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下關係上,褚曜一向是個心軟的人。
隻要不影響主上的王圖霸業,對待故人都儘可能伸以援手。他擺了擺手:“你我之間哪用說這些?但凡是我能幫得上忙的,必儘全力。至於你身體,不妨讓醫士看看。”
褚曜這人注重諾言。
因自身緣故,當年婚約無法作數,他還能從彆處彌補一二。故人後人投奔,豈有不答應的道理?褚曜解下貼身信物,讓護衛拿去請杏林醫士登門,隨後又讓人打掃客院。
麵對這番盛情,老友受寵若驚。
一雙飽含滄桑的虎目不知何時盈滿水霧。
他背過去眨眼,才將淚意收回去,免得失禮人前:“唉,當年也是我對你不住。”
當年沒能雪中送炭,現在卻受對方善意。
哎,實在叫他羞慚啊。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嘖,倘若命中注定的磨礪全是為了柳暗花明一瞬,其實也值得。”這麼多年,褚曜對過去早已釋懷,再提及那段遭遇也無波瀾。也許是身體主動淡化了痛苦,也許是他心誌修煉到家,比以往更加堅毅。
夢魘已經不能讓他畏懼。
“這是我命定劫數,如何能怪旁人?”擔心老友還未用膳,讓東廚準備美酒佳肴,再派人去老友臨時落腳點接人。人被接來的時候,杏林醫士剛診斷完畢,情況不樂觀。
醫士收起脈枕“”“沉屙痼疾在丹府經絡,且是陳年舊傷,年輕的時候還能用武氣壓製,但隨著年紀增長,身體肌理狀態下滑,隱患就暴露出來了。老先生丹府之中有最少六種武氣糾纏,武殿根基坍塌,嚴重損及壽數。若不加以調理,大限就在這兩月。”
老友心下敬佩。
他早年受傷都能很快恢複,活動修煉不受影響,便天真以為好利索了。直到一次瓶頸突破,甚是凶險,他才知道留下這麼多隱患。再想根除卻難了,一年拖一年,一直拖到了現在壽數都要耗儘。聽到大限就在這兩個月,他也沒吃驚,跟他的判斷基本一致。
見褚曜要開口說什麼,老友釋然輕笑一聲,說道:“你不用難過,我七八年前就知道會有這麼一日了。子孫還算孝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那個不省心的曾孫女,無晦都答應替我看顧她,我還有什麼遺憾呢?八十多歲,活了多少人兩三輩子,也夠啦。”
在亂世能活到八十多的,能有幾個?
作為武膽武者,他的天賦算得上平庸二字,年輕的時候還會焦慮,時刻緊繃神經擔心自己哪天死於非命,或是馬革裹屍。現在回頭,同時期多少天縱奇才都死在他前頭?
至於說仇家?
彆說墳頭野草了,還有墳的都寥寥無幾。
褚曜道:“何必悲觀?不妨聽聽醫囑。”
老友噎了一下。
杏林醫士作為最近幾年才出現在的特殊職業,最大兩個特點就是稀少以及神秘。
老友隱居多年,作為白身的他隻比普通庶民好點,根本接觸不到杏林醫士。他隻聽說杏林醫士醫術如何厲害,具體多厲害,並無概念,更沒想過杏林醫士能治他的頑疾。
杏林醫士:“下官醫術不精,眼下還無把握徹底根治此種頑疾,但祛除丹府異種武氣卻不難,再加以培元固本的湯藥輔助,隻要老先生不隨意與人鬥武損傷經脈,最少還能延個七八年壽數。期間老先生修為有所突破,或是下官醫術更上一層,或能根除。”
先活著,醫術和實力總有一個進步。
隻要有一個突破,百歲手到擒來。
老友狂喜到幾乎失語。
這種狀態並未持續太久。
他怎麼說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大風大浪見過太多,咬著牙根壓下了喜悅。用儘畢生涵養鎮定下來,衝褚曜與杏林醫士哽咽道:“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請受我一禮!”
說著就起身行了一個大禮。
二人自然沒有受:“你這是作甚?”
對褚曜而言,故人是非常珍稀的存在。
老友平安活著,對他何嘗不是一種欣慰?
且將新火試新茶。
詩酒趁年華。
曾孫女有了靠譜的依托,自己壽命也從兩個月延長到了七八年,壓在老友心頭的霧霾被一陣無形清風掃了個乾淨。他隻覺得晴空萬裡,日麗風和,連空氣都飄著點甜香。
心情好了,心境自然開闊。
護衛進來稟告說嬌客已經接來。
老友大喜道:“無晦,來看看我寶貝。”
說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笑容多了幾分神秘:“待你看到人,千萬彆太驚訝。”
這話倒是勾起褚曜的好奇心。
他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見了無數,不管美醜胖瘦擱在他眼中都是一副骨架裹著一張皮囊,無甚特殊。老友這位曾孫女有何奇特,能叫自己驚訝失態?直到他看到了對方。
“來,見過你褚叔翁。”
當年北漠戰場,他兒子就是他的副將,跟褚曜最早認識,二人是平輩相交。之後他跟褚曜結識,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個忘年交了。父子倆跟褚曜關係各論各的,曾孫女喊褚曜叔翁或者曾叔祖都行。老友心情一好,便想占點兒褚曜的“便宜”,讓他矮一輩……
褚曜這年輕俊俏的臉,也不適合喊太老。
饒是如此,褚曜也卡殼了一瞬。
叔翁,這是他目前聽過最大的輩分了。
待少女轉過臉,褚曜隻覺得眼熟,一時間忘了如何回應:“你這曾孫女,麵善。”
少女也盈盈一拜:“晚輩見過叔翁。”
老友拉過曾孫女的手:“再仔細瞧瞧?”
褚曜又仔細辨認了幾眼:“她……”
老友一看就知道他認出來了,感慨道:“這孩子身上有她外祖父外祖母的遺風。”
也算是褚曜的故人。
當年的褚國有褚國三傑。
除了褚曜,其他二人下場無一不慘,被滅門的滅門,被抄家的抄家,幸存的子嗣流落異國他鄉,生死不知。也是緣分使然吧,其中一人的後裔被他碰見,嫁給了他孫子。
隻是流放路上吃太多苦,身體虧空嚴重,生下女兒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孫子也憂思成疾沒兩年去了。曾孫女無父無母,族親日子也困難,老友心軟便將孩子養在身邊。
孩子早慧,悟性極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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