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十三年的正月十五,一直到三十年四十年後的正月十五,京城裡的人還會說起這一年的元宵節。這年盼著過十五的孩童,那時候很多都已經當了祖父祖母,他們其實已經記不清這一年的京城是什麼樣子,隻記得鋪天蓋地的熱鬨,各式各樣的花燈掛滿了京城。
整個京城璀璨如星河墜落,不似人間。
隻記得大胤百姓心中最尊貴的郡主,同他們大胤最聰明最俊秀的狀元郎,在這一天大婚。那是一場多麼盛大的婚禮啊,滿城掛紅,處處鑼鼓,郡主府所在的那條街早早就有宮人來清道,掛起帳幔。平時小孩子們要數著吃的糖果,在那一天街頭巷尾都有人派出。三十年四十年後,已經當了祖父祖母的人回憶起那一天,都是熱鬨香甜。
郡主府隔壁的宅子早已經打掃收拾出來,掛上了陸府,懸了大喜的紅緞子。坤儀郡主從宮中發嫁,由帝王親送至內宮第一道門,這已經是從未有過的恩寵。
在這裡郡主將蒙上紅蓋頭,登上喜轎。
陳嬤嬤攙著郡主,後麵跟著如意步步、采月采星,旁邊站著這個皇宮裡最疼她的親人。謝嘉儀一直都是歡歡喜喜的,新娘子有的那些緊張不安激動不舍,她全部沒有。前世沒有今生也沒有,前世她不過是從海棠宮搬到東宮,這世她不過是從宮裡搬到郡主府,轉天她想來就來了,想見皇帝舅舅,隻要宮門沒有下鑰,她隨時進來就見了。
可這會兒,當走到這道宮門前的時候,她忽然停住了腳步,轉身看著陛下。陛下瘦了,臉頰都微微凹陷下去,但精神看起來好得很。永泰帝也仔仔細細看著穿大紅嫁衣的郡主,此時看到郡主突然轉頭,連臉上一直掛著的笑都沒了,他打趣道:“怎麼?都到這時候了,才知道不舍得”
眼前人的眼睛黑珍珠一樣,那麼亮,那麼清透,跟她娘親一樣一樣的。永泰帝仔細看著,隻有她們這樣心思澄澈的人,才有這樣一雙眼,她們的愛恨都比彆人來得清白乾淨。
那雙黑亮的眼睛看著自己,永泰帝聽到郡主叫:“舅舅。”
隻是這一聲,叫得他的心又痛又酸。人人都說他的昭昭跋扈蠻橫,人人都說他的昭昭隨心所欲,可惜人人不知道,他的昭昭甚至私下裡都是叫陛下,最多最多也隻是偶爾叫一聲皇帝舅舅。她從沒有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叫過舅舅,她的心裡永遠存著分寸。
他想應她,張了張口,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舅舅在呢。”
又頓了頓,永泰帝說:“舅舅在呢,昭昭想要什麼,告訴舅舅。”
謝嘉儀笑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明明是笑了,可是看著永泰帝,她心裡卻想哭。
她說:“舅舅,今年海棠花開的時候,我為你插瓶呀。”
永泰帝笑著應好。
謝嘉儀又說:“明年春天的海棠花開,我也要做第一個給舅舅摘海棠花插瓶的人。後年也要,大後年也要!”她像一個貪婪的孩子,要一口氣把接下來好多個春天都預定。
永泰帝看著郡主隻是笑,無限寵溺地笑,好像一個縱容孩子的父親,予取予求。他身後的喜公公鼻子一酸,忙低頭重新畫出一個笑臉,這才抬頭看著郡主。
永泰帝開口道:“時辰快到了,看看把後麵的人都等急了,咱們的小郡主該上轎子了。”陛下一發話,後麵的賢妃德妃趕緊上前又是幫著勸又是催,又是說著各種熱熱乎乎的吉祥話,周圍人也都動了起來,坤儀郡主登了轎子。
轎子朝著宮門外抬去了。
永泰帝看著遠去的一片大紅,無限悵惘道:“活潑愛動的公主就該配儒雅俊秀的書生,嬌養在帝都,而不是在北地被風沙吹乾了生機。”他那時就是
這樣說的。
後麵賢妃笑道:“陛下歡喜糊塗了,把郡主叫成公主了,不過咱們這郡主也跟咱們的公主一樣的”頓時後麵的人都是附和,誰不知道在永泰帝麵前奉承坤儀郡主就一定不會錯。
永泰帝含笑聽著,看著前方轎輦遠去的方向。
隻有喜公公低了頭,沒說話。他知道陛下沒有說錯,這句話二十多年前陛下就說過,對平陽公主。那是陛下和公主第一次爭吵,公主選中了當時的謝小將軍,陛下不同意。可是平陽公主是誰,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彆說現在的陛下,就是當時的陛下,也拿她沒辦法。這二十多年,好幾次陛下夢中驚醒,都會突然問他:“來喜,你說如果當年朕沒逼她她是不是就不會遠嫁北地陛下真正想說的是,平陽公主如果沒有遠嫁北地,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元和帝的兒子中,當年的永泰帝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直白點說陛下十歲前,元和帝大約都忘了自己有這麼個兒子。永泰帝的母親早被打入冷宮,好好一個人關久了不瘋也瘋了。她恨這個兒子,她費儘心機懷上,不僅沒給她帶來好運,還讓她進了冷宮。她吃儘苦頭生下來,也沒因此能出冷宮。永泰帝生在冷宮,長在冷宮。直到他九歲那年,六七歲的平陽公主從冷宮殘破的牆頭露出腦袋。
當時他正站在冷宮的陰影裡,垂著頭,任憑身後的母親死命抽打著他。他的耳邊隻有沒完沒了的抽打聲和瘋狂的責罵聲,然後一個清脆的女孩聲傳了過來:
“大膽,你怎麼打人呢!”
平陽公主跟永泰帝說的第二句話是:“你白長這樣好看,怎麼是個傻的呀,她打你你不會跑的?”
第三句:“有我在,你以後什麼都不用怕了。”那時候平陽公主總想找一個皇宮裡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她覺得那就是傳說中的江湖。她就那麼找到了偏僻得被所有人遺忘的冷宮,找到了永泰帝。
二十多年後,公主的女兒依然活潑愛動,這次她留在了京城,選了大胤最儒雅俊秀的書生。
陳嬤嬤伴著公主的轎子往前走,她昨夜就獨自抹著眼淚歡喜,一個人拜了孝懿皇後又拜了平陽公主。她得告訴她的主子們,小主子要成家了。
此時她紅著眼睛歡歡喜喜笑著,心裡一遍遍道:“公主,從此小郡主就不是一個人了。”以後的雷雨天,慢慢就不會再怕了吧。
隨著一陣劈裡啪啦的鞭炮聲,轎子停了下來,謝嘉儀知道到了。
采月采星把她扶出轎子。
她從垂下的蓋頭下看到了一雙皂靴,再往上是紅袍,再往上她就看不到了。
當她扯住紅綢的另一端的時候,她跳動的心慢慢安寧,一步步伴著她的陸大人往前走,走在另一條截然不同的命運上。
而另一邊,太子領了聖旨,作為兄長為郡主送親。
這日他穿的是十二章紋四爪龍袍,僅次於帝王最高等級冕袍的存在。即使這樣大喜的日子,太子所在的地方,也比其他地方更安靜。徐士行的一雙鳳目,平靜看著前方儀式的進行。一直到那聲高亢的“禮成”之前,他都不相信她真的會嫁給彆人。
所有人都相信,唯獨徐士行心裡始終覺得,謝嘉儀和陸辰安的婚事不會成。
即使聖旨下來,即使婚期定了,在最深最深的夜裡,是攥得緊緊的手,是黑暗中低而壓抑的聲音,一遍又一遍,“你們不知道,她對孤有多好”,“她心悅孤,孤一直知道”,“你們不知道,我和她,曾經多好”。他握緊的手裡,死死攥著的是她那顆水滴形的羊脂玉耳墜。
徐士行聽到那聲“禮成”,堂前各種歡喜笑鬨的聲音,通通模糊成一片。
他覺得自己的視線好像也模糊了,模糊中他看到了穿著大紅色嫁衣的謝嘉儀,他卻不是從身後看著她。而是在她的身側,他的手中握著的是象征百年好合紅綢的另一端。他愣住了,就在這時紅綢被另一端的人扯動,他聽到女孩的聲音:“太子哥哥,你可攥緊了,可彆掉了,帶累我跟著丟人。”
正是謝嘉儀。他愣愣的,也用力扯了一下紅綢。聽到蓋頭下熟悉的笑聲,“放心我攥得可緊了,才不會給你丟臉。我要做大胤最端莊漂亮的太子妃!”
一切都是這樣真實,徐士行不敢動,他張了張口正要叫她的名字。啪一聲,幻境散了,他聽到身邊的四皇子掛著他那令人討厭的笑容嘿嘿道:“三哥,本來還以為昭昭會給我做嫂子呢。”
從沒有一刻,像這一刻這樣,徐士行想殺人。明明,他馬上就可以叫出她的名字。
可徐士行也隻是淡淡看了四皇子一眼:“你不如去看看你未來的嶽家。”說完,轉身就走了。
四皇子正不解何意,就見自己門下的人大冷天鼻尖掛著汗擠了過來附在他耳邊把事情說了。四皇子一聽,整個人都懵了,如此隱蔽的一條線,怎麼給人整個端了。
“趙大人的公子被山賊給綁了去,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樣了,舌頭都給割了去,不過一時三刻就咽氣了。”趙家正是四皇子為自己擇定的嶽家,私下裡太子黨人都笑彆人是擇妻,四皇子是擇嶽父。但不可否認,趙家非常得力。趙家聰明得很,讓該輕狂的人輕狂,掩飾底下的暗流湧動。這樣謹慎的趙家,怎麼會被人挖出東西來,還下了狠手收拾!
門人想到趙公子的樣子,現在還打顫。誰能想到仗著家族無法無天的趙小公子,最後是那個樣子慘死。
“是他!”四皇子咬牙,可如果真是太子他心裡不由升起一種恐慌,太子不該這樣的,這樣的太子殿下可太嚇人了!就好像,你一直以為自己麵對著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君子,樂此不疲玩得都是“君子欺之以方”,可到了彼此摘而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
當郡主府終於送走所有賓客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陸辰安從前院到內寢,先去浴房沐浴換了寢衣,這才往他和謝嘉儀的婚房去了。到了門口,他頓了頓,才伸手推開了門,看到金絲楠木鑲湖繡海棠屏風,透出後麵喜燭的亮光,影影綽綽的,鼻端是若有似無的淡淡海棠香。
這燭光和淡香織出無限的溫暖,讓他微涼的身體整個都暖了起來。
他抬步轉過屏風,懸起的大紅帳下,大紅的被褥間,橫著一個同樣穿著大紅寢衣的女孩。一片柔軟馨香的大紅中,讓她露出的小臉脖頸更白,讓她散落一邊瀑布一樣濃黑的發更黑。
她顯然是等著等著,就睡著了。看她的樣子,陸辰安也能想到她肯定是打發了下人,自己一個人先還能端端正正坐著等,後來慢慢勸自己怎麼不是等,歪著也是一樣,歪著歪著就睡著了。
陸辰安就這樣安靜看著床上的人,待自己整個都是暖和的,才慢慢向前,坐在了床邊。
他輕輕探出手,落在她白皙的額頭,順著她的眉眼鼻梁滑落在她的唇邊。
女孩突然睜開了眼,看著他好一會兒,喚到:“陸大人。”
陸辰安回道:“郡主。”
謝嘉儀眨了眨眼:“從今夜你可以叫我昭昭。”
陸辰安笑:“郡主也可以叫臣子隱。”
謝嘉儀躺在那裡並沒有動,就那樣陷在一團被褥間看著他,笑了:“怎麼辦,我還是想叫你——陸大人。”
她好像覺得有意思一樣一遍遍叫著“陸大人”“陸大人”
一遍又
一遍。
叫得陸辰安鼻尖冒了汗,低沉的嗓音無限壓抑喚道:“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