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雨帶來了北地的夏天,乾了一個春冬的草木儘情吸食著豐沛的雨水,長出肥油油的綠葉,呈現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繁茂的夏天。
就連暑氣也被窗外嘩嘩的大雨帶走了些。此時正是午後,王府後院的書房裡,靠窗的長榻上,女子枕著男子的腿在小睡,身上搭著一條薄薄的翠色毯,男子靠著半開的窗,一手執著書冊垂眸看著,另一手輕輕放在女子的肩頸處,睡著的女孩微微歪著頭把一邊臉頰貼靠在他的手上。
大雨緊一陣,又緩一陣,好像天地間奏著的一曲樂。
謝嘉儀在睡夢中翻了翻身,更往陸辰安身邊靠去,這才又重新安穩睡著。陸辰安把目光從書冊移到睡著的女孩臉上,唇角慢慢漾出了笑。他微微偏身,把身旁的窗子又閉了一些,又把她身上的薄毯拉了拉。也不知道她這喜歡靠窗小睡還非要大開窗子的習慣還會不會有改的一天。
他一點點看著謝嘉儀光滑白皙的臉,也不知這張臉上如果長了皺紋,會是什麼樣子。
陸辰安好想看到老邁的謝嘉儀,想看到她遍布皺紋的臉。那時候,她還是這副急躁的性子嗎?她眼裡容不下沙子這一點,恐怕依然是一樣的。
她這樣愛哭,即使老了,恐怕也是愛哭的吧。那時候他也依然可以用自己同樣蒼老的手,輕輕為她擦去臉上縱橫的淚水。
想到日暮,想到白發蒼蒼的自己和謝嘉儀,陸辰安想得都癡了。
回神的時候屋外還是嘩嘩大雨,還是建曌三年的夏天。夏天過去就是秋天。
落在謝嘉儀臉龐的手無比眷戀地撫摸她的臉,這時陸辰安聽到了安靜的廊下有了動靜,他抬頭透過半開的窗看到來人是啞奴。
陸辰安的心一沉。
如果沒事,啞奴不會這時候來找他。
他起身把謝嘉儀抱進書房後麵的床榻上,重新給她搭好毯子,放下碧色薄紗帳。這才轉身出了書房,他一出來,門邊廂房的采月采星立即靜悄悄進去守著了。
陸辰安負手看了一會兒雨,這才去看剛剛啞奴遞給自己的字條:梟近,茶樓見。
他伸手到雨中,很快字條上的字跡就模糊成一團。陸辰安蹬上鹿皮靴穿了油衣,出了王府。
茶樓裡這間內室的門窗皆緊緊閉著,雨聲都遠了小了。老者用渾濁的老眼看著他的小殿下,“殿下的選擇,老夫懂了。既然如此,再留北地無益,況梟的人進來了。”老者加重了語氣:“殿下,咱們該走了。”
陸辰安一震。
老者怎會不知陸辰安的想法,殿下再聰明睿智,也還是年輕呢。可他年輕的殿下經此一戰更加成長起來了,現在北狄西蒙大胤誰人不知北地靖北王,血戰沙場,次次身先士卒,敗北狄第一勇士,在戰場摸爬滾打了半年以後,開啟了七戰七勝的光輝戰績,大破北狄,奪回了前朝丟掉的燕北郡。
老者的眼睛灼灼燃燒,這才該是主大胤浮沉的人。他的心裡一片火熱,“殿下舍不得郡主,咱們自然要帶著郡主走的。”
陸辰安聞言整個人都抖了一下,眼睛死死看向老者。
他們怎麼可能帶著郡主走?梟既然已經來到了北地,就是查到了王府,昭昭到哪裡都好像一個旗幟,他們不可能帶著郡主一起走除非——
“殿下,郡主對我們的大業很有用。”老者說出了後麵的話。
“不。”陸辰安回答他。
“不?”老者似乎無法理解。他的殿下如此不智了嗎?一個女人和大業,他說“不”,老者覺得自己大概聽錯了。
“不。”陸辰安再次回答他。
縱然麵對的是金尊玉貴的小殿下,老者這次也瞪了眼,鬆弛的皮膚上青筋跳起:“殿下,郡主與□□遺願,孰輕孰重?
郡主與天下百姓,孰輕孰重?”每一個字老者都似乎想要問到陸辰安的骨頭裡,字字如刀帶血。
陸辰安的目光卻很平靜,平靜地說:“不行。她是我的——”他甚至不知該說她是他的什麼,她這樣珍貴,是他唯一的——唯一的什麼呢,飽讀詩書的陸辰安這次也找不到一個詞,但她是他的。連他這個人都不是自己的,可她,是他的。
帝王位?為了天下百姓去奪?陸辰安覺得這個說法本來就很荒謬。從他九歲走出宅門見過天下百姓的時候,就開始覺得荒謬了。天下百姓知道嗎?知道他們一次次掀起動亂、腥風血雨,造成一城一城的人或死或流離,是為了他們?天下百姓信嗎?他們為的,到底是哪裡的百姓?活在今日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嗎從九歲,陸辰安來到京城,每天都能見到那些挑擔種地的人,他就開始困惑了。
老者這些年來也隱隱知道陸辰安的動搖,或者根本不能稱之為動搖,他從未動心。他隻是做好他們希望他做好的每一件事,小殿下是這樣聰慧能乾的一個人,他明明卓爾不凡,為什麼就不能搏上一搏!做大事,總是要死人的!
陸辰安看著自己老師怒其不爭的眼睛,輕聲道:“老師,我的命是很多人拿命換來的。我願意為那些人做任何事,我的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除了她,她,不行。”
他走到閉合的窗邊,似乎那樣就可以把外麵的雨聲聽得更清楚一些,“老師,我們都知道元和帝時期就已把帝位坐穩了,我們先是沒時間,後來是沒機會。如今曆永泰帝一朝,又到了建曌帝,此時的大胤就是天下承平。”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他想到了謝嘉儀修的南方水道工程,他想如果沒有那些水道工程,如果那場天災就成了災,他們會成功嗎?在謝嘉儀經曆過的那個世界裡,他們成功了嗎?
肯定沒有。從謝嘉儀的反應裡,他就知道肯定沒有。但必然讓登基的建曌帝焦頭爛額自顧不暇,建曌帝必然要用人,那樣的大胤,帝王不放權不分權是不可能的。某種程度上建曌帝的權力被蝕空了,不然他不會連自己的皇後都護不住。昭昭啊,在那個世界一定很年輕很年輕,就死了。她這樣辛苦的回到這裡,他絕不會讓人再去欺侮她。
陸辰安輕輕把額頭靠在窗上,離那嘩嘩雨聲更近一些。他甚至猜到那個世界的自己,真正麵對過半壁江山在前的選擇,但那個自己也依然沒有拿大胤的安危去換那半壁江山。陸辰安閉了閉眼,好像整個人都在外麵的雨裡,這讓他覺得安全又舒適,他配得上他的昭昭。
“老師,你知道的,建曌帝很強。”徐士行很強,儘管,他也許是個壓抑著的瘋子。可□□的執政者,久了,多多少少都會是瘋子。
陸辰安從謝嘉儀流露的反應和隻言片語中推測不出大胤後來的發展,但他猜到如果昭昭曾死在皇宮,那麼建曌帝必然不在宮中,他去哪兒了?陸辰安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北狄,他選擇了親征北狄。一個軍權旁落的帝王處境是危險的,而一場能夠勝利的親征卻足以讓一位強悍的帝王拿回他所有的權力。
當他再次歸來的時候,一切都將不同。
可是——,想到這裡陸辰安冷笑,晚了。
“殿下!”老者拔高了聲音,痛心至極,拿一個人去博一博,就是不成,也不過是死些人罷了,潛伏下去,他們還有機會。未來,總會有機會的。坤儀郡主手中有銅礦,有各處商路,永泰帝幾乎把能給的都給她了,殿下應該更清楚郡主手中現在隻怕握著大胤的經濟命脈,他們握住郡主,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尤其是,殿下已經取得了軍心,如果殿下願意,他已經有了謝家軍的忠誠。為什麼不?如此大好機會,為什麼不!
可是陸辰安依然隻回了他一個字,不。
他的小殿下從來沒對他說過不,他的小殿下能辦到他們要求的
任何事。但北狄,他說了不,這是為家國百姓;郡主,他又說了不。
“老師,我常想天命是什麼,正統是什麼。”陸辰安重新看向他的老師,他輕聲笑了,“你們認為我是正統,可建曌帝也認為自己是元和帝定下的太孫,從永泰帝手中光明正大接印,他才是正統。”
“可永泰帝的帝位是怎麼來的!”是元和帝滅門閔懷太子,奪來的。
“老師,太祖的帝位又是怎麼來的呢?”□□起義,推翻前朝得來的,前朝皇帝合族也都屠了個乾淨。難道太祖就不是正統嗎?
老者麵容一哆嗦,跌坐在椅子上。他的道,是最正確的道,是——他的道,不會錯,他們是為了正義為了天下百姓
陸辰安給老師倒了杯茶,慢慢放進老師手裡。
他想,不過都是鬥爭,都是為了爭奪,不過都是這樣。可他們明明心裡清楚,建曌帝會是一個好皇帝。也許對於下位者來說他不是一個寬和好拿捏的皇帝,畢竟文臣們都懼怕元和帝這樣的帝王,他們常常在規矩外行事,不可控。可是對大胤,對百姓來說,至少,建曌帝會是個好皇帝。
陸辰安沒有說,但是他知道他的老師是明白這一個事實的。
所以何必撕咬,讓旁邊始終窺視的北狄、滅而不亡的南蜀虎視眈眈,他們都在等著大胤亂起來。隻有大胤亂起來,周邊一個又一個異族,才有機可乘。擁有平原沃野、豐富礦藏、無數聽話能乾的子民的大胤,永遠是旁人眼中的肥肉。
老者望著陸辰安,眼中含了淚,“殿下!”
這樣的人才該是一國的帝王。
奈何天命如此,造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