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一鯨落萬物生

吃完飯,眾人來到鎮西土地廟。

他們手裡提著四盞燈籠,昏黃的燈光裡,看到廟裡廟外人影重重。

走近了仔細一看,到處擠滿了人,衣衫襤褸丶垢麵蓬頭的男女老幼,以一家一戶為單位,或躺或坐在一起。

他們有的一家輪流啃著一個麵餅,喝著河水;有的用石頭壘了一個灶,架了半口破鍋,煮著黑乎乎不知什麽玩意。

他們輕聲議論著。

聲音就像周圍荒野裡的蟲叫聲,伴隨著晚風,鑽進眾人的耳朵。

他們最多的話題就是上海。

上海!

在他們的嘴裡,上海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在那裡,他們可以輕易地進到一家工廠,找到一份事做,拚著自己的辛勞和汗水,掙到錢糧,養家糊口。

他們說著上海,眼睛裡閃爍著光,光裡有憧憬和希望。

海瑞在人群了走了一圈,在一位老者跟前蹲下問道:「老丈,去上海?」

老丈坐在地上,笑眯眯地問道:「是啊,你們也要去?」

海瑞一撩衣襟,在他旁邊盤腿坐下,「是啊,能不能一起搭個伴。」

「好啊。」老丈笑嗬嗬地答道,然後問了一句,「你們也被那些狗東西攔了回來?」

「是啊,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對了老丈,你們怎麽想著去上海呢?」

老丈臉上露出淒苦無奈,「唉,說來話長。」

海瑞從懷裡摸出半個米團,遞給老者,「吃剩下的,老丈不要嫌棄。」

「嗬嗬,有的吃就好,嫌棄什麽。」老丈不客氣地接過來,遞給旁邊的婦女和孩子,「老二家的,你娃兒還小,先墊墊肚子。」

老丈轉過頭來,看著海瑞,「你看著像是官,但天底下沒有哪位官跟你這樣,沒有一點官架子。你怎麽愛打聽這些?」

海瑞笑嗬嗬地說道:「我就是老秀才,會寫話本章回,嘍,這幾個都是我的後生晚輩,跟著我一起跑江湖混飯吃。

說話本,算命相麵,搖鈴看病,哦,那位年輕後生是我的學生,兼帶著給人念經做佛事,當幾天和尚。

原本我們想去上海淘金的,不想被徐相國三公子給攔了回來。」

老丈被海瑞的話逗樂了,完全放下心來。

在他的世界觀裡,沒有海瑞這般模樣的官。

老丈說道:「原來是老秀才,想聽我家的故事好編書是吧。」

「是的,是這麽個意思。」

「我家的苦事,普通尋常的很啊,還不夠慘,沒有噱頭啊。」

話雖這麽說,但老丈開始說起來,「我們家就住在澱山湖邊,跟華亭縣城隔湖相望。

那年徐相國中了進士,衣錦還鄉回原籍成親,我父親還跑去看熱鬨,說華亭出了一位文曲星。

幾十年過去了,徐進士成了徐相國,華亭真是出了文曲星。我老父親十幾年前去世時還念叨著,我們望裡鎮離得這麽近,能不能沾點文氣,讓我們家也出個秀才生員什麽的。

嗬嗬,要是我爹地下有知,會不會悔得連夜扛著棺材搬家,離華亭縣,離徐府遠遠的。」

老丈的臉,在燈籠昏黃的燈光裡,層層迭迭的皺紋裡滿是苦笑和無奈。

「以前我們家也是有十來畝田,日子過得緊巴巴,可勉強還過得去。

隻是前幾年沒給菩薩燒香,家裡走了黴運,孩子他娘病倒了,接著是老大,老大家的,還有老二家的,陸續病倒。

接連倒下幾個,看病抓藥,花錢跟流水一般。隻好跟徐家借印子錢」

「徐家?」

「對啊,華亭相國徐府徐半城。現在整個華亭縣隻有他們家在做善事,其他人家都不能做。」

「做善事?」

「是啊,以前華亭縣還有幾位世家,說要學蘇州範文正公的風範,成立青苗錢櫃。百姓遇到災荒,在櫃上借一筆錢,度過荒年。利息不高,熬個兩三年基本都能還得上。

這等善事,徐府豈能剛落人後。徐府一做,其他人家就不敢做,然後他家借貸出來的錢,利息高啊,比他家的門檻還要高。」

海瑞點點頭,在昏暗燈光裡,他的臉更黑了。

「徐府的錢,就是印子錢,就是驢打滾。不要熬兩三年能還上,就是熬兩三輩子都不能還上。

沒兩年,我家裡的十來畝田就改姓了徐,可官府魚鱗冊還把那十畝田掛在我們家頭上。

地沒了,賦稅還得交,這不是把我們一家子往絕路上逼。徐府發了善心,收我們做佃戶。可是徐府的佃戶沒有那麽好做。」

旁邊有人附和道:「嗬嗬,徐府可是三吳有名的大善人,慈眉善目三大善,善斂錢財丶善侵田地丶善匿賦稅。誰要是被他家大發善心,不是家破就是人亡。

大家哈哈笑了起來,笑聲跟著昏暗的燈光搖曳晃動,滿是悲涼。

「後來有人從上海回來,說起那邊的好處。開始大家不信,但有人去了就不舍得回來。大家開始信了,紛紛往那裡跑,一傳十十傳百,這兩年大家拚了命往那裡跑。

我們知道消息的晚,等到合計著準備去上海,徐家又大發善心,說給我們田種,讓我們有口飯吃,還不知足,居然忘恩負義。」

有人在旁邊附和著,「徐府罵得可難聽了,說我們是群賤骨頭,徐家可是三吳世家之首,道德仁義滿天下。

這樣的大善人家我們不跟,卻自甘墮落跟著粗鄙卑賤的商賈去混,那些飽讀經書的老爺們各個氣得捶胸頓足,好像我們刨了他家的祖墳,偷了他家的婆娘一樣。」

眾人又笑了起來。

海瑞的臉更黑。

皇甫檀丶張道等人也笑不出來。

舒友良在旁邊幽幽地說道:「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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