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辰安追上謝嘉儀的時候,她正站在假山旁,沉著臉聽前麵幾個貴公子議論躍龍門的商賈之子陸大人。跟著她的幾個人都被她遠遠打發在後麵,隻有如意站在她身後半步遠的地方。
這樣的話,陸辰安自打從南邊回來已經聽到過好多次,更難聽的也不是沒聽過,無非就是說他攀附,說他本來不過是一個連陸家都不要的、住馬棚的貧寒外室子。他垂頭笑了下,在謝嘉儀抽出鞭子要衝出去之前喚住了她。
果然就聽見先還高談闊論嬉笑怒罵的幾個人都好像被踩住脖子的鴨子,突然收了聲音。幾人好像剛才嘲諷的不是陸辰安,如常寒暄過後,看郡主臉色,訕訕地告辭往前麵去了。
謝嘉儀揮了揮小鞭子,“你攔著我做什麼?”一個個說話這麼難聽,就是欠抽!
陸辰安抬眸看她,突然低聲道:“郡主,我有銀子,很多很多。”除了謝嘉儀,大概隻有如意能聽到。
謝嘉儀狐疑地看了陸辰安一眼,又看向了如意,她有些懷疑陸大人這是追著來笑話她剛才顯擺自己豪富的話不是吧
如果不是的話,在她這樣一個有礦的郡主麵前說自己有銀子,是幾個意思?
陸辰安並不多解釋什麼,隻取出一張憑據遞給謝嘉儀。
謝嘉儀接過來一看,兩隻眼立即瞪圓了:這是大胤最大的金行見票即付的票據,這張是它們行最高等的那一份,整個大胤估計拿到的就沒有幾個人。
她不解地看向陸辰安:這可是以清寒著稱的陸大人,他謝嘉儀覺得自己認識的陸辰安跟前世的陸大人怎麼有些對不上了呢
他有銀子,他確實有銀子,還是很多很多。但顯然,陸大人並不想讓任何其他人知道這一點。
謝嘉儀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是你母親留給你的?”陸家即使是南方四大商賈之一,也不會給一個外室子這樣的憑證。難道他的母親,身份並不簡單。
“是我父親。”陸辰安淡淡道。
顯然他並不想多談這個話題。謝嘉儀隻知道陸家是江南四大商家之一,可真沒想到他們竟然有這麼大的能量。要知道這個金行的這種等級的憑據,需要的不僅僅是很多很多銀子,還要有門路。
她沒有再問,隻默默把票據遞還給陸辰安。她歪著頭,重新認識她的陸大人。
陸辰安接過來後,卻抬手取了謝嘉儀腰間掛著的那個金線繡的紅海棠荷包,修長手指拉開荷包,把折起來的票據放進荷包裡,又俯身幫她把荷包係了回去。
“郡主留著吧我們——”這個“我們”好像燙嘴,陸辰安微微頓了頓,繼續道:“要用的。”
謝嘉儀心說我又不缺銀子,做什麼能用到陸大人的銀子呢。幾乎是立即的,她明白了陸辰安的意思。
她移開打量對方的視線,胡亂拿小皮鞭輕輕抽打著山石,嘟囔道:“好吧,我先幫你收著。”
陸辰安看了她一眼,笑了。
謝嘉儀也忍不住笑了。
遠遠的,高升垂著頭跟個鵪鶉一樣跟在穿著明黃太子袍服的徐士行身後。他們離那邊兩個人遠一些,聽不到兩人到底在說什麼,可卻看到朝著他們方向的郡主微微紅了臉笑了。
徐士行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前方,不動,也不說話。
高升覺得自己上頭熱,下頭一雙腳站在這裡一動不動,都凍木了。
這時一個跑得滿頭汗的小太監過來了,是他們東宮的人,看樣子隻怕有著急的事兒找殿下呢。高升忙招手讓他輕一些,此時可彆觸了殿下的黴頭。小太監立即明白,放輕了腳步,到了跟前越發輕手輕腳,隻神色著急得很,低聲把事情說了。
高升心裡哎喲了一聲,怎麼偏偏這時候長春宮找殿下過去。他略一躊躇該怎麼跟太子把話說了。
就聽到前麵的殿下淡聲道:“什麼事,說。”
聽了高升的回話,徐士行又看了一眼假山邊的兩人,轉身朝長春宮去了。
等到聽了德妃的話,一向很少有表情的徐士行,難得露出了一臉不可思議問:“撮合?”他懷疑他根本就是耳朵出了問題。
德妃卻不以為然,好像說的就是一件最普通的朝事,而不是讓太子撮合謝嘉儀和王俊,認真道:“我也想了好一陣子,這確實是個好主意,本來郡主這個脾氣給你做太子妃,母妃就怕委屈了你。現在既然俊兒願意為了家族為了咱們母子倆,娶了郡主,這樣想來卻也是個好主意。”隻是,委屈了俊兒,這個坤儀郡主實在是脾氣大,不招人喜歡。
但沒關係,德妃想著,委屈一時,總不會讓她們王家人一直委屈著。
徐士行簡直覺得荒謬,可無論是德妃,還是她身後的柳嬤嬤,還有柳嬤嬤旁邊站著的鳴佩,都是一臉凝重認真的樣子,好像這件事再正常不過,隻是有些難辦
他微微蹙了蹙眉頭,甚至懷疑也許不正常的人隻有自己,也許自己已經開始犯病了,要不然怎麼她們一個個都這樣自然而認真地考慮這件事,卻沒一個人覺得這個提議荒唐透頂,簡直滑稽可笑至極。
好主意?
這是正常人能想出來的主意?
可分明他們一個個就是正常人,他們是他的外祖,是他的表兄,是他的母親,是看著他長大的嬤嬤,是他那個舍身救過他的表妹
最初的荒謬感褪去,徐士行的聲音依然如常,冷淡矜持,“隻怕郡主不會願意。”
“所以要你說啊。郡主從小長在宮中,能見過幾個人?她知道些什麼,俊兒這樣人品,以前是遠著她,郡主沒見過,你給他們找些見麵機會。不是母妃說,俊兒這樣嘴甜體貼的,郡主還能不喜歡?年輕女孩的心思,母妃還是比你懂些。”
徐士行覺得這麼一席話,居然沒有一句不刺耳。隻是聽到,就覺得心止不住抽痛,可他依然隻是蹙了蹙眉,好像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跟這些人商議著再正常不過的事兒,認真道:“隻怕他們不合適。”
德妃的樣子,似乎從來沒有過郡主要做太子妃這件事,隻一門心思考慮到底怎麼能成事,聽到這句“不合適”更加不以為意,“隻要俊兒願意,哪有什麼合適不合適的。”
旁邊鳴佩輕輕笑道:“難道殿下不願意?”
她的聲音有些怪,大概是怕彆人注意到自己新裝的牙齒,說起話來也有意遮掩著,就讓說話的聲氣顯得悉悉索索起來,沒了以前從容端正的樣子。
徐士行還沒說話,德妃立即挑眉道:“太子有什麼不願意的郡主現在可比以前更重要了,如果郡主嫁入國公府,四皇子那邊就徹底撲騰不起什麼水花了。賢妃他們可給郡主挑了好幾個準備著,前撲後擁的,笑死人,一個個也算是侯府公子,但跟俊兒比——”德妃輕蔑地笑了一下,“郡主對咱們不仁,咱們能籠絡也還是要籠絡的,不能不義,太子怎麼會不願意——”突然想到另外一種可能,德妃眼皮子一跳,聲音都尖了些,探察地看向兒子:“你不願意?”
她不放過兒子臉上任何一點蛛絲馬跡的變化,她決不能允許那種情況發生。她兒子可以娶謝嘉儀,但絕不可以被謝嘉儀拿捏住。
徐士行的臉色依然是淡的,還是那句,“郡主不會願意的。”
太子的冷淡讓德妃放了心,但太子的篤定卻紮了她的心,好像她娘家侄兒多不堪一樣,她哼了一聲:“我就不信滿京城,郡主還能挑到比俊兒更好的人選!”
徐士行的太陽穴突地一跳:她可能還真就給自己挑到了。
那邊德妃還在沉吟著:“出了這麼大的亂子,如今咱們這邊愈發艱難了,再不想些辦法,四皇子那邊就踩到咱們臉上了。你到時候製造些機會,讓他們多接觸幾次”
好像他不是曾經要娶謝嘉儀的男人,而是已經成了要給她張羅對象的兄長。
徐士行走出長春宮的時候耳邊似乎還都是那些停不下來的囑咐聲,避無可避。
“吵死了!”他突然道。
把跟著的高升嚇了一跳,趕忙把本就輕的腳步聲放得更輕了一些,朝後麵跟著的一行人又是擺手,又是瞪眼。後麵的步輦立即又壓了壓步子,隻遠遠綴著。
高升偷偷打量,太子的臉色好似上了漿,並沒有因為周遭更加安靜而更好一些。他看到殿下又抬手揉額角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殿下添了頭疼的毛病。殿下一頭疼,整個東宮都大氣不敢喘。
高升心裡難免也悄悄抱怨德妃,有忙著張羅娘家侄兒娶媳婦的工夫,怎麼不張羅著給殿下娶親納妾,到時候東宮裡添了女人,殿下頭疼的毛病許就能好一些呢。
可是太子的親事,陛下不發話,沒人敢提。
但前兩日陛下把太子叫過去,明明聽說是要提太子妃的事兒,卻不知道怎麼說岔了,殿下惹了陛下的氣,大冷天在禦書房外跪了半日。扶著高升挪回了東宮,陛下連步輦轎子都不讓用,就這樣回去還得對著那一桌子公務,連生病都找不出時間來。
本來殿下就不得陛下喜歡,現在陛下更不待見殿下了。
高升心道就這樣,換誰,都得頭疼吧。
走在前麵的徐士行腰背挺直,宮城裡乾冷的寒風撲在臉上,刺刺的疼。他停在一處廊柱旁,食指和中指抵著太陽穴的位置,慢慢呼出一口氣。
有些事情越來越脫離掌控,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馬上就要徹底脫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