣之外,沒有任何其他聲音。

所有人都當沒有看見趙煦父皇的點頭。

父皇可是天子啊!

彼時,沒有人注意到趙煦。

也不會有人在那樣一個緊張刺激的權力爭奪的時候,將寶貴的精力,用在一個在環伺之中,不知所措的小皇子身上。

一個小孩子罷了。

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知道。

不必擔憂!

可他們不會想到,那個時候,看似懵懵懂懂,什麽都不懂的趙煦。

其實已經懂事了。

他將當日當時發生的一切,都記在心中,刻在骨頭裡。

此後的每一天,每一夜,他躺在福寧殿的禦床之上,都會想起那一天發生的一切。

他記住了當時每一個人說過話,做過的事情。

自然也記住了,帷幕之中的沉寂是怎樣被打破的。

「請皇太後權同聽政,以俟康複!」

說話的人,是王珪!

時任尚書左仆射丶門下侍郎,既所謂的左相!

那一天是元豐八年二月二十九日癸巳!

地點是福寧殿東閣內寢!

……

坤寧殿。

大宋皇後所居,位於福寧殿之後,謂之中宮。

其依古禮,以花椒塗牆,故稱:椒房。

此時此刻,這坤寧殿的主人向皇後,正跪在藥師王佛像之前,念誦著佛經。

向皇後今年還未滿四十,卻已是老態儘顯,滿麵愁容。

由不得她不愁。

向皇後嫁入皇家,已有一十九年,雖為官家生下過兒女,卻儘數早夭。

如今,就連官家也眼看著要離她而去。

命運的重壓,猶如千斤重擔。

壓得她呼吸不得,喘不過來。

但她沒有任何辦法!

除了向神佛祈福外,似乎彆無辦法!

一卷佛經念完,向皇後放下佛經。

身後一直矗立的內臣閻守懃,才終於上前一步,低聲喚道:「聖人!」

向皇後沒有回頭,她看著供奉在佛龕中的藥師王塑像,問道:「何事?」

「勾當慶寧宮馮景,方才去了資善堂……」

「哦?」向皇後對著藥師王佛像合十一禮,告罪一聲,這才起身,走向坤寧殿的內寢帷幕。

一邊走,她一邊問道:「資善堂的直講先生們,不是都去了貢院了嗎?」

「馮景去資善堂做甚?」

「臣聽說,馮景去資善堂,是奉了延安郡王令旨,去尋筆墨紙硯以及佛經!」

向皇後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看向宋用臣:「六哥兒要筆墨紙硯丶佛經做甚?」

「臣不知!」閻守懃低下頭去,不敢直視向皇後。

向皇後沉吟片刻,徘徊了一下,又問了一句:「寶慈宮可知此事?」

隻想了一下,向皇後就自己回答了自己的疑問:「吾既知,寶慈宮豈能不知?」

寶慈宮是太後居所,在福寧殿西,比她這個深居深宮的皇後,更接近內廷,也更能聽到風聲。

既然她都知道了,寶慈宮自然也會知道。

於是,向皇後不再猶豫,對閻守懃吩咐道:「吾要去慶寧宮,汝且去安排!」

……

和向皇後料想的一樣。

寶慈宮中的高太後,也從內臣粱惟簡的口中,得知了馮景的行為。

「六哥倒是個孝子!」高太後輕輕撫摸著自己懷中抱著的狸奴說道。

粱惟簡深深低頭,不敢接話。

他聽懂了高太後話中的意思。

延安郡王才幾歲?

一個小孩子,就算真有孝心,哪裡會想到給官家抄寫佛經祈福?

縱然想得到,如何付諸行動?

必是有人教的。

粱惟簡知道,既然他都能想到這一節,太後不可能想不到。

高太後繼續輕撫著懷中狸奴柔順的毛發,提起了另一個事情:「皇帝去年曾說過,待到六哥出閣,必要以司馬光丶呂公著為師保……」

「有這個事情吧?」高太後看向粱惟簡。

粱惟簡依舊沉默。

但沉默就是答案。

「可資善堂,已經有兩位直講了……」高太後悠悠說著:「想辦法,將那兩位直講外任地方州郡罷!」

「皇帝有時候辦事,就是這樣,瞻前顧後,猶猶豫豫!」

「既決定了讓司馬光丶呂公著這樣的老臣來給皇子保駕護航,又焉能繼續任由王安石的邪說,蠱惑皇子?」

深居宮中的太後,並不懂什麽財用經濟。

也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兒子要一意孤行的變法。

她在宮中,聽到的丶看到的丶知道的,隻有清貴老臣丶外戚宗室丶駙馬公主們的埋怨丶不滿和怨氣。

特彆是,王安石當年一口氣,將五服之外的宗室子孫,統統給革除了宗籍。

太祖丶太宗的子孫,到她這裡告狀的,不是一個兩個了。

市易法更是在汴京城裡鬨的雞飛狗跳。

內臣丶外戚,在她麵前訴苦的,絡繹不絕。

什麽與民爭利,盤剝過深!

又或者是漢武之法,莫過於此了!

所以,高太後一直在勸自己的兒子。

奈何,當今官家雖然孝順,但在這個事情上,卻不肯聽她的勸說。

粱惟簡靜靜的聽著高太後的話,依然沒有做聲,但在心裡麵將事情記下來了。

高太後則已將手中的狸奴放了下來。

「去看看皇帝罷!」高太後說道,語氣之中,多少有些落寞。

不管怎樣,那都是她的兒子。

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骨肉。

如今,皇帝日漸疾重,眼看著皇帝日漸消瘦,高太後的內心,自然很難受。

粱惟簡這才答話,道:「娘娘,兩府髃臣,剛剛入宮,此刻當正在福寧殿中恭問聖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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