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張居正的糾葛

秘書處擬定的科試改革草案,跟楊金水在工商聯籌備議事會上說的差不多。

鄉試將與吏員招錄考試合二為一,每年舉行一次,由禮部輪流派員到地方主考丶都察院派員監察,各省布政司協助考試。

招錄人數根據各省布政丶按察兩司,前一年預算的吏員空缺而定。會試也是一年一次,與鄉試相隔半年。各省鄉試前列若乾名,才有資格進京會試。

會試中試者繼續叫進士,隻不過是為中樞六部諸寺和都察院丶宣徽院丶律政院招錄官員。在中樞觀政兩三年,再下到各縣為知縣。

鄉試會試都分國政和律政兩科。

考試內容也要大改,摒棄八股文,初步確定為國文丶數學丶自然通識三門基礎科目。

國政科有時政策論,律政科有律法通識,兩者也都有案例分析

這份草案,張居正看完後左思右想,覺得不妥,過於激進,持反對意見。

但他不想在這件事上跟皇上直接發生衝突。

自己剛剛出任內閣總理,新政改革也才剛開始,就跟皇上在大事上頂上了,這事要是傳出去,親者痛,仇者快!

對新政改革會影響很大,更會嚴重打擊己方的士氣,鼓舞舊派的士氣。

這份草案發到內閣十幾天,張居正一直在顧盼左右,找藉口推脫。

今天皇上麵對麵問自己這件事,張居正知道躲不過去,必須表明自己的立場。

聽到張居正說出他的反對意見,朱翊鈞有些失落,但不覺得意外。

張居正雖然大刀闊斧地搞新政改革,但他是位正統的程朱理學弟子。

在曆史上,為了壓製越發泛濫張揚的心學,扶植日漸衰敗的正統理學,以及搶奪人才培養和選拔權,張居正甚至下令關閉各地的私立書院。

很矛盾啊。

可這就是真實的曆史。

朱翊鈞在翻閱過往的文檔時,驚奇地發現。

徐階是心學再傳弟子,嚴嵩更是王陽明的好友。

東廠和錦衣衛的過往檔案裡有記載。

正德三年,嚴嵩得知王陽明被貶貴州,經過分宜,便前去迎接,並在自己的「鈴山堂」設宴接風。

相談數日,二人結為好友。

分彆時,王陽明揮毫寫下「鈴山堂」墨寶相送。不久後,嚴嵩將陽明墨寶做成匾額懸掛。

正德五年,王陽明任江西廬陵知縣,嚴嵩前往廬陵拜訪老友。

談到中年在官場的不易和立誌行善的決心,嚴嵩不禁淚如雨下。

王陽明便講解了「天良」學說,教導嚴嵩,勸解他以後做個有良知的人。嚴嵩佩服得五體投地,視王陽明為師。

正德十四年,寧王朱宸濠起兵造反。

時任南贛巡撫的王陽明得知嚴嵩在家養病,特請他到吉安參讚軍事,協助平叛,嚴嵩欣然前往。

寧王之亂僅四十三天便被王陽明平定,嚴嵩隨王陽明一同登南昌明遠樓賦詩玩景。

嚴嵩揮毫寫下一詩讚陽明之功:「繡斧清霜避,樓船綠水開。風雲千曆會,麟鳳眾賢來。投老仍嚴召,當途賴上才。向來籌策地,投檄淨烽埃。」

立誌以王陽明為楷模。

看完這些真實的記錄,朱翊鈞覺得不可思議。

王陽明最欣賞的丶認為未來二十年必有大出息的嚴嵩,結果成為嘉靖朝最大的奸臣。

陽明心學再傳弟子徐階,成為嘉靖朝最精明的官僚,滑不留手,入閣二十年,與國無多益,卻把徐家經營成三吳最大的地主。

反而在王陽明之後,對大明貢獻最大,影響最深的張居正,對陽明心學是一點都不感興趣。

朱翊鈞從東廠和錦衣衛的記錄裡知道,張居正不僅老師徐階是王陽明再傳弟子,交往和招攬的黨羽,也多是心學弟子。

但張居正認為心學走上了歪路。

張居正認為廣泛傳播的王陽明心學,對學界的風氣產生了巨大影響。

大部分學子們不再腳踏實地,而是熱衷於高談闊論,指點江山,書院逐漸淪為讀書人「清談」之所。

這些人進入仕途後,把那套務虛的風氣帶到了官場。

朝堂之上大家開始以道德標準,代替職業能力作為評判人物的尺度;官員的奏章字數越來越多,提的意見越來越天馬行空,不切實際,根本無法落實。

當然了,他們隻是寫寫過嘴癮,根本不會想著去落實。

張居正對這一現象深惡痛疾。

在出任內閣總理,上的類似於施政綱要的《陳國事疏》中,他重點提到了「核名實」和「省議論」,就是要杜絕務虛之風。

看完嚴嵩丶徐階和張居正相關記載,有時候你會覺得曆史和事實是如此的荒誕。

但朱翊鈞覺得很正常,人都是矛盾的。

從張居正給自己做老師開始,朱翊鈞就用心去琢磨他的三觀和思想理念。

朱翊鈞逐漸發現,張居正不僅覺得主流心學走向務虛的歪路,更覺得部分心學走向狂悖的邪路,比如李贄主持的「新學」。

張居正覺得「新學」在濟世濟民上確實有長處。

但是重利輕義,亂法紊綱。

長此以往,大明會君道秕僻丶朝綱日陵丶國隙屢啟丶民不聊生,此前的新政改革,最後變成一場空。

朱翊鈞一直在努力引導著張居正,讓他多多接觸新事物,開拓視野,跳出思想桎梏!

數年下來,確實有些效果。

朱翊鈞發現張居正對完整的財稅係統有了清晰的認識,從清丈田地丶一條鞭法已經進化到接受攤丁入畝丶類似於官紳一體納糧的全民賦稅。

但是完全改變談何容易?

張居正在經濟建設方麵一直徘徊不前,認為興辦工廠丶海商互市隻是增加國庫收入的一種手段而已,是權宜之術而非大道。

他認為吏治敗壞,就是因為大家摒棄了程朱理學,使得人心不古。

隻要大家遵循程朱理學的道德標準,就能重振朝綱丶官清吏廉,定能抑製豪右丶百廢俱舉,治平有象丶亂萌不生。

他行法家之事,卻排斥法治。

而且他非常地固執。

任何一位勇於改革的人,哪一位不是極其固執的人?

商鞅就是偏執狂,王安石被稱為拗相公,張居正也固執堅毅。他們堅持自己的理念,把它堅固成花崗石,才能排除萬難,勇往直前。

室內一直寂靜著。

張居正心裡發虛。

他太清楚自己這位學生的手段了。

但他心裡還存著一份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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