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榮禧堂。
賈琮跟著平兒急匆匆趕到,剛邁步進入堂中,郭霖笑道:「威遠伯當真貴人步遲,今天宮中宣詔,你倒姍姍來遲。」
郭霖的話就像一把把巨錘,一下接一下轟在賈母和王夫人心中,一時之間,或七零八落,或如喪考妣。
她們心中被荒誕和不真實所充斥,今天宮中傳旨不是讓二房襲爵嗎,傳旨內官憑什麽句句話都抬著那小子?
賈琮連忙說道:「這邊府上方才並沒傳信,實在不知今日郭公公到府宣旨,賈琮來遲一步,還請公公海涵。」
郭霖撇了眼麵如土色的王夫人,對賈琮微笑道:「咱家大概已知原因,傳信的禮部主事,官小位卑,並不知聖旨內容。
到府上傳信有所偏差,讓貴府中人有所誤解也是有的,好在沒有耽誤吉時。」
一旁禮部郎中張政和連忙說道:「聖諭未宣詔之前,依法度不好事先傳揚聖旨內容,以免輕君之嫌。
禮部主事辦事不利,本官回去一定斥責。」
郭霖擺了擺手,說道:「此事乃喜兆,那位主事並無逾矩之行,不用過於苛責,隻怪如今明白人太少。」
他又取出塊懷表看了一眼,說道:「吉時已到,榮國賈家子弟誥命接旨!」
賈政丶賈琮連忙跪下聽旨,賈母身子有些顫顛顛的,好在有鴛鴦在一旁攙扶,才能勉強跪下,王夫人腿彎酥軟無力,整個人雲裡霧裡一般。
郭霖展開手中聖旨,大聲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榮國賈門承爵之人亡故,世傳勳爵投閒空懸,蓋因國朝勳位莊嚴貴重,非才精德厚者不能居之。
今賈史超品誥命呈奏,言榮國長房血脈哀斷,請依大周宗人法度,兄終弟及,位續次房,由嫡次賈存周承爵。
榮國先祖有立國開疆之功,福澤綿延子孫不可輕忽,朕因之而鄭重其事,召宗人府丶禮部丶勳貴高門聚堂專議。
榮國嫡次賈存周為人方正,然其教子無方,嫡子寶玉狂悖無德,愚懶無才,口出佞言,辱沒上皇,汙名達於朝野,難承勳位之重。
大周宗人勳位,父襲而子承,榮國次房已失嫡血相傳,不宜再言傳勳承爵之事。
賈史超品誥命言長房血脈斷續,此言荒謬偏頗,今長房尚存次子賈琮,人品貴重,才德渾厚,屢建功勳,爵封威遠,聞達朝野。
賈琮生母杜氏禦封五品誥命,位份端重,生子卓絕,可堪長房嫡脈,可傳血統淑正。
賈琮雖丁憂去職,家禮全而國事憂,社稷安而心血瘁,日夜不耽,營造軍國重器,其威可傳邊塞,朝臣可為表率,其才應嘉,其德宜彰。
皇恩皆出於上,功厚不吝封賞,才殷不避榮寵,今特賜威遠伯賈琮,一體雙爵,降襲榮國二等將軍爵,去職掛勳,由其後溯支脈傳承。
欽此。
……
跪接聖旨的王夫人,聽到聖旨的內容,簡直猶如五雷轟頂,聖旨上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刀般在她身上零剮碎切。
聽到聖旨中將她的寶玉說的如此不堪,甚至二房失去承爵之資,歸根到底,是她的寶玉被宮中嫌棄到一文不值。
她心中羞憤到極點,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強自克製住想要發狂的衝動。
她的寶玉銜玉而生,長得一等出色樣貌,從小便安守家中,從不出外招惹是非,除了不喜讀書,他哪裡還有什麽毛病可挑。
他不過是內宅之中,說了幾句不當之語,竟這樣被皇家汙蔑,還以此為藉口,剝奪了二房的爵位。
自己心心念念了半輩子的榮國爵位,最後居然被東府那個娼妓之子承襲,而且還是一體雙爵的天大榮耀。
王夫人覺得這是一生中遇到的最惡毒丶最荒謬丶最難以置信的荒唐夢魘。
等到郭霖念完聖旨,王夫人已滿頭大汗,臉上妝容被汗水衝出溝壑,頭上閃亮誥命珠冠也歪了,身上誥命服顯得皺巴巴,有些滑稽搞笑。
好在她也出身世家大族,多少見過些世麵,知道這種宣旨的關頭,萬萬不敢造次。
這才強自抑住心頭翻湧的氣息,死死壓住想要開口質問,甚至謾罵的強烈欲念。
如果她真這麽做了,喜事肯定是沒有了,喪事多半要隨之而來……。
……
賈母聽完郭霖宣讀聖旨,整個人都懵了,雖然宣詔之前,郭霖兩次質問賈琮為何不在場,已讓賈母有很不好的預感。
但是賈母做夢都想不到,宮中下旨承爵的不是兒子賈政,而是早就被封了爵位的賈琮。
賈母生了兩個兒子,但從小就寵次子賈政,隻是挨著嫡長子承爵的大義,實在扭不過禮法人心,隻能讓長子賈赦承襲爵位。
好在老國公賈代善也是一代人傑,即使在彌留之際,還是心思深邃明晰,為家業平衡長久,讓長子承爵,次子襲府,全了賈母一半心願。
原先長子賈赦亡故,賈母心中自然十分痛惜,但是兄終弟及,能讓次子賈政完整承襲榮國家業,賈母心中還是很趁心的。
更要緊的一樁,賈母平生最疼愛的孫子就是寶玉,賈政承襲爵府,將來榮國家業自然也都歸了寶玉,這對賈母來說真是天遂人願。
自賈赦過世之後,長房長孫賈璉又出了事,在賈母設想之中,自然是次子賈政襲爵,對賈母來說這是毋庸置疑之事。
她即便想過無數的可能,做夢都沒想過賈琮能承爵,不但是因賈琮是長房庶子,而且他還早就被封了爵位,這一樁被她下意識濾過。
一體雙爵之事,即便是大周立國以來,都是極其罕見的情形,賈母這等安居後宅享福的老婦,更是聽都沒聽過。
郭霖宣讀完聖旨那一霎間,賈母已心如枯槁。
東府那孫子本來就夠邪性,一身的能為又這等古怪,如今竟連西府的家業都全部占去了。
當年還有老國公一份遺奏,可以讓兩房分繼家業,可那也隻限於賈家文字輩一代,不是什麽世代不易的規矩。
如今還到那裡去搞這樣一份遺奏,這次可是爵位和爵產都讓這小子一鍋端了。
自己一大把年紀,又是這小子的親祖母,倒是沒什麽好擔心的,這小子除非要天怒人怨,不然就要好好奉養自己。
可自己的寶玉該怎麽辦,他這次可是一無所有,難道這一輩子,都要看那小子臉色過活……。
賈母想到這些,心中充滿懊惱丶苦痛丶憤恨,甚至還有無力的恐懼感。
她想到前些日子,她想讓賈琮上書皇上,祈恩讓賈政早些承襲榮國爵,結果這小子以不合禮數來推脫,還被自己痛罵了一頓。
如今時過境遷,偏偏最後讓他襲了爵位,這不是活活抽打自己的老臉嗎,想到這裡賈母又羞又悔,再也跪不穩癱坐在地上。
一旁的鴛鴦連忙死命扶住,才沒讓賈母摔倒。
……
這邊賈母心如死灰,懊惱無措,但貼身服侍的鴛鴦,卻完全另外一幅心情,心中說不出歡喜雀躍,隻覺天下竟有這等好事。
如不是顧忌老太太臉麵,隻怕鴛鴦就要喜動顏色了。
跪在後麵的寶玉聽了聖旨也懵暈了,雖他口口聲聲痛陳自己厭棄仕途爵祿,句句標榜自己是個超邁俗流的清白人。
但他畢竟不是真正癡呆愚蠢,自然知道父親如果繼承了爵位,其實對他也是大有好處的……。
當聽到聖旨中不僅奪了二房承爵資格,讓賈琮承襲了爵位,而且還將賈琮誇的天上有地上無,自己卻被聖旨貶到狗不拾。
寶玉嘴巴一憋,差點哭出聲來,賈琮這祿蠹官腐之人,難道就能好成這樣,自己不過是說了幾句真話,就要被羞辱成這般境地。
寶玉心中委屈到想大聲咆哮,蒼天厚土,這到底是個什麽世道。
自己說過不想來接勞什子聖旨,果然還是有些先見之明,可惜世人皆不懂我。
寶玉突然想到賈琮一體雙爵,好像是了不得的榮耀,以後家中姊妹看到他,隻怕更稀罕他了,想到這些他的心又疼了……。
……
賈政聽完宣旨,心中的鬱恨仿佛要爆炸,雖然沒有預想中襲爵,讓他頗有遺憾失落。
但失爵的落差,遠遠比不上孽子寶玉帶給他的羞辱,他心中欲哭無淚,自己怎麽養出這樣的畜生。
當日他口出狂言,辱沒上皇,已讓宗人府下文貶斥,今日聖旨之上,更將其說得一無是處。
狂悖無德,愚懶無才,口出佞言,辱沒上皇,汙名達於朝野,難承勳位之重……。
聖旨之中措辭之嚴厲,讓人毛骨悚然,似乎已到了不殺難以謝天下的地步。
榮國府二房因這畜生成為彆人笑柄,榮國賈家因這畜生蒙羞,這畜生也成了自己一身都洗不掉的汙點。
此刻,賈政和王夫人一樣痛徹心扉,失魂落魄,隻是夫妻兩人心中苦痛各有不同罷了。
……
郭霖是宮中老人,宣讀聖旨輕車熟路,語調抑揚頓挫,聽起來頗有些氣勢,隻是聲音未免有些尖利,從榮禧堂中清晰的傳了出去。
一直守在堂外的王熙鳳聽了,心中大叫痛快,自己男人雖然沒襲成爵位,但是這爵位終究還是落到了大房。
她想到自己竟然如此明智,能夠未雨綢繆,早早將心腹丫鬟送給賈琮入房,這一把真是賭對了,牌九出牌就是至尊寶,這還不是滿堂彩。
她回頭看了一眼平兒,見她已興奮的滿臉嬌紅,雙目秋水盈然,說不出的得意嬌美。
王熙鳳突然有些羨慕自己這丫鬟,在一旁調笑:「你這丫頭,倒是有好命,一不小心被天上餡餅砸到了。」
此刻回避在榮禧堂偏廳的李紈和探春,也將郭霖宣讀的聖旨聽了一清二楚。
兩人也都懵了,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的奇事,聞所未聞,今兒真是開了眼界。
雖然自己老爺沒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