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夜色降臨,白日裡沒完沒了的蟬鳴終於落了下去,夏蟲開始接力一樣叫了起來。陸府側院幾間屋子窄仄,夏暖冬涼,一到了夏日傍晚,明心就跟長在院子裡一樣。
今年更比往年熱得厲害,連一向似乎不怕熱的公子也坐在廊下就著燭火翻書。明心蹲在一邊發呆,月下的啞奴還在侍弄她的草藥。
明心就見啞奴突然轉身來到了公子旁邊站定,而公子也已經起身。
他還摸不著頭腦,隻見兩人都看向左手邊那堵牆。明心後知後覺,也跟著看向那堵牆,過了一會兒就見一個小腦袋從牆上露出來,脆聲道:
“陸公子,是我。”
月光下女孩的笑臉仿佛帶光。
明心啊了一聲,往公子身邊靠了靠,低聲道:“公子,是郡主。”啞奴重新無聲退下,繼續侍弄她的藥圃,公子提著燈籠走向了牆邊,抬頭看向已經坐在牆上的女孩。
對方笑盈盈朝他揮手,還很客氣問道:“那我進來了?”
可卻是白客氣,因為沒等主人說話,她已經從牆上跳了下來。落地倒是輕盈穩健,就聽牆外麵立即有聲音問道:“主子安穩?”
女孩歡喜道:“穩。”她似乎對自己如此平穩落地也很驚喜,不忘對陸辰安強調一句:“說過的,我身手是很好的。”
牆外人幾乎是瞬間就落在了院內,惹得院子中幾人都看向來人,是如意。他卻隻仔細看了看自己的小郡主,確定無礙,才放了心,往旁邊角門處去了。
陸辰安躬身行禮,“見過郡主。”謝嘉儀隨意揮了揮手,在小院裡看了一圈,還不忘提醒愣在一邊的陸辰安:“提燈跟上。”來到藥圃邊,她細細看了,這時候借著月光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啞奴。
郡主咦了一聲,讓陸辰安把燈籠靠近一些,“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她?”這人為什麼讓她覺得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啞奴有時候會出去采買,郡主在街頭巷尾見過也說不定。”
謝嘉儀搖了搖頭,她怎麼可能記住一個在街頭巷尾見過的不起眼的下人。總覺得這人身上哪裡,讓她格外眼熟。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索性作罷。
這才說明來意。
“河道?”陸辰安奇怪地看了一眼眼前人,大晚上爬牆進一個男子宅院,一個十六歲的天家貴女,竟然想要了解河道他對她的受寵和天馬行空都再次有了新的認識。
“郡主怎知道在下對河道有過了解?”陸辰安提燈含笑問道,他們身後的啞奴這時也朝這位小郡主看來。
“查你唄。”小郡主打量著三間簡陋的正房,隨口道。
如此光明正大,理直氣壯陸辰安竟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問,“郡主為何查在下呢?”
“看你順眼。”
陸辰安:
如意已經在室內院中點起了一溜燭火,還放上了幾處冰盆,又燃上了驅蚊的香,拿從角門送進來的罩子籠上,在旁邊擺上椅子,桌上擺了點心。
一串動作看得明心目瞪口呆。
陸辰安看到桌上為他備的紙墨筆硯,頓了頓,提筆在澄心紙上列出來郡主可以用來了解河道的書冊。
如意就守在門口,明心也跟著在門口守著,忍不住又看角門那邊,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人什麼東西進來。
郡主一會兒探身看他屋內的窗,嘴裡念叨,“這紗早該換了的,都多少年前了,也擋不住蚊蟲”,一會兒又道“你這筆洗——”郡主對著一個豁口的碗,覺得這該是筆洗吧一會兒又看旁邊幾案,雖無名貴瓶尊,粗陶中斜著兩支褪粉色芍藥,郡主點頭,“倒有些意思”。
一會兒又探身看陸辰安寫的字:“原來你的字——”那句“這時候就這樣好了”咽了回去,“這樣好啊。”
一股似有若無的甜香從郡主身上傳來,陸辰安頓了頓筆,繼續往下寫。這時候身邊甜香已遠,郡主嘀嘀咕咕的聲音又響起,一時間冷清的陋室都鮮活熱鬨起來。
待到陸辰安呈上所寫內容,如意替郡主收了起來。
小郡主湊過來非常認真地說了句話,聽得陸辰安愣住了。
眼前人已轉身到了院子,準備走了。
如意正要幫忙,可剛才落地的穩健膨脹了謝嘉儀的信心,她讓如意讓開,她要一鼓作氣翻牆淩空而去。
就見她退後了兩步,然後向前欲直接攀牆而上,可不過到了半道就氣力不濟,滑落下來,如意迅速扶住落下來的郡主。
陸辰安這才多看了如意兩眼,此人身手才是真好。
“主子進步了,如果是秋日必能翻過去的,隻是夏日牆麵多滑,就是再厲害些的高手也是不能的。”
“果然如此嗎?”
“自然如此,主子身手這樣好尚且不能,何況彆人。”如意說得誠懇,信誓旦旦。
二人身後旁觀的陸辰安,心道此人何止身手好,這話說得更好
“我就說嘛。”謝嘉儀明白了是牆的問題,不是她,也不強求了,畢竟咱人也不能勉強一堵牆。
這次如意撐起手臂,托了郡主一把,陸辰安就見這個身著緋色衣衫的小郡主如一片輕盈的花瓣翩躚而上,落在了牆頭,回頭衝他一笑,一躍而下。
隻留下一句:“陸公子,點心是海棠宮的海棠糕,好吃得很。”
明心不覺脫口而出:“郡主為什麼不走門?”
就聽牆外郡主的聲音:“江湖高手哪有走門的。”掉價。
院中幾人:
外麵人很快就離開了,高牆外的巷子再次恢複了安靜,高牆內的小院也是。
好一會兒明心才小心問道:“這些東西,都給咱們了?”好些冰塊、點心、燈燭、座椅、象牙鋪席,還有一盤銀錠子,一個得有二十兩。
陸辰安淡淡嗯了一聲,讓啞奴和明心收起來。
在明心喜滋滋收著一件件物品的時候,啞奴迅速拿出銀針檢查點心,明心轉身的時候她已經收起了銀針,這才去收旁邊的銀子。
一直到月上中天,明心啞奴早已各自睡去了,陸辰安還在看書。他放下書冊,視線落在那個黑陶瓶插芍藥上,想到郡主倒是對著看了好一會兒還給了個好評。陸辰安起身也認真看了看,這才來到桌邊,拈起一塊海棠糕細細嘗了,淡淡的甜香很像她靠近的時候身上的甜香氣息。
忍不住覺得好笑,小郡主大約是海棠糕吃多了。
第二日明心領了早飯回來就看到前麵熱熱鬨鬨圍了好些人,再一看那不是他們側院嗎?提著盒子緊走了幾步,有明顯是宮中出來的仆役已經把他們小破院的舊紗窗換上了一水嶄新的茜色細紗,還留下了一箱子東西和好多冰。
他還沒來得及擠進去,就見陸家的大管家,滿頭大汗跑了過來,恭恭敬敬對公子說是他們疏忽,早該給側院放冰的,結果最近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底下人就給誤了,這會兒那人已經被帶下去打板子了。
聽得明心提著食盒愣在那兒,這話說得,這十來年夏日側院可都領不到冰那邊廚房那個最是厲害的婆子也一臉帶笑過來了,直說明心領錯了早膳,熱情地把另一份塞到明心手裡,把那一份裡麵隻有兩碟子小白菜和粥的食盒硬是搶走了。
兩人是又作揖又道歉,直說下麵人弄鬼,耽誤了主子份例,小人都告訴去了,以後那起子小人再也弄不了鬼。
不僅補了側院缺的東西,換了側院的桌椅擺設,還給派來四個小廝、四個小丫頭和兩個婆子,一應都按照陸府少爺的規格安排了。終於確定陸辰安並沒有把往日怠慢放在心上,兩人笑得臉都酸了,才離開,還要去前麵老太太那裡回話。
“這是怎麼說的?那邊院裡的怎麼還跟宮裡扯上關係了?”婆子後怕問道,她早先可是把側院得罪死了,今天看著小少爺不計較,也不知是真不計較還是秋後算賬。
大管家拿下帽子扇著風,“什麼那邊院,這是咱們陸家的七少爺!今兒一早老太太早膳用了一半,就把三位夫人連同下麵少爺小姐都叫去了榮安堂,學堂都沒讓少爺們去說是要把清暉院重新還給七少爺呢。”
清暉院是大老爺當時給七少爺安排的院落,可以說是除了榮安堂最好的院子,是大太太早就看好將來給大兒子成親用的院子,卻沒想到老爺連招呼都不打,直接安排給了一個外室子。大老爺一死,喪事還沒辦完,九歲的陸辰安主仆三人就被從裡麵趕了出來,從此就到了住不得人的偏院。
陸家下人再說起來都是“那邊院的”,沒人敢再叫七少爺。
這一早上,廚房婆子都跟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一直冒汗。
陸辰安立在院中,看著進進出出抬著各色物品的下人,一個個都是笑臉。他不覺看向那邊院牆,耳邊是小郡主走前留下的那句話,“陸公子,以後郡主罩著你。”明明是個嬌滴滴的明麗少女,偏偏用著一種不知哪裡學來的江湖口氣。
“陸公子”三個字從她口中喊出,說不出的味道,聽得人發愣。
對上啞奴看過來的視線,陸辰安陡然從恍惚中清醒,捏緊了手中書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