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1 / 1)

妾寶 綠藥 1841 字 18天前

第二章

月皊安靜地坐在床頭,從被風撞開的窗牖望著外麵的晚霞,是如何緩慢地移動。

她一動不動呆坐良久,直到最後一抹夕陽落了山,天色暗下去。月皊忽然回過神,她走到簡陋的方桌旁坐下,從抽籠裡取出帶著褶皺的紙,指腹一遍遍撫著折痕。

墨盒裡的劣質墨不多了。

她蘸了墨,在紙上寫信,一筆一劃,仔細落下“阿娘”二字。

稱呼寫完,竟是不知再寫什麼。

她好早前就想給阿娘寫信。最初委屈得想哭訴,後來冷靜下來執拗地想將這邊的事情親口說一遍。可每每不敢下筆。

阿娘應當已經知道京中的事情了吧?阿娘知道她一直疼著的廿廿並非親生女兒會是怎樣的心情?

是難過,是遺憾,還是怨恨?

月皊握筆的手,開始顫。

半個月前官兵衝進她的院子不由分說將她帶走,其後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難熬。半個月,她經曆了太多前頭十七年從未想過的事情。

到了今日,經過種種之後,她最怕的竟是不知如何麵對阿娘。

月皊唇角翹著,臉上蘊著笑,眼淚卻一顆一顆落下來。

當年阿娘身懷六甲時,阿耶病得很重,吊著一口氣。所有人都知道阿娘肚子裡的這一胎若是兒子,就會繼了阿耶的爵位。

可是阿娘又生了個女兒。

幾年後阿耶病故,祖母和二叔進宮請封,二叔襲了洛北郡王。

阿娘和祖母的關係一直不大和睦,待二叔掌了郡王府,阿娘無心住在京中,帶著兩個女兒搬去了洛北。去年才回長安。

小時候,月皊懵懂地聽著嬤嬤感慨若她不是女兒身就好了。那時她太小了,聽不懂,卻隱約記得這話聽過好些回。她撲進阿娘懷裡哭,摟著阿娘的脖子問阿娘是不是不喜歡她了。

“阿娘怎麼會不喜歡廿廿呢?阿娘最疼廿廿了。”阿娘輕輕拍著她,讓她在懷裡酣酣入眠。

後來月皊再也沒見過那幾個在她麵前碎嘴的嬤嬤。她彼時年紀小不懂事,長大些才逐漸明白。她也不是沒有懊惱過——若自己是能承爵的男子該多好。

那樣,阿娘的日子會更好些吧?

原來,她本來就該是男子。

是二叔利欲熏心,乾出換嬰的事情。

其實月皊從江家出來的時候帶了一件江家的東西。她略微轉過臉,輕晃手腕,望著腕上係著的木珠。

是木珠,也是阿娘親自給她求的平安符。

筆上墨汁將要乾透,仍舊不知如何言語。紙上的“阿娘”二字早已被淚水打亂。

月皊望著汙臟的信紙,心中絞痛。怪不得自己生得既不像阿娘,又不像阿耶……

下次見,不能再喚阿娘。要和彆人一樣恭敬地稱呼華陽公主……

“三娘子,您怎麼不掌燈就寫字?小心再犯了眼疾!”花彤從外麵進來,將短短的一截白燭點燃。

燭光照出月皊水洗過似的淚顏,花彤無措地跟著紅了眼睛。她生了一張圓臉,比月皊還小一歲。以前沒出事時,就是個活潑貪玩的性子,算不得沉穩。

“花彤,”月皊抬起眼睛來,“若阿娘回京前我已經死了,你一定要幫我帶話給阿娘……”

花彤嚇了一跳,連續“呸”了幾聲:“三娘子您說什麼呢!可彆提死不死的了!”

月皊徑自說下去:“幫我帶話……”

可她聲音低下去,直到無聲。她心裡既想見阿娘,又不敢見阿娘,有千言萬語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咚咚咚——”忽然響起不懷好意的敲門聲。

屋內草木皆兵的主仆兩個都緊張起來。花彤走過去將門拉開一條縫,看見二娘子身邊的大丫鬟東籬杵在外麵。

花彤立刻警惕起來,皺眉問:“什麼事情?”

東籬往門裡望去,隻看見月皊側坐的身影。她抬著下巴,趾高氣揚:“小郡王明日就要回府了。二娘子讓我過來帶句話,明早接姨娘進府!”

她扯著嗓子恨不得讓整個宅子的人都聽見。

“對了,雖說隻是當個妾,也算嫁人呐。咱們二娘子心善,給姨娘送嫁衣過來!”

東籬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婢子抱著衣衫就要往屋子裡闖。

月皊剛哭過臉上的淚還沒乾,這個時候被這群人闖進去豈不是看笑話?花彤一把接過婢子懷裡的衣裳,使蠻力擋在門口:“我們娘子歇下了,東西我們收下,不送你們了!”

婢子還想往裡闖,東籬卻嗤笑了一聲,將人攔了。來日方長,她也不在意少看一次笑話。何況天已經黑了,她還要去給二娘子辦彆的事情。

東籬帶著人離開,身後的兩個婢子故意大聲說些閒話讓月皊聽見。

花彤警惕地堵在門口,待她們徹底走了,才憤憤關上房門。她將衣裳放在桌上,愁眉苦臉:“怎麼辦啊……難道真的要回江家去伺候小郡王嗎?也不知道是個怎樣脾性的……”

彆說歸家的小郡王大抵不會善待月皊,就說二娘子也不會讓月皊的日子好過。這條路,怎麼想怎麼灰暗。

月皊已經沒有在哭了,隻是眼睫上還殘著濕意。她安靜地望著桌上的“嫁衣”。

說是嫁衣,卻是江家三等婢子的衣著,不過換成了粉色。

花彤瞧著月皊默不作聲望著衣裳發怔,她吸了吸鼻子,小聲抱怨:“黴運來了真是把什麼路子都堵了!恰巧趕在公主和縣主回洛北的時候不說,怎麼就恰巧趕在幾位殿下南下?如果太子殿下在京中……”

花彤悄悄打量著月皊的臉色,試探著開口:“娘子,咱們拖一拖成不成?拖到太子殿下回京……”

月皊聽了這話沒什麼反應,好半晌才緩緩搖頭,低聲道:“歇下吧。”

花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那短短一截白燭很快燃儘,潮暗逼仄的屋子陷進黑暗中。月皊蜷縮著躺在床上,卻並沒有睡著。

不管太子殿下以前如何心悅,如今她沒有江家女的身份,又在教坊裡走了一遭。有些路,早已堵死。不可能的事情,不必再思量,那些過往繁華該忘就忘了吧。就算太子殿下還惦記著她,讓她進東宮,也不過是賤妾。

為妾者,給誰當妾又有什麼區彆。

良久,月皊剛有睡意,隱約聽見了細碎的腳步聲,她下意識地攥了手,緊張地聽了又聽,才辨出那隻是風吹枯葉的聲音。

一片黑暗裡,她慢慢鬆了口氣。

這一夜,月皊睡得不甚踏實。確切地說,這半個月以來,她每一夜都如此。

第二天晌午,東籬過來接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刁難人,特意在用午膳之前來接,讓人空著肚子上了小轎。

月皊坐在搖搖晃晃的小轎上,這才開始想之後的日子。這小半個月,她經曆了太多議論,原以為已經能夠接受,可真的要換個身份回江府,她心裡還是犯怵,手指頭反反複複撥弄著腕上的木珠。

到了這個時候,她才開始琢磨起小郡王這個人。

她至今還未見過他。

想到馬上要給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做妾,月皊心裡難免忐忑。可是又想到這個人是阿娘的親生骨肉,月皊心裡又生出一抹說不清的複雜情緒來。

“聽說他這些年孤身走江湖,也不知道日子苦不苦。阿娘定是要心疼的……”月皊輕聲喃喃。

二叔換嬰之事好好瞞了十七年,如今東窗事發卻並非從江家捅出來的。小郡王回來的經過頗有些傳奇。外頭傳了好些不同版本,月皊也並不十分清楚。她隻隱約知道大皇子在邊地與小郡王結識,大皇子被擒,小郡王刀槍匹馬於萬人中將大皇子救回來,又為救大皇子殿下受了重傷。

如此,才得了聖人親自過問,案子才會這樣雷厲風行地展開。至於其中詳情,月皊也是不知的。

月皊正胡思亂想著,轎子忽然停了。

這就到了?月皊攥了攥手,心裡咯噔一聲,跟著緊張起來。

“呦,陳六郎您這是做什麼?我們府上的姨娘到底給您灌了什麼迷魂湯,您拿了這麼大手筆來買人?”東籬扯著嗓子,音量又高又細,聽上去有些刺耳。

月皊訝然,將轎邊竹笭掀開一點往外望去,看見陳家六郎攔在前麵。

遠處還圍著許多看熱鬨的百姓。

郡王府氣派恢弘,郡王府前的這條街又不是瓦市,平日裡並不會有百姓經過。月皊放下竹笭,無聲歎息,想來又是二姐姐故意為之。

陳六郎伸長了脖子往小轎望,誠懇道:“六郎心悅三娘子久已,望江家成全!”

他滿臉堆笑地掀開箱子,滿滿一箱子的金子。

並非陳六郎要在府外對東籬一個丫鬟說這些,實則以他的身份,能不能被請進府內說話還得看江家人的心情。

東籬笑著揚聲:“姨娘,今兒個可是小郡王回府、您進門的日子。搞這麼一出是什麼意思?”

她言下之意,是說陳六郎此舉是月皊授意,二人暗通款曲。

一時之間,月皊也不知道陳六郎今日過來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江雲蓉的授意。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她都不能繼續躲在這小轎裡。月皊咬了咬唇,剛要起身走出小轎,街角忽然傳來整齊的噠噠馬蹄聲。

皇家侍衛開路,堵在路邊看熱鬨的百姓趕忙退避。京中權貴家中車駕各有不同,人們一眼看出來這正是大皇子殿下的車輿。

鑲金嵌寶的車輿徑直朝江府駛來,停在府門前。

“這是又生了何事,惹得百姓圍看?”大皇子殿下的聲音從車輿中傳出來,著實把東籬嚇了一跳。

小郡王自回到長安便住在大皇子府上,可誰也想不到大皇子會親自送人回來。

東籬趕忙讓一個婢子進府遞消息,然後帶著家仆們跪地行禮,解釋:“是、是陳六郎拿了錢財想來府上買郡王的小妾。”

月皊攥著轎簾的手僵著。她覺得自己就像擺在地上的破爛貨物,任人挑選,隨意買賣。一會兒還要出去見人呢,她咬著唇告訴自己不能掉眼淚。嬌軟的唇上被咬出白色的印子來。

車輿裡沒有回話,沉默了良久。

“我的?”一道偏冷的聲線從車輿裡傳出來。明明是問話,可因為聲線過於涼薄,顯出幾分並不甚在意的漫不經心。

一個內宦打扮的人走到車輿一側,低聲稟話。

又片刻沉默後,大皇子忽然笑了。

“你家中姐妹倒是儘心,連小妾這種事都給你安排妥當。”大皇子話中帶笑,“厭辭,你賣還是不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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