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悶熱的三伏天終於到了末伏,轉眼蟬鳴驟起,雲雀回南,已經是高考完的一個月後。
潘黛香和陳父又在胡同口的大檀樹下吵口,為這個月的收益和水電費的支出,零零碎碎再夾雜些雞毛蒜皮的事。
陳溺一家,是在她讀初二時搬到南港的。
那時候陳父做生意失利,又沾上一屁股賭債,被高利貸追債時摔斷了條腿。
一家人的生計來源被掐斷,舞院畢業之後就專心做家庭主婦的潘黛香無奈之下重操舊業,在九中找了份藝術班舞蹈老師的工作。
而陳父在小胡同裡租個小店麵,開了家生活超市。
日子和以前自然是比不得,但大起大落,人生也莫過於此。
全家人最不受影響的應該是陳溺,她隨遇而安,適應能力強。
放學、假期就坐在收銀台看店,聽父母在外麵吵上十來分鐘。罵聲若是漸漸變小,一定又是隔壁紋身店的老板來勸架。
那年正是2013年,高考後幾天發生了件舉國歡慶的喜事:“神舟十號飛天,順利與天宮一號對接”。
街頭巷尾不管懂不懂的叔伯嬸子們,都能對這件事嘮上幾句,感慨祖國的強大繁榮。
而在陳溺的印象裡,她隻記得這年網上有個叫鳥叔唱的江南style挺火,成為了廣場舞大媽們的首選配樂。
與此同時,一支叫“落日飛鳥”的三人樂隊在華語歌壇中脫穎而出。
這隻樂隊主攻獨立搖滾,愛好藍調跟Jazz的合成,是少見的迷幻蒸汽波風格。
陳溺當時是這隻樂隊的骨灰級愛好追隨者,誰也不知道一個看上去文靜的女孩會在隨身聽裡下滿了這種節奏的歌。
也因此,她兩年前在歌迷會中結識了一位網友。
她們同年生,雖然從沒有見過麵,但高考前就約好了報同一所大學。
登陸許久沒用的企鵝號,ID叫【我有錢你有病】的用戶已經給她發過十幾條消息。
高三下學期以來,陳溺摸到手機和電腦的機會都不多,也就一直沒回過。看到最新一條消息,是在一個小時前。
【我有錢你有病】:小美人,下午四點出錄取通知,還有一個鐘頭!
【垃圾小美人】:現在還有一分鐘。
【我有錢你有病】:啊啊啊小美人你終於上線了,看著你灰色的頭像大半年,我可太難捱了!!!
【垃圾小美人】:晚點聊,到時間了,先查成績。
每年到這種時刻,官網總是卡得要命。
那年的報考製度是分數出來之前就要先填好誌願,陳溺給自己估的分是660出頭,在本科一批的線上徘徊。
她報考的第一誌願是靠北方一點的城市:安清大學。
好不容易登陸進去,正要點擊查看錄取時,門外的潘黛香拽著陳父進來:“小九,趕緊查成績,胡同口李家那孩子剛剛查說考上港大了!”
陳溺抿唇,頂著父母在邊上一起看的壓力,點了好幾下刷新:總分667。
頁麵上很快出現一行黑字:恭喜!您已被安清大學海洋環境工程專業成功錄取。
“啊唷,考上了考上了!”潘黛香抓著陳溺的手拍了幾下,眼睛都激動得紅了。她立刻轉身往家裡走,念念叨叨說要回去給祖宗上柱香。
“瞧瞧你媽那樣。不過這個環境工程是什麼專業,撿垃圾的?”陳父沒上過幾天學,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
陳溺邊打開瀏覽器搜,難得開著玩笑:“應該不是,您看前頭還有海洋兩個字呢。”
事實上,她的分數不算特彆穩妥。
為了保險起見,就直接在報考時勾選了“服從調劑”,但沒想到會被錄進一個完全陌生的專業。
陳父思量片刻:“海裡撿垃圾的?”
“……可能吧。”陳溺把詳細的專業介紹看完,大致了解一點。懶得解釋這麼多,索性扯開話題,“您剛和我媽媽又在外麵吵架了?”
“沒有的事兒,這不昨晚下了場雨,柏油路滑著呢!我聽隔壁忠嬸說路口那有輛機車和小轎車撞上了,還沒走過去瞧瞧就被你媽逮著了。”
陳父直起身來,拿出根煙在門口抽,“教訓完我,她自己倒在那看熱鬨看得起勁。”
聽見“機車”兩個字,陳溺放在鼠標上的手微頓。
她突然想起小半年前某個煩悶的春夜,也有一輛停在雨裡的機車。
那男生倚著車身等人的模樣並不容易被遺忘,刀削般的輪廓,濃眉深邃,鼻骨高挺,一個眼神都淩厲到極致。
那張皮相恍惚如一張電影海報,隻是後來再也沒見過。
潘黛香急急忙忙從家裡跑回來,把菜籃塞到她手上:“小九,把這盒菠菜給你李阿姨送過去。她要是問你考到哪兒了,我們也彆謙虛哈,實話實說就行!”
她媽已經很多年沒這麼喜笑顏開過了,陳溺聽出她口中想炫耀的心思也不拆穿,應了聲就出門。
把菠菜送到李阿姨家,乖巧地站在那被問了一番念大學的事。
原路折返時,陳溺腳步微頓,往胡同口街道上、人群擁擠的那個事故現場走過去。
警車和救護車的鳴笛聲很刺耳,胡同裡的人都在看熱鬨。路麵上被雨打落的葉子中有幾片沾上了血,看得人觸目驚心。
有人感歎:“剛看見騎機車那男孩子好像很年輕啊,像個大學生。”
“可惜了,開車這麼快還不看紅燈,估計這腿是不能要了。”
大約是鬼迷心竅了,陳溺錯開熙熙攘攘的人群,看見醫護人員正用擔架把機車主人抬到救護車上。
隱隱約約地瞧見,那人好像染了一個黃頭發。
再踮腳看,是一張陌生的臉,她攥著的手心莫名鬆開了點。
高三結束後的暑期總是漫長又炎熱,許多城市勇攀火爐溫度。
陳溺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以郵寄方式姍姍來遲,同樣受天氣酷熱和台風影響被推到國慶之後的,是安清大學的軍訓。
開學第一天,陳溺和網友【我有錢你有病】加上了微信,也互通了真實姓名。
女生叫路鹿,傳媒藝考生,考進了安清大學攝影係。
潘黛香忙著上課,陳溺懶得讓腿腳不便的父親陪著到外省走一趟,就獨自來報道。
她是第一個進宿舍的,把床位上的東西整理好後,和路鹿約在校門口見麵。
校門口此刻還有絡繹不絕的新生入校,父母開著車陪同,行李箱滑輪在柏油路上摩擦出聒噪的響聲。
還有忙著招新生進社團的學長學姐,在熱情地幫忙提行李,其中人工智能專業的社團攤子麵前新生最多。
陳溺了解過安清大學各個專業,這個人工智能專業是去年才開始設立。
國內本科部設立這種專業的意義其實並不大,主要課程還是計算機編程軟件和數學。
社團學姐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社團有多好玩,甚至拿起係裡帥哥多這個籌碼吸引人。
陳溺聽得漫不經心時,一個背著雙肩包的男生走過來拍拍她的肩:“學姐,請問一下航海船舶專業報道要往哪走?”
陳溺抬起沉靜的眼:“抱歉,我也是大一新生,不太了解。”
男生露出個尷尬神情,說了句不好意思就匆匆走開。
又回頭望女孩看了一眼:她長得纖薄清麗,沒有像大部分新生剛進校園時的新奇表情,連標配的行李箱都沒有,難怪會被誤會是學姐。
秋陽燦爛,陳溺站在一棵梧桐樹的樹蔭裡,看著路鹿發來的核對消息:【梧桐樹下那個白襯衫,牛仔褲的低馬尾妹子,是你嗎?】
陳溺回複了個“嗯”字,抬起頭來張望。
離自己五六米遠的一個戴著圓框眼鏡的高個子短發女生笑得燦爛,跳起來朝她招招手。
“啊啊啊啊終於見麵啦,你皮膚好白啊,居然真的是個小美人!我哥之前還總說一般在網上用這種昵稱的是肥宅呢!”
路鹿身高至少有一米七三,衝過來時力氣也很大。
陳溺被她抓著手晃了好幾下,差點站不穩,澄澈眼底漾開點笑意:“很高興見到你。”
路鹿咧開嘴:“我也高興,你長得太對我胃口了!聲音也好聽,果然喜歡「落日飛鳥」樂隊的粉絲顏值都不低!”
路鹿本人和網絡上表現得並無二致,爽朗活潑的女孩子。
明明是個禦姐高妹,風格打扮卻很二次元萌係。幾萬塊的香香單肩包也證明了她確實和ID一模一樣,很有錢。
雖然是第一次見麵,但在網絡上已經很熟撚的緣故,兩人一拍即合,相處愉快。坐在外麵奶茶店買了盒三色球冰淇淋,大遮陽傘下依舊熱得人要冒汗。
今天除了是開學日之外,還是「落日飛鳥」的粉絲見麵會。
“公交車要等好久,地鐵在這個時間肯定很擠,不如讓我朋友送我們過去吧!”路鹿打開手機,咕噥著罵了一句,“這倆位大佬又乾什麼去了,這麼久還沒回我信息。”
陳溺問了一句:“你朋友?”
“是啊。”怕她會不自在,路鹿又解釋了一句,“你彆擔心,不是啥亂七八糟的人。他們也是這個學校的,比我們大一屆。”
說完又等了幾分鐘,一輛黑色越野車開到店門口的馬路邊上,朝她們鳴了兩聲喇叭。
“終於來了。”路鹿牽過陳溺的手往前走,還沒見到臉就朝著駕駛位上的人抱怨,“江轍哥,你下次再這麼慢,我就生氣了!”
陳溺聽到她喊出的名字時,錯愕地愣了片刻。
直到車窗緩緩降下來,她猝不及防看見了一張清雋硬朗的側臉。
男生眉骨英挺,單側斷眉已經長全。
頭發比初見時短了不少,下顎線弧度利落冷硬。他深邃漆黑的眼淡淡望過來,語氣稀鬆隨意:“對不住啊,有點事兒耽擱。”
這話帶著點哄人的意思,但路鹿顯然是恃寵而驕的類型,不領情地撅嘴:“哼,遲來的深情比項浩宇還輕賤!”
坐在後排被無辜罵了一句的項浩宇習以為常,把後麵車門打開,讓路鹿坐進來,接過話頭:“是是是,我賤我賤,就我賤。”
脾氣發完就算事兒過的路鹿沒再繼續挑刺,看著還站外麵的陳溺,喊她:“小美人你還站著做什麼?快進來呀!”
她這一喊,兩個男生才把注意力放到杵在一邊的陳溺身上。
路鹿推了一把邊上的項浩宇:“你也真是的,怎麼不坐前麵去?”
“謔,前麵剛剛坐著小江爺女朋友呐。”
知道江轍那情史豐富的德行,路鹿沒再繼續說,趴窗戶上給陳溺介紹:“你彆害羞,這是我哥,叫項浩宇。前麵這位也算我哥哥,都一塊兒長大的。”
說完又把她向車裡人介紹一遍:“這就是我認識兩年多的小美人網友!之前在群裡跟你們提過的:陳溺。”
駕駛位上的江轍對上她直愣愣盯著自己的目光,也許是見多不怪,沒有半點吃驚,更沒有其餘表情。
他隻是伸手把副駕駛的車門給她開了,眉稍挑:“江轍。”
聲音帶著點午覺後的慵懶低沉,而不是再次見麵的驚,又或者是喜。
他不記得自己,意料之中。
陳溺終於坐進去,禮貌地點點頭。
車裡開了空調,溫度驟然舒適不少,副駕駛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不難聞,但她還是微微皺了眉,
項浩宇倒是見著覺得陳溺有點眼熟,看著她問:“這個妹妹我曾是見過的吧?”
路鹿一聽這搭訕的話就炸毛,拿過靠枕砸他腦袋:“項浩宇你見著個漂亮的就來勁是吧!人家和我一樣都是新生,你見過個屁!”
沒料到他們會是大學生,更沒料到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陳溺聞言往後看了看他,她記得那天晚上後排確實坐著兩個染了頭發的男生,但不清楚這個項浩宇是其中哪個。
況且,就算說出他們之前見過也沒什麼意義。
項浩宇把身邊這小祖宗哄好,才開口:“陳妹和你同一屆?那得叫我們學長咯。”
路鹿靠著座椅,吃著剛才沒吃完的冰激淩,順著他說:“是啊,項學長、江學長,我真是倒多了黴才來當你倆的學妹。”
項浩宇這話就是個調侃的玩笑,沒人多在意。
可開著車停在紅燈麵前的江轍聽著低笑一聲,側首撩起眼皮,看著副駕駛的陳溺說:“那學妹,也喊句學長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