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天。
太平軍各路白衣神王,在這一方世界中,靜坐了十六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最後一顆沙粒落下,可那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這一日,張壽似乎坐的疲憊了,便起身,在靈靈的攙扶下走了出來,來到孟凡的雕像下,默默的看了一個多時辰。
以孟凡的這座百丈雕像為中心,方圓數千萬裡的領域,完全是一片塵埃,大地被抹平,山川、峽穀、溝壑、河流,都化為了虛無,被抹平的大地,也是一片燒焦的黑色。
隻有這一座雕像,還佇立在半空中。
張壽抬起頭,看著雕像,良久不語。
“張爺爺……”靈靈輕聲打破了寧靜:“你說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不知道。”張壽搖了搖頭,用手梳理了一下雜亂的胡須:“我不是創世神,不可能對世間的一切了如指掌,隻是在一年多以前,從諸天萬界傳來了一個消息,有人成就了造物主,化身為古往今來唯一的小天道。”
“他為何這麼憎恨蒼穹?”靈靈又問道。
張壽沒有回答,因為這個問題,比之前的還難。
蒼穹,是太平諸王對天道的稱呼。
張壽也想知道,為何會有人這麼憎恨蒼穹。
古往今來,所有生靈,但凡踏入神王境界,便開始了自己的逆天改命一途,對抗天道,不受諸多法則的製約,可是,當一尊神王越強大,就會越清楚自己的弱小。
張壽忽然想起了兒時的一個故事。
“靈靈,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靈靈乖巧的點頭:“好。”
“一個從小生在小山村裡,大字不識一個,什麼都沒有見過的孩子,在十二歲那年,村子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他跟著先生學會了第一個字。
然後他招搖過市,在這個沒有識字的村子裡到處呼喊,炫耀他認識一個字。
幾天後,他又學會了一個字。
仍然招搖。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的學會了很多個字,也不再對著村子裡的人們炫耀了,隻是在麵對同村人的時候,有一種骨子裡的傲慢,在他眼裡,村子裡的人都是沒有學識的鄉民,而他不同。
一年後,他開始動搖。
認識了很多個字的他,非常驕傲,覺得自己和村民不同,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不同,因為他也要跟著父母耕地,也要給牛羊喂水,也要和那些肮臟的孩子們打打鬨鬨。
他問算命先生,想要算命先生為他解疑答惑。
可是算命先生,也給不出答案。
又過了一些時日,小孩子把算命先生會的所有字,都學會了。
本來,在小孩子心中,算命先生就是天下最博學的人,可當算命先生會的,小孩子都會了,就不再覺得算命先生博學。
而小孩子也不再向其他村民炫耀自己。
他開始思考。
思考一切。
終於有一日,算命先生說,如果你想知道自己究竟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就要離開這座村子,因為在這座村子裡,你是一個村民,就像其他的村民一樣,離開了,你就不是村民了。
於是小孩子背起行囊,離開了。
經過幾個月的跋涉,他走出了連綿的山川,走進了一座城鎮。
他在街頭巷尾,看到了許許多多他不認識的字。
他看見了真正的讀書人。
看到了官老爺。
看到了青樓裡神仙一樣的女子。
看到了駿馬,看到了山水畫。
在這些麵前,他目瞪口呆,感到不可思議。
最重要的是。
穿著破爛布衣,一身泥濘,隻會兩三百個字的他,在這一切麵前,卑微,可憐,弱小,不值一提。
自卑。
慚愧。
痛苦。
羞憤。
種種負麵的情緒,占據了他的精神。
之後的幾年,他在這個小城鎮裡當雜工,做各種臟活,累活,尤其是在一個青樓裡,洗了一年多的馬桶。
但是他始終沒有放棄讀書學字。
他用了四年的時間,從一個少年,長成了一個大人。
也用了四年的時間,看遍了在這個青樓裡所有的書。
那年,他十八歲,認識了第三千個字。
成了青樓裡最有學識的人,老鴇不再讓他洗馬桶,而讓他接待縣老爺,接待小官、小吏,接待一些偶爾從外地來的客商。
雖然這種客商,每年都難得出現幾次,但每次,孩子都會不收一文錢的照顧這些人,而且時時跟在身後,不願意離開,聽他們說一些外地的趣事。
縣老爺有一次題詩,他負責洗筆。
縣老爺的詩寫的不錯,但是旁人說不出其中的精髓。
孩子說了一句筆走龍蛇,下筆有神,縣老爺很開心,將那首詩送給了他。
於是孩子在城裡的地位變了。
他成了青樓裡最超然的存在,連老鴇都要讓他三分。
他每日除了來往衙門,接待一些貴客,閒暇時間,便是給青樓裡的女子們寫詩,作曲,但大部分的時間,他仍然在讀書。
讀一些從縣衙借來的書。
二十歲那年,孩子讀遍了縣城的所有書。
縣城裡的所有人都說,他是最有文墨的人,他可以考進士,還能當狀元,縣老爺更是請他去當幕僚,還要送他一套房產,縣城裡名門的姑娘都委托了媒婆來跟他說媒。
可他永遠彬彬有禮,謙遜和善。
縣老爺問他,為什麼。
他說,知道的越多,越發現自己一無所知。
於是他放棄了縣城的一切大好前程,離開了,前往了京城。
十二年後,他讀書破萬卷。
可他的學識,在京城並不算如何出眾,幾次科舉,他都名落孫山,再加上出身貧寒,日子過的很拮據,隻能靠替人寫字,給人作畫為生,唯一的知己,便是一家青樓中的一個年老色衰的女子。
那個女子養了他很久。
有一天,女子老死了。
他也漸漸囊中羞澀。
日子過的越來越慘淡。
然後得了病。
沒錢看病,挺了十幾天,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有些悲傷,於是提筆,想要留下一些東西。
用了幾天的時間,他寫了許多詩詞,卻又被他自己撕毀,一樣都沒有留下。
最後,他孤單一人的躺在床上。
彌留之際,他用很白的文字寫了一句話。
我生於山村,死於京城,看了萬卷書,才知京城史部,有書千萬卷。”
張壽講完之後,頓了一頓,又道:“當一個生靈越來越強大,便會明白自己在天道前的弱小,正如那人,知道的越多,越明白自己一無所知。
這個孟凡,就像那個孩子,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在天道的麵前,是這般弱小,像一隻螻蟻,他是否會憎恨呢?”
片刻的安靜。
靈靈忽然道:“可是那個書生,臨死的時候,是悔恨麼?他會悔恨自己年少時不該離開山村,還是悔恨自己不該離開那座小城呢?張爺爺,我想他不悔恨,如果留在山村,他就是一個村民,如果留在縣城,他就是一個師爺,可是他到了京城,他看了萬卷書,他見到了更大的天空。”
張壽一怔,詫異的看向靈靈。
靈靈道:“他不憎恨,也不畏懼,當他選擇向前,走出那一步的時候,他就已經有了自己的道,也許在外人看來,他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