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辰安的一扶,引起如意的注意。他借著月光重新打量這位看似病弱的陸公子。
陸辰安抬手握拳置於唇邊輕咳了兩聲,如意才收回了視線。采月輕扯如意往後退去,站在離郡主略遠一些的樹影下,既不會礙著主子,一旦主子吩咐又能隨時應聲。她注意到如意打量陸公子的視線,低聲問道:“怎麼?”
“剛才——,陸公子可不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的反應太快,手上動作也太穩。
采月不以為然,“難不成陸公子還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你也忒多心了,我看陸公子就是時時留心著主子。”
如意嗯了一聲,“許是吧。”
兩人悄悄看著前麵青衫公子和茜色長裙少女,他們身前是偶爾風過起了縠紋的水麵,天上是又大又圓的月。當女孩偏頭說話的時候,青衫公子就微微側身認真聽。
仔細聽原來是郡主還沒忘了有名的劉三娘餛飩,陸辰安輕聲道:“郡主不常吃外麵的東西,偶吃街邊外食難免腸胃不和,我知道一處又好吃又乾淨,郡主喜歡的話,下次帶你去嘗嘗吧。”
謝嘉儀可太高興了,立即問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又問:“比劉三娘家還好嗎?我怎麼沒聽過呢?”
月光下她的眼睛裡亮晶晶的,仿佛落進了星子。
陸辰安的笑聲低而清朗,和夜晚的明月清風一樣好。
即使他不笑的時候,謝嘉儀注意到他的眼睛裡也仿佛含著笑意,而他笑起來,整個人都是暖融融的。原來陸大人笑的時候,讓人覺得這樣好呀。謝嘉儀仔細回想,好像前世真的很少見到陸大人的笑容。
十九歲的陸大人,這樣愛笑的嗎?
河邊的柳樹一樹樹都是金黃,陸大人的笑容含蓄而又蘊著像這金黃色柳樹一樣的東西,謝嘉儀想,那大概是一種屬於秋天的燦爛,含而不露,但是它就在那裡。在金黃色的一樹樹柳樹上,在明朗朗的月光上,在陸大人眼中的笑意裡。
兩人視線相對,不覺又各自移開,落在好像縐紗一樣起了波紋的河麵上,兩人一時間沒了話,看著微風帶起的縐紗又慢慢展平,風過後,河麵好像又成了一麵澄澈的鏡子,映著柳樹的倒影,映著天上的月。
謝嘉儀輕輕扯著身後垂下來的柳條,陸辰安注意到一片金黃色的柳葉打了個旋兒掉落在她的發上,給烏壓壓的發添了一抹燦爛的黃。他蜷了蜷右手,又慢慢鬆開,可惜不能幫她取下來。
謝嘉儀估摸著時辰到了,轉身看向後麵的采月如意,兩人含笑衝她點了點頭。
她就知道都安排妥當了,謝嘉儀鬆開手中的柳條,再次抬頭看向身邊的陸大人,“陸公子,我今晚還有禮物贈你呢!”沒有才藝的謝嘉儀覺得自己可以通過豪橫的禮物表達自己的心意。
陸辰安轉頭看身邊女孩,就見女孩笑盈盈指向前方,“看呢,你的禮物!”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天邊突然綻放漫天的煙火,一片銀色如星辰紛紛墜落,充滿整個天幕,而銀色星辰之間,一隻鹿形出現,仿佛漫步銀河。
更奇妙的是,這隻鹿在星河中停了好一會兒,才消失在一片璀璨中。
隨著接連的五彩煙火,最後半空騰出“國泰民安”四個字。滿城人都被半空的煙火吸引了目光,不知多少人仰頭去看,如此大手筆,不少人都以為是朝廷主持。
謝嘉儀笑盈盈道:“陸公子,我贈你滿城煙火!”璀璨煙火還未散開,女孩的笑容連她的身影都無比清晰。
當這場轟轟烈烈的煙火在城中人一波又一波的歡喜叫聲中落幕的時候,一向無論臨何事都處變不驚的陸辰安似乎依然沒從那場盛大的煙火中回神,他這樣聰明的人,輕易從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有人於一場如此盛大的煙火中藏了他的名字,說贈給他。
所有人都以為這場煙火是求一個“國泰民安”,他們不知道有人用這個詞隻為了取其中一個“安”。
陸辰安看著煙火落後,黑沉沉的天際,心依然不受控製在胸膛裡跳蕩著。
原來這就是坤儀郡主謝嘉儀,當她想要討要一個人的歡喜的時候,沒有人能夠拒絕她。
沒有人。
這就是那個謝嘉儀。
這個世間最後一個跟他有著密不可分關係的一個人。在他以為隻能遠遠看著她的時候,她就這樣直愣愣走進了他的世界。
這一刻陸辰安又歡喜,又悲傷。
好久,久到謝嘉儀都有些擔心自己的禮物莫不是送的不好,難道豪橫過度但才華不足,現在立即馬上她就在旁邊柳樹旁倒立還來得及嗎
就在謝嘉儀開始懷疑這場煙火的時候,才聽到陸辰安有些喑啞的聲音,又輕又渺茫:“郡主,我很喜歡。”
再不會有人這樣用心為他準備一場驚豔滿城的煙花了。
他不過是商賈人家、外室之子,還背著刑克六親、天煞孤星的命格。
謝嘉儀這才放下心來,喜歡就好啊,這些煙火可是她費了好大工夫找了好多人家,好不容易才得的。
雖然都知道坤儀郡主闊氣,但今時不同往日,謝嘉儀格外認真解釋道:“你也知道我的銀子都拿去南邊修河道了,我現在也沒有那麼奢的,一般人我才不會送這麼大的禮呢。”謝嘉儀心道,也就是為了我的郡馬,才會這麼大手筆。她輕輕甩著一截子柳條,拍打著水麵,既有些不好意思提,又想男婚女嫁本來就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末了也隻說出一句:“陸公子,你明白嗎?”
陸辰安那些渺茫的悲已經隨著謝嘉儀那句認真的解釋散儘了,身旁人就差沒直說也就是為了你才下了血本陸辰安一時間覺得又好笑,又覺得不該笑。末了這個十六歲的小郡主還真問了一句,帶著點理直氣壯,可偏偏眼睛也不看人,好像注意力都被手中輕輕抽打著水麵的柳條吸引過去。
偏偏又讓人覺得她豎著耳朵在等著。
陸辰安實在忍不住握拳又輕咳了兩聲,隻覺自己明明比眼前人大著三歲還多,自己看她該就是一個任情縱性的小丫頭,可偏偏隨著她的話耳根不爭氣地發熱,他甚至疑心自己的臉也微微發熱,給人看出端倪。
好在河邊風涼,夜色朦朧。
但他依然不敢麵對謝嘉儀,隻是更專注看著兩人前麵的河麵,輕聲道:“來日殿試,我必高中。”
唯有他高中一甲,才有堪配皇家郡主的可能。
陸辰安輕輕握了握腰間垂掛的海棠玉佩。
謝嘉儀覺得陸大人也太好了,她甚至還沒提出給他逝去的心上人建祠堂塑金身做道場,陸大人似乎就已經答應——可以考慮做她的郡馬了?她抬起左手輕輕揉捏著自己脖頸,借機悄悄抬眼去看旁邊的陸大人,隻見陸大人全神貫注看著前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就在身邊。
陸大人貌比潘安,陸大人光風霽月,陸大人無所不能。
可是,陸大人,心不在呢。
謝嘉儀轉頭也看向水麵。沒關係,陸大人自然心不在她這裡,但他的心也不會在這世間任何人那裡。天長日久,他們卻可以永以為好,這次不會有彆人。他會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邊吧,不要離開。
再多的雷雨天,也不會離開。
她,不會再被留下,一個人。
這樣好的一個人,這樣就夠了。她既沒有滿腹才華,也沒有聰明的頭腦,脾氣還不好,跋扈悍妒豪奢也都是有的。她也許永遠成不了彆人的心中人,但是,能做這樣好一個人的身邊人,也很好呀。隻要,彆走,彆失信。
謝嘉儀沉浸在這水中月、河上影中,卻不知就在她轉頭收回視線的瞬間,旁邊似乎全神貫注看水看影看月的陸大人,悄悄偏頭,看向了她。
月光中,她好像易碎的琉璃,讓人隻想好好珍藏。
藏在哪裡?
藏在心間。
這場空前盛大的煙火,也驚動了東宮,已經返回東宮的高升和鳴佩伺候在書房,最先聽到了外麵的動靜。
最後甚至驚動了太子殿下。
徐士行站在東宮,看向煙火綻放的方向。這樣手筆,敢明目張膽放出“國泰民安”,他都不用人查,就知道是謝嘉儀。
鹿,星辰,國泰民安。
他扣緊了手中青玉扳指,漠然地看著最後的璀璨落幕。
宮燈下太子的容顏俊美,卻也愈來愈冷。
東宮裡本來正值節日,又遇這樣轟動滿城煙火盛事的宮人,難免浮動起細碎的歡喜和低語,但不知道從誰開始,閉了嘴,於是一個接一個都緊緊閉上了嘴,再不敢衝著煙火綻放的天邊指指點點。
於是眾人幾乎是在一種厚重而壓抑的沉默中看完這場盛大的煙火。一直到最後煙火落幕,也沒人敢動,因為太子始終單手負在身後,看著煙火消失的那片天空。
那片天,此時黑沉沉的,隨著風起,讓東宮的宮人都不覺縮了縮脖子,夜愈發涼了。
彆人不明白,但鳴佩多聰明有心的人,幾乎是看到一半就明白過來這是謝嘉儀為那個什麼陸公子準備的一場煙花。
她幾乎是不屑的,被縱容嬌寵的郡主,連選擇都透著恣意和荒唐。
張瑾瑜懷裡抱著太子殿下的披風,但眼前人周身的冷峻卻讓她走到一半停了腳步,沒再上前。她一樣看著遠處煙花沉寂後暗沉沉的天,昂著頭,抱緊了懷中的披風。她沒有郡主的好命,可是她要走的卻是通天的路,而終有一日那個驕傲的郡主也隻能跪倒在她的腳邊。
就是個解元,能頂什麼用,再厲害也注定是臣子,是跪在殿下腳邊的奴才。
而她會成為主子。
到那一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害,都該有個交代。沒有人能夠肆無忌憚傷害彆人,卻不用付出代價的。沒有人,坤儀郡主,也不能。
站在夜風中的兩個人,一人眼中是無邊的黑暗,一人低垂的眼中卻燃燒著熾熱的野望。
他們身後是那棵由太子親手照管的樹,已經是秋,卻依然綠色颯颯作響。那葉子綠得近乎詭異,猶如燃燒的黑暗,猶如燃燒的野望。
很快就被張瑾瑜找到了破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