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還指望爺爺跟納蘭敬德的那點交情能讓事情緩和下來,但是小紫煙過來傳的話無疑是告訴我們納蘭敬德這一次殺心已定,小紫煙走後,屋子裡的氣氛更加的沉默,換做三叔以前的脾氣,他肯定破口大罵什麼狗日的納蘭敬德,一個小老頭有什麼好怕的,我林老三啥都缺,就是不缺兄弟,現在的林老三什麼都不缺了,反而沉穩了許多,這些年他在方城縱橫睥睨,肯定也知道納蘭敬德這樣的高手代表著什麼。
“東雷,你帶你姐走,爺爺,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但是這一次你一定要聽我的,跟著東雷走,回方城。”我道。
他們幾個都看著我,沒有動作,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都非常的堅決。
“留在這裡乾什麼?跟著我一起在這裡送死嗎?”我道。
他們依舊是不說話,三叔走了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八千,你彆說了。”
“三叔。”我看著他道。
三叔笑了笑道:“傻孩子,能在這個時候站在你身邊的人能不知道要麵對啥?這些年三叔彆的大道理沒有明白,卻也知道該走的人留不住,不走的人趕不走,來之前我就跟你爺爺說過,你呢,我不管你是什麼身世,當年老子第一次抱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一點長,這次你要是活著,三叔高興,你要是真死了,三叔就送你最後一程,接下來的半輩子彆的事不乾了,就為你報仇,要是那個納蘭老頭真的要斬儘殺絕了,那黃泉路上咱們叔侄倆還能聊個天,多敞亮。說真的,三叔羨慕你啊,我混了大半輩子,一直當自己是英雄好漢,這些年也帶著這幫兄弟賺了不少錢,可是錢多了,情份卻淡了,我就想要是我有這麼一天,怕是沒有這麼多人能站在我身邊了,回想一下,能有人跟你同生共死,那是真的天大的福氣。”
說完,三叔紅著眼睛看著我道:“你記得你長興叔嗎?”
我點了點頭道:“記得。”
三叔手下有一文一武兩個人,武有趙開山,文有郭長興,郭長興不僅在三叔手下充當頭號軍師的角色,他的身手也是相當不凡,可以說三叔手下的那幫兄弟,三叔最信任的人就是趙開山跟郭長興。
“他死了,幫我扛了七刀,腸子都斷了幾截。那家夥臨死前還是笑著走的,說死在我前頭,能看我林老三掉眼淚,這輩子值了,你說可氣不可氣?所以啊,彆讓誰走,你心裡想的大家都明白,可是想想你要是真他娘的死在這了,你讓三叔下輩子多難受啊!”三叔道。
我看著屋子裡的人,他們也看著我。
“都留下。”我點頭道。
彆說是納蘭敬德,就是今天要我命的人是彎背老六,脖子上的這顆腦袋也不會拱手相讓。
——杏花樓杏花釀:
今天的洛陽城飄了雪,作為九朝古都的洛陽城,古人以九為尊,所以九朝古都其實是個大概的說法,真的計算起來,洛陽城可是十三朝古都,近期還有學者提出來,洛陽當為十五朝古都,在這座老城裡,杏花樓不管是規格還是裝潢都不算是出眾,杏花樓的老板是一個微胖的男子,姓王,七年前揣著全部的身價從鄉下進城盤下了這座小樓開了飯館,廚子是老板從鄉下帶來的本家叔叔,以前農村有個紅白喜事,都不用去飯店包桌,請大廚過來從頭天開始張羅,殺豬,買菜挖爐子,左右親鄰都來幫忙好不熱鬨,第二天賓朋滿座,先上涼菜,盤數隻能是雙不能是單,還必須葷素搭配,家境殷實的涼菜要有十二道,就算是普通的也不會少於八道,涼菜過後是喝酒時間,小孩子們吃飽了涼菜在席間穿梭,女人們則是圍在一起家長裡短,至於那幫老爺們兒,則是觥籌交錯,紅著臉扯著脖子劃拳,六六六,五魁首,好不熱鬨。
忙完之後剩下的飯菜也不舍得丟掉,幫忙的親鄰們分了帶回去,酒席的菜油水足,也不說什麼健康不健康的,帶回家每噸往菜鍋裡丟點,哪怕是用剩菜燉白菜也是那叫一個香。
至於說鄉下的大廚,忙活了一天,主家自然是要給個紅包意思意思,一百不嫌多,三十五十不嫌少,鄉下人都窮,過的就是一個交情。
後來時代變了,鄉下人也不擺桌了,大家都去酒店,環境要好,還不用收拾碗筷,方便是方便了不少,但是總歸是少了些許都味道,這些大廚們要麼去鄉下的飯館子上班,剩下的也便是丟了營生,丟了就丟了唄,地裡還有莊稼要忙,後來王老板招呼他們來城裡開飯館子,那幾個本家的大廚子心裡還犯嘀咕,城裡人啥大魚大肉沒吃過,自己之前隻是在鄉下給人做菜,靠的都是調料和油水大,那城裡人能吃習慣?
杏花樓開業之後,王老板自己心裡也沒譜兒,畢竟自己在城裡不也認識個人,開業的時候唯一的倆花籃還是王老板自己給自己買的,一開始的時候生意是不景氣門可羅雀,這就算了,還有人上門收保護費,王老板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了準備跟這幫狗娘養的拚命,結果卻被一個經常老吃飯的人攔住了,吃飯的人臉上一道刀疤,是個道上混的,跟王老板是本家弟兄,五百年前一家人,大家都叫他王哥,王哥攔住了王老板,說你做買賣的跟人拚命,拚過了你坐牢,你家人還遭殃,拚不過了你更是得關門大吉,這件事你要是信的過王哥,王哥就去給你辦了,絕對敞亮。
一開始王老板還不信王哥有這麼大能量,結果王哥一出麵,也沒有乾仗,對麵給足了王哥麵子,這件事之後,道上的人都知道王哥罩著杏花樓,不看僧麵看佛麵,江湖早已不是當年的江湖,不是打打殺殺,而是人情世故,有了王哥的照拂,不僅沒有人再來找麻煩,生意也逐漸的好了起來。
王老板心裡念王哥的恩,給王哥包了一個大紅包,王哥也沒收,說以後自己來吃飯不收錢就算了,但是有一點,不管誰報自己的名字來絕對不能免單,打個折可以,這叫麵子。
杏花樓上下都認識王哥,在大家的眼裡,王哥這個人就倆字,局氣!
可是王哥前兩天卻出事了,王老板提著水果去醫院看王哥,問誰這麼大的膽子還敢動王哥不成?王哥苦笑說自己這次是貪財了,外地有個冤大頭說讓砍死一個住在六合園的一個小夥子,給的錢足夠一輩子衣食無憂,王哥的地位本身就不用親自出手了,但是礙於錢的麵子上還是帶著一幫子的兄弟去了六合園,王哥早想到這錢給的這麼多,遠超了江湖上的買命錢,事出反常必有妖,這錢斷然是不好掙,卻沒想到這麼難掙,自己帶著三十幾個人過去砍一個人,卻被那個年輕小夥子給撩翻了。王哥說他走上這條道是看了武俠小說看多了,這些年見過不少能打的,卻跟當年自己做的武俠夢裡的大俠差多了,但是這一次自己是真的遇到高手了,好在那高手沒發狠,不然自己跟兄弟們都得交代在那。
王老板笑著說那是那個小夥子忌憚王哥您的名聲,王哥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說是那小夥子沒下殺心,他那樣的高手,想殺了自己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王哥趟在醫院裡還打聽那年輕人,說六合園的老頭老太太們都認識他,就是一個天橋下麵賣書報的,這讓王哥一直念叨,高手在民間啊!
王哥在王老板走的時候還告誡他,說這個年輕人肯定是個隱世家族的少爺,要麼是閒著沒事乾出來體驗生活的,要麼就是故意扮豬吃虎,王哥還說如今洛陽城是風起雲湧,黑白兩道都在追殺這個小夥子,而且已經有人派了一個活了百十來歲的老爺子出來對付那個小夥兒,那個老爺子可是江湖上成名已久是人物。
王老板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就一個想法,王哥這次跟人乾仗指定是被人打到頭打傻了,一個可以單挑三十幾個大漢的年輕小夥子在天橋下麵擺攤兒賣舊書?一個活了一百多歲的絕世高手?真當是武俠小說裡了?一百多歲的老頭王老板見過,提的起菜刀都是問題,還能殺人?
不過王哥說的這幾天洛陽城變天了倒是真的,生意忽然就冷清了下來,就連街上的人都少了很多,王老板這些年也賺了不少,客人少也不著急,全當是放假休息了,就在王老板打盹兒的時候,來了一個古怪的老頭,老頭看起來相當的精神,背著一把二胡,麵白而無須,看起來給人的感覺怪怪的,不過來者是客,王老板也是趕緊上前去招呼,老頭看了看菜單,點了一碗不翻湯,又點了一壺酒,酒不貴,杏花樓自釀的杏花釀,這倒不是王老板自己會釀酒,老家有個老師傅會釀酒,知道王老板開酒樓就說讓捎帶著賣。
雖然叫杏花釀,卻跟杏花沒有什麼關係,自家釀的土酒稍顯渾濁,但是勝在純糧釀造不上頭。
王老板很快上了不翻湯,又提了一壺杏花釀一個瓷杯過來,老頭卻叫住了王老板,王老板趕緊問何事,老頭輕聲的說道:“再來一個杯子,今天的這壺酒,我跟一個老夥計喝的,算了,再來倆杯子,兩個人喝酒沒意思,還是三個人喝吧。”
王老板隻當這老頭還有朋友要來,趕緊又拿了倆杯子過來,結果老頭開了酒,直接三杯酒給滿上,舉起杯子對著另外倆杯子道:“當年沒喝上的酒,今天喝了。”
王老板看著空蕩蕩的那兩個座位,後背猛然的涼了一下,不過很快恢複了鎮定,店裡的那把長劍,可是王老板高價請的,能辟邪,尋常的小鬼可走不出這間屋子。
這老頭是緬懷故人呢!
是個念舊的人啊,王老板心道。
——納蘭敬德:
納蘭敬德這輩子認的人不多,要說第一個,那肯定是天下人沒有人喜歡的老佛爺,甚至全天下的人都在罵老佛爺,但是在納蘭敬德眼裡,老佛爺就是老佛爺,沒有老佛爺就沒有他納蘭敬德,當年八國聯軍進北京城的時候,彆人都要跑,納蘭敬德一個人守了一道門,讓老佛爺跟皇上先走,若不是惦記著老佛爺在路上遇到什麼不測,納蘭敬德說不定還能殺上幾個。
後來老佛爺走了,大清國也沒了,納蘭敬德沒有跟著去東北,老佛爺臨死前千交代萬囑咐不讓他給自己守陵,說他這一身的本事當個守墓的委屈他了,墓裡的那些金銀珠寶,足夠自己在路上打發那些小鬼了,自己不害怕。
老佛爺的話,納蘭敬德得聽。
後來老佛爺的墳就被人給挖了,不僅金銀珠寶被洗劫一空,就連老爺子的屍體都被拽了出來,納蘭敬德想殺人,可是那個人挖了老佛爺的墳之後自己也嚇的半死,每天都是重兵把守不肯出家門,就像是一個烏龜把自己的腦袋縮到殼子裡一樣,這樣的人,再會殺人的人也殺不了。
這個人,劉敬堂幫他殺了,從此之後,納蘭敬德便隻認他劉敬堂了,他認劉敬堂,劉敬堂認的人,他納蘭敬德也認,劉敬堂做什麼,納蘭敬德不管,不管天下人怎麼傳他納蘭敬德殺人第一,他自認隻是一個看家護院的,他隻要保劉家家宅平安便好。
後來劉敬堂死了,納蘭敬德和那個傻傻的小夥子送的劉敬堂最後一程,納蘭敬德想不明白,劉敬堂花了一輩子的心血寫了三本書,一本是關於劉敬堂一生所探尋之事,一本是劉家風水核心,另外一本,不過是遊曆天下收集起來的玄學偏門,可是劉敬堂偏偏的把那兩本書燒了,把第三本書連著自己的老煙槍送給了那個傻小子。
劉敬堂不說,納蘭敬德也不問,那個姓林的傻小子傻的很,跟自己也親近,一口一個林大哥叫著,安葬了劉敬堂之後,林小子要叫納蘭敬德去喝酒,當時劉家有難,納蘭敬德便說改日我請你喝。
這一句話,便是欠了一壺酒。
這一欠,就是一輩子。
後來,劉家也終於太平了,這些年在劉家小子劉青雲帶領下,劉家也算是蒸蒸日上,納蘭敬德雖然看不起劉家的這個二小子,認為他太過陰損,但是這終究是劉家的事,後來納蘭敬德見到了青龍山邊上的那個小子,這才知道這個小子竟然是當年那個林傻小子的孫子,不,這時候的林小傻子可是要變成林老頭了。
那林老頭有個兒子,名叫林長生,可是當年那個混世狂人蓋九幽的親傳弟子,三十年韜光養晦,一出山就是出手讓林老頭起死回生,這可是把天下人震驚的不輕,龍虎山武當山後山的那幫牛鼻子老道士怕是也要因此忙的團團轉。
但是這些東西,納蘭敬德都不關心,他隻記得劉敬堂臨死之前曾經交代過,如果青龍山的那個小夥子去了劉家,便把劉家交給他,他願意要就要,不願意要也不要勉強。
那小夥子跟著林老頭沒過什麼好日子,劉家的家業對於他來說可是大機緣,他卻沒接下,其實他真接下了,納蘭敬德也便幫他保下了,畢竟這是當年納蘭敬德對劉敬堂的承諾。
他不接,那便不勉強了。
這件事之後,劉家的二小子劉青雲看自己是百般不順眼,原因納蘭敬德肯定心知肚明,他不想關心這些事,乾脆帶著小紫煙那個機靈丫頭一路遊山玩水去了,順便也打聽一下林老頭和林家那個傻小子的事情。
人老了,總要念舊。
自己想見見當年有過一麵之緣的蓋九幽,結果那個老家夥卻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彆的地方都走遍之後,小紫煙說想去皇城裡看看,這個地方納蘭敬德本身不想回來,但是小丫頭說了,那也便來看看。
順便也看看那個曾經一刀把自己逼退三十餘步的彎背老六。
老了,不可一世的彎背老六也老了。
該走的都走了。
認識都人也越來越少了。
這天下對於他們這一代人來說,越來越沒有意思了。
從皇城裡走回來之後,回了南京,一個月前,劉家的那個二小子劉青雲跪下來舉著江南劉敬堂的牌位求自己出手殺了林家的那小子,他說這是劉家最後的一次機會。
自己答應了。
對也好,不對也好,舉著劉敬堂牌位來求自己,終究是拒絕不得。
多年不見,再見那個林家的小夥子,那小夥子也給了自己驚喜,青龍山深處的血脈的確是強橫,不僅把一本普通的功法年紀輕輕的便登堂入室,更是在得了某個念經的老喇嘛一身機緣造化,活生生的把藏們的金剛不壞吸收了七七八八。
這樣的後生,殺了可惜。
但是不殺也得殺。
至於林老頭的那壺酒。
還不上那便不還了。
小紫煙去給林老頭傳話,傳的是絕情的話,回來之後,小紫煙一直哭著問自己,說納蘭爺爺,你為何不想殺還要去殺?就因為我二叔舉著我大爺爺的牌位求你?那個林家老爺子手裡可是還有我大爺爺傳下的煙槍!
小紫煙啊小紫煙,有些話,肯定是不能對你說。
這天下誰都能死,老六也能死,就是不能沒有老六的那把刀。
老六點了那林家的林長生做他的接刀人。
我不殺那林八千,林長生豈會出來?
林長生不出來,我怎麼見識那個讓彎背老六另眼相待的人?
就算林長生這次不出來。
青龍山的那一位怕是也見不得林八千死吧?
隻要那一位出了手。
那些人便知道什麼叫舉頭三尺有神明。
這才讓他們忘不了本。
彎背老六的刀,才能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