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西苑起了一座天梁觀,便是香火鼎盛,連帶著觀主天梁子也成了眾人口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的丸藥也都成了神仙秘方。
舉凡仙方,大抵是千金難求,偏這位觀主大慈悲,最喜給人散藥,無論是公侯豪門,還是貧苦百姓,隻消他瞧得順眼,便就號脈贈藥,還分文不取。
天梁子雖是觀主,卻是個甩手掌櫃,隻守著他的丹爐做藥,什麼俗務都不管的,遂觀裡另配了倆打理俗務的道人。
這兩人初時還擔心這般散藥會將道觀虧個底兒掉——畢竟當初宮裡大人可是交代了這道觀是要賺銀子的。
但天梁子到底是觀主,又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常常被接進宮裡講道的,兩人也隻能乾看著,任由他作為。
因著分文不取,也就沒人會不要,通常也不會有人對白來的東西說三道四,不靈驗那是正常——白來的嘛,相反若是靈驗了,那就是神仙保佑,掉過頭來加倍捐香油銀子供奉延壽星君。
雖然不靈驗的時候多,但好歹也沒有吃壞了人。而靈驗的時候,觀中是既得了實惠又揚了名,最終竟是漸漸名氣大漲,是兩人再想不到的,此後也就事事由著觀主大人了。
天梁子的藥也不單單是散給香客吃,他自己也吃,還同樣做給家人吃。尤其是親閨女親外孫,他常會做些健脾開胃的、潤肺止咳的、清熱解毒的等等各色丸藥。
凡到換季時節,小道童總會多跑幾趟陸家送藥。
這一日,如從前許多次一樣,常來送藥的小道童到了陸家,張青柏接了藥問了父親安好,給了賞錢便就打發了小藥童去。
少一時,她就往廚下親手做了兩道點心,裝了食盒提到沈家。
往常,張青柏也會這般做些吃食孝敬徐氏,隻是今日,見了徐氏,她的臉色格外凝重,悄聲請徐氏單獨一敘。
徐氏心下詫異,屏退了左右,張青柏才從食盒裡拿出個小木匣來。
清漆的匣子,其上雕著竹紋,有簽子寫著“清心丸”三字,內裡則是兩排蠟封的藥丸子,又有一張符篆,黃紙朱砂鬼畫符一般不知畫的什麼。
卻難為張青柏看得懂,當著徐氏的麵,依照那符籙指示,熟練的挑出三顆丸藥來,一一剝開,取出其中三張紙箋。
這次便是正常文字了。
徐氏看著她的動作,麵上也逐漸凝重起來,待末了看到紙上的內容,她一時臉色大變。
張青柏剛要解釋,徐氏卻抬手止了。
她深吸了口氣,才握住張青柏的手,壓低聲音道:“真人大恩,沈家銘記。隻如此太過凶險。若有機會,還轉告真人,千萬多多保重,莫再……”
張青柏也是一直緊張著,平素她口舌靈巧,這時竟也說不出客氣話來,半晌才呐呐道:“俺爹……俺爹想也是著急了。若沒大事,也是斷斷不敢的……”卻又說不下去了。
徐氏緊緊攥著張青柏的手,道:“還是小心為上。今日之事……”
張青柏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舌頭,忙道:“俺就是過來接俺大妞妞下學,順道帶了些家常點心孝敬大娘。”
兩人俱都是鬆了口氣般,相視一笑,隻是這笑容裡不免泛著苦澀。
張青柏也不多留,說了兩句閒話,便起身告辭,可巧這會兒外頭又有仆婦急報,慶雲侯周壽歿了。
張青柏忙順勢大聲道:“大娘您先忙著,俺晚些再來接大妞妞罷。”轉過頭又鄭重低聲道:“大娘這邊凡有用得上俺們的地方,千萬喊俺一聲。”
徐氏含笑點頭,又攥了攥她的手,方叫陪房周媽媽送了她出去。轉回頭來吩咐仆婦們下去打點奠儀,又遣人去知會九如居的楊恬更衣,同自己一道去吊唁。
這已是周家第二場喪事了。
臘月裡,一直病了許久的長寧伯周彧到底沒能熬到過年。
而慶雲侯周壽原就比周彧年長不少,又在弟弟的葬禮上哀損過度,歸來後便臥床不起,堪堪熬過正月,人也跟著去了。
與沈家有仇的是重慶駙馬府周家,雖慶雲侯、長寧伯是重慶大長公主舅父,但到底是兩家人,沈家婆媳去吊唁也算是儘了禮數。沈瑞下了衙也匆匆回府換了素服,往慶雲侯府上了柱香。
待沈瑞回了家,便被徐氏叫去,母子倆進了密室細談。
天梁子在藥丸中所藏,便是丘聚在禦前告密的大致內容,也不知他從何得知。
沈瑞並不懷疑此事真偽,天梁子也是常在禦前講道的,想必也有自己的渠道。
隻是他下意識去想劉忠,轉而又不免自嘲一笑,此事乾係重大,劉忠怕也是不敢傳話給自己的。
皇上深知劉忠與他的關係,他這邊若得到點兒什麼風聲有了動作,皇上頭一個就會懷疑劉忠。此時尚不知帝心,劉忠又豈敢妄動。
沈瑞仔細看了那番說辭,簡直要被氣樂了,虧這閹豎想得出來這樣的故事,“丘聚這分明是穿鑿附會!這謊話都沒編圓!簡直漏洞百出,拙劣之極!”
徐氏卻闔了闔眼,低歎道:“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呐。你是不知,當初那場動蕩……”她似乎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聲音漸漸低沉下去,幾不可聞。
沈瑞身子一僵,丘聚生編硬造強行碰瓷的那場奪門之變中,徐氏的父親徐有貞才是其間風雲人物。
而這“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也充分體現在了徐有貞身上。
明代名臣、後被明史讚為“忠心義烈,與日月爭光”、後世譽為民族英雄的於謙,就死在徐有貞一句“不殺於謙,複辟之事師出無名”之下。
而沒過多少時日,徐有貞自己,又被石亨、曹吉祥虛言構陷,不過“怨望”二字,便連遭貶徙,終其一生再也沒能回到朝堂。
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言”也能殺人。
隻看,聽“言”之人,是什麼態度。
沈瑞忽覺背後發寒,他自詡處處為壽哥考量,為大明謀利,做了多少實事。想來壽哥也知道他的功勞、看重的他的能力,這不,壽哥也在不斷的給他機會,給他好處。
然,他這些功績,在天家麵前,比之徐有貞那解救英宗出囚禁之境、一舉將英宗重新推上皇位的擁立之功,可是要差出十萬八千裡去了。
可那有著天底下頭一份的擁立之功又如何?
在帝王的猜忌麵前,天大的功勞也是無用的。
孫太爺不會是什麼內官,積累財富蓄意謀反更是無稽之談,丘聚的故事編得亂七八糟漏洞百出,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皇上怎麼想,皇上怎麼認為。
一如當初的徐有貞。
而壽哥也不是頭一次對孫太爺生疑了,早在當初賀家的官司裡,壽哥還曾親自問過沈瑞孫太爺是否做過海商生意的事。想來,當初賀家必定是往海匪方向吹過風。
“丘聚,當是賀家投靠他那時候查的孫太爺的事情。”思及當初,沈瑞下意識道。
他也是那時派了長壽回去鬆江查的孫太爺與二房二太爺的關係,隻是因時日太久,已是找不出什麼痕跡了。
徐氏微微皺眉:“會是那時?這也有幾年了,丘聚那時查了,卻一直捂著這許多年?這,不合常理。或是又有什麼人要對付……”
若釘死了孫太爺是中官在外攢錢屯兵,就差沒舉旗造反了,這謀逆大罪,可是株連九族的。
對付一個沈家,下這樣重的手?
沈瑞雖然官兒升得快了些,人又年輕,看起來前程可期,確實是礙了一些人的眼,但畢竟也不過是五品罷了。
京中五品官車載鬥量,又算得什麼。
這樣狠的出手,要說是想借由沈家來打擊沈家背後的兩位閣老,倒是可能性更大些。
徐氏又喃喃道:“當初你魏表哥……”
當初徐氏的親外甥魏校科舉時,便是有人拿著他外祖是徐有貞說事,明明二甲第九的成績,卻生生落榜庶吉士。虧得他本人豁達,且並不想留京,隻想往南去近便孝敬父母,沈家便為他謀了個南京六部的差事。
徐氏也不無疑心這件事既要往奪門之變上引,怕也少不得要拿徐有貞說事的。
沈瑞心下也是五味陳雜,他這親外祖,被指是廢帝內宦欲謀反,他這嗣外祖,又是奪門之變裡讒害忠良自己也沒落好下場的權奸。
這真是奔著他身後兩個閣老來的嗎?
還是奔著他來的吧……
沈瑞沉思了片刻,細細想了他所知道的丘聚此人種種,想了丘聚與張永、與劉瑾的爭鬥。
想到劉瑾,他心念一動,向徐氏道:“母親不知,近日來,翰林院那邊又開始傳起劉瑾要強招戴大賓為侄女婿那樁事,話裡話外還影射了龐天青,更有人影影綽綽說起李經在北鎮撫司獄中死的不明不白。言道李經雖不是什麼好人,但到底也是新科進士,如何敢就這樣讓一個進士枉死獄中……”
徐氏眉頭皺得更緊,攀扯龐天青怕是心胸狹隘的小人因妒惡意中傷了,戴大賓則更是無辜。
那劉瑾的侄女去歲年底嫁的陝西解元公,劉瑾是廣撒帖子,朝中文武少有不去捧場的,便是沈家,也不得不送了份禮去。雖說場麵奢華,是年下談資,但當時可沒人說戴大賓什麼,怎的過了一個月反倒扯上了戴大賓了?
李經的事兒更是久遠了,而且,當初劉瑾勢大,便是有人說閒話,也一樣以迅雷之勢給李經定了罪抹平了案子。
現在翻出這些,擺明了是要給劉瑾找事兒了。
“你是說,丘聚也在這中間攪合了?”徐氏問道,丘聚與劉瑾不和,她也是深知的。
但丘聚要對付劉瑾,和對付沈家,也沒甚關係。
沈瑞抿了抿嘴,“丘聚這邊空口白牙誣陷沈家,那邊又攪合輿論對付劉瑾,這種種行徑,分明故意混淆視聽。王嶽如今在揚州查得正緊,他丘聚欲脫身可沒那麼容易。現下弄些駭人聽聞的謠言,拉一些人下水,把這京城的水攪渾,沒準能有他一線生機。”
沈瑞在前世,卻是慣見此等手段,想要抹平一個新聞不容易,那麼,就找一個更大更轟動的新聞出來。
隻消公眾視線被轉移,先前的新聞立時沒人關注,抹平不抹平都無關緊要了。
而在小皇帝那邊,他咬沈瑞,咬劉瑾,都是小皇帝信重的身邊人,說一個有謀逆之嫌,一個敢妄殺進士,相比之下,他那點子罪也算不得什麼了。
沈瑞心中冷笑,若丘聚打的這個主意,哼哼,這轉移視線的把戲,難道他沈瑞不會玩?他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丘聚呢。
“他想聲東擊西四下攪合,我們便直取中心。隻要丘聚垮了,他所說的謊言也就沒人信了。”沈瑞忍不住握了握拳頭。
這種時候,既不能讓壽哥知道他已曉得此事,便就什麼都不能做了。越是表現出自家能乾不可或缺,越是讓人生疑。
而真什麼都不做,等著丘聚把謊編圓了,甚至再炮製些所謂證物出來,那就同等死一樣。
現下主動出擊,先扳倒丘聚。一旦樹立丘聚殺人奪產的品行卑劣形象,人都能殺,謊話自然能說,那他說的即便是真的也沒人會信了。
徐氏闔了闔眼,丘聚的姨娘落在張會、沈瑞手中的事,沈瑞並沒有瞞徐氏。想了想,她低歎道:“若要用那娘子,還是要做得再妥當些。她既是能為丘聚打理產業的,隻怕不好相與。”
“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沈瑞道,“一直不曾讓那人知道到底是誰救了她,也不曾指使她做什麼。她告發丘聚原就是自己想報仇。”
本來他想著等那個自稱閆氏旁支女的姨娘養得能走路了,便丟她出來讓她自己往通政司來告狀。
通政司本身就有受理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的權限,一如沈瑞前世的信訪局,且如今又在沈瑞所轄。隻要那閆姨娘告到通政司來,沈瑞自有法子上達天聽。
而現在,形勢緊迫,已等不得那女人養好到能自行走著去了。
沈瑞謀算著,還是要與張會和杜老八一處聊聊,怎樣能不著痕跡的讓此女出現在通政司衙門口。
*
不知道是不是京城百姓這個年節過得太無趣了些,恁多的話題都沒見他們八卦,偏偏將個早已過去許久的“劉瑾強招戴大賓為婿”的舊聞扒了出來,又熱熱鬨鬨的傳起閒話來。
坊間傳聞著實讓劉瑾惱火不已。
尤其是在他侄女侄女婿並不和美的情況下。
其實也不能說是不和美,和,但不美,就是和氣得太過,相敬如賓,舉案齊眉——隻不過,把案舉過眉的是邵晉夫。
劉瑾的侄女談金娘,因女生肖父,更有幾分像了劉瑾,而極得劉瑾歡心。她少時生長在鄉間,進京不過二三年時光,雖被劉瑾千嬌百寵著,卻並沒有養成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性子,尤其相比其妹,她算得是好脾氣。
她脾氣好,邵晉夫比她脾氣更好,簡直就是,沒脾氣。
讓他往東他便往東,讓往西便往西,讓他撫琴讓他作詩他都一聲不吭就執行,就是同桌吃飯,她說一句“魚好,夫君多用些”,邵晉夫就能旁的菜一筷子不動,整頓飯隻吃魚。
而隻要同他談天,他就變成悶葫蘆一個,而問他什麼,他能說一個字的絕不說倆,偏偏態度好的出奇,能全程微笑著聽談金娘唧唧喳喳,末了說一句“娘子說的是。”
真真相敬如賓,待談金娘就如上賓,處處有禮,卻殊無親近之意,恁是突出一個“敬”字。不像對娘子,倒像對後娘。
去歲新科進士西苑跨馬遊街時,談金娘在臨街酒樓雅間中看熱鬨,一眼就相中了姿容絕美的探花郎。
雖然後來又生波折,到底沒能如願嫁給探花郎,但是許婚邵晉夫之前,她也是隔著花廊瞧見過這位解元公的,見他生得也頗俊美,父母又說有叔父在三年之後他必是狀元公的,她便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卻沒想到邵晉夫是這樣個死氣沉沉的人。
一來二去,談金娘又不免回想起那日瞧見的,錦袍白馬帽簪金花的探花郎來,那樣意氣風發,那樣瀟灑鮮活,若是當初嫁他,是不是日子也會過得灑脫快活?
兩個月的光景,小兩口就迅速從相敬如賓變成了相敬如“冰”。
邵家上下大半是劉瑾的人,小兩口的情況劉瑾又怎會不知,叫了邵晉夫來罵,邵晉夫就好態度的聽著,說什麼應什麼,你要說他心存不滿,可一樁樁一件件事做得……讓人抓不到一點錯處!
劉瑾隻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便更惱火了些。
當初是看中了邵晉夫的才華才許下侄女,還準備三年後扶他為狀元,把他培養成自己的左膀右臂,成為自己朝中助力。
可看邵晉夫現在這死樣子,便是幕僚們紛紛勸慰說到底少年人不太懂事,劉瑾依舊覺得這廝是指望不上了。
現下外頭又把招戴大賓為婿的事兒翻出來嚼舌根,想著戴大賓如今出了詩集文集,譽滿天下,在士林中已頗有聲望,劉瑾就是一股子邪火。
又有人說邵談小兩口的閒話,不說邵晉夫軟骨頭,隻說談氏女仗著權閹叔父囂張跋扈,連劉瑾當初改姓種種又被翻出來再嚼一遍。劉瑾簡直要七竅生煙。
而當牽扯上李經那樁事,那已不單單是說閒話了,是真要與他劉瑾作對了!
劉瑾立時警醒起來,這幫翰林,是要做什麼?!
年下翰林院因著修實錄、修萬卷閣藏書得了皇上的褒獎,大約是抖起來了,覺得有和他劉祖宗作對的資本?
去年他已經借著京察處置了一批翰林,包括謝遷那個出繼的幼子謝丕在內,都被打發走了,他本還十分滿意的。如今看來,隻怕劉健謝遷的餘黨還是沒清理乾淨,才有人借機生事。
沒關係,京察還沒完呢!
這次,他劉祖宗可不會那般手軟,看看誰還敢來挑釁!
*
壽寧侯府外書房
壽寧侯張鶴齡最近過得倒是頗為愜意。
因為,這個年前年後,他的宿敵周家兩兄弟相繼死了。
雖然周太皇太後薨了之後周家已是大不如前,但是周家兩個老匹夫仍是上躥下跳的不消停,沒少與張家作對。就在他們倆咽氣前,還坑了張家一把,讓張家吐出恁多莊田來!
想到這些張鶴齡就恨得牙根癢癢。
不過到底這倆人是咽了氣了,周家兒孫都不成器,一個周賢,也不過是因有一半兒皇家血脈,才能得陛下青眼吧,不足為懼。
尤其是,周賢也有三個月的孝,而那邊張會很快也就出孝了,這京衛武學隻怕周賢還沒捂熱乎就會又飛回到張會手裡。
而說到守孝,他的二女婿已是除服了,隻是女兒嬌氣,不肯坐車趕路,想要等三月運河開凍再啟程北上。
今日張鶴齡就是與幕僚商量著,給起複的二女婿沈瑾安排個什麼肥缺才好。
說人家周家子弟不成器,其實張家也是一樣,張鶴齡的兒子們多是混日子的脾性,掛個虛職也不好好當差,而張延齡自己就是個大紈絝,還能養出什麼好兒子來。
張鶴齡的大女婿也沒好到哪兒去,大女兒……真是不提還罷了,提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張玉婧這次帶著保定伯府妯娌並幾個勳貴人家的奶奶做生意,什麼生意不好,偏要做那鬆江棉布,還敢冒貢布的名頭。
這次宮裡查下來,統統都栽了進去,還牽連了壽寧侯府、建昌侯府的布莊,折了壽寧侯夫人一筆銀子。
被這樣的子弟一反襯,這狀元公二女婿真是金光閃閃、熠熠生輝!
張鶴齡自然要把這寶貝金疙瘩女婿供起來。
而且這幾年二女婿也像是開竅了,當初為他謀進詹事府時,費了多少力氣,到頭來他倒百般不情願的樣子,銀子一錢未出不說,還和媳婦鬨彆扭。
丁憂被閒置了這許久,想是也知道做官的好了,這次就在年節時,年禮之外,倒知道早早把起複活動官缺的銀子送來了。嗯,看來這丁憂回鄉,二女婿也沒少賺銀子。
正好去歲京察,朝裡沒少擼人,不少缺兒都空出來了,能隨他挑肥揀瘦。。有銀子有缺,容易得緊。
周家倒了,二女婿再起來了,張鶴齡真是越想越美,滿臉笑容的喊來幕僚,就等著聽分析好缺兒的消息。
然而……
“可惜了狀元公的族兄沈瑛去歲入了詹事府為右春坊右庶子,隻怕狀元公起複不大好進詹事府了。”幕僚丁舉人道。
“狀元公的族弟沈瑞如今在通政司為右參議,隻怕,通政司的位置也不好謀。”幕僚姚舉人道。
張鶴齡的臉就沉了下來。
這兩個是離天子最近的衙門口,也是升遷最快的地方,在他心中原是首選。
“不過是族兄,又不是親兄弟。”張鶴齡不滿的開口道,剛說完就想起沈瑞來,還真是親兄弟。再想到沈瑞這樣快的升遷,便又是重重一哼。
“……翰林院最近倒是頗多位置……”丁舉人覷著張鶴齡的臉色,小心翼翼道:“雖則狀元公是從翰林院出來的,但到底翰林清貴,他日入閣,有這段翰林經曆也得美譽。現下剛好盧闊被劉瑾弄下去了,這侍講學士的位置可不正是為狀元公騰出來的麼……”
張鶴齡冷冷道:“盧闊是李閣老看重的人,就這麼被劉瑾弄下去,李閣老還火大呢,沒看連著上乞骸骨的折子嗎?這就是逼著皇上讓盧闊回去。這會兒咱們倒去搶這個位置,讓盧闊沒了回頭路,李閣老會不恨咱們入骨?懷瑾在翰林也會受他壓製。”
丁舉人心下腹誹,李閣老那分明就是因京察自陳奏疏,乞骸骨都是虛言,又哪裡是什麼逼迫皇上了。
明代京察,五品以下中低級官員由吏部和都察院共同考察,而四品以上高級官員則通過自陳的方式來完成考察。
這自陳就相當於自查報告,隻不過張口都是自家缺點,違心認罪,口口聲聲乞休。
能熬到京中四品的,誰不是辛苦爬上來,又怎會真寫自家短處等黜落呢,不過是找些無關痛癢的小毛病,或者乾脆就是正話反說,明貶實褒,自我表揚。
這是極為務虛的一件事。
當然,要看遇到什麼樣的皇上。
遇到先帝,那就是溫言寬慰,不允作辭。而遇到當今這種,就很可能因著看你不順眼,就著你的自陳奏疏直接大筆一揮準奏了——比如當初對馬文升等。
所以其實這件事還是有風險的,但因規矩如此,眾臣也不得不捏著鼻子寫了,因而彆說李東陽上書“請辭”,內閣裡所有閣老、京中所有四品以上人人皆寫的,亦包括焦芳、劉宇等輩。
“李閣老為首輔,兩度自陳請辭也依警察規矩而行。”丁舉人隻好委婉的說。
“最近劉公公是弄下去不少人……李閣老的人居多,想來,閣老就是不滿,也不能讓所有人都官複原職吧。”姚舉人陪笑道。
倒是一個曲姓幕僚不以為然,道,“翰林是清貴,但孝廟實錄也修完了,萬卷閣也立起來了,已是沒了巧宗。”他道,“要謀不若吏部,也為侯府子弟日後打算。”
丁舉人姚舉人齊齊在心裡罵了聲呸,侯府沾親帶故的子弟都是錦衣衛的差事,哪裡用得上吏部!吏部現在穩穩攥在劉瑾焦芳手裡,向往上走也不易,去做個五品員外郎又能有多少權柄。
“李閣老現在正在整頓四夷館,不也是個巧宗?”丁舉人聲音略低了些,“眼下這局勢,皇上,必是要開海的。到時候狀元公最懂其中事,豈會不受重用?”
張鶴齡不由看向他,似有心動,卻又擺擺手。
丁姚對視一眼,姚舉人剛問:“不知侯爺所慮為何……”
此時外頭就有心腹管家來回事。那人卻不說何事,而是走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聲幾句。
張鶴齡臉上露出厭煩神色,根本不在乎是不是機密,就直言道:“姓丘的自身難保,還腆著臉來說為本侯解憂?去告訴他,本侯無憂,不勞他費心!”
那管家看了一眼周圍幕僚,臉上頗為尷尬。
幕僚們聽了這話,都是了然。
就在今日早上,突然有一受傷婦人被兩個閒漢抬到通政司門前,說是要告狀,還沒等小吏受理,那婦人當街就喊,丘聚殺了揚州閆商杜成,奪其家產,又有種種不法。
她自稱乃丘聚侍妾,深知丘聚事,丘聚如今要殺她滅口,她請滿街百姓為證,若她活不過今日,就是丘聚所為。
丘聚雖不是東廠督主了,卻依舊是皇上身邊有名號的大太監,又是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小吏聽得腿都軟了,一時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兩個閒漢也嚇壞了,丟下珠釵金環,連連稱他倆隻是這婦人雇來的,不過貪圖她首飾,婦人要告什麼他們都不知情,與他們也不相乾,說罷撒腿就跑。
圍觀看熱鬨的百姓議論紛紛,人也越聚越多,就有人說丘聚府上前幾日是死了個姨娘,稱是雪天路滑馬車落崖死的,莫非真是殺人滅口未遂。
小吏見百姓七嘴八舌亂紛紛,生怕出什麼事自己攤上責任,忙使人將那婦人抬了進去。
事情鬨得這樣大,消息立時就傳遍了京城。
壽寧侯府自然也知道了。
那杜家被血洗,手段何其凶殘,如今又是王嶽在查案子,這女子又挑了能直達天聽的通政司告狀,大家都猜丘聚是完了。
丁舉人作揖道:“侯爺,中官多心胸狹隘,雖是他如今要倒了,侯爺也莫太過輕慢於他,以防他垂死掙紮時攀咬侯爺,侯爺雖不懼他,為這麼個人傷了與皇上的甥舅情分也是不值。”
說到小皇帝,張鶴齡眼神閃了閃,這甥舅情分還剩下多少,也就隻有他自己心裡知道了。他到底嗯了一聲,吩咐那管家,“不用說那許多,好生送走吧。”
那管家便行禮退下了。
然沒有片刻功夫,管家用就比剛才更快的速度跑了回來,臉色也比方才難看了許多,依舊是到張鶴齡身邊附耳低語。
張鶴齡本是十分不耐煩的表情,但聽完這句話,臉上也變了顏色。
眾幕僚雖都是麵上不動聲色,卻掩不住好奇的目光,俱都盯著張鶴齡。
張鶴齡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都沒說就打發了眾人,然後讓管家將門外之人悄悄帶進外書房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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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皆著黑衣黑氅、兜帽遮麵的人隨著侯府管家進了外書房,外書房早早清了場,再無外人。
其中一人隨管家進了內室,餘人站在院中各處護衛。
那人到了密室,除去兜帽,皮笑肉不笑的向主位上的壽寧侯行了禮,“丘聚見過侯爺。”
張鶴齡也是一般假笑,“丘公公是稀客呐,快請上座。”
丘聚也不客氣,在管家服侍下去了大氅,往張鶴齡下首一坐,端起桌上茶盞來,咕咚咚直喝了半盞。
管家躡手躡腳的退了出去,張鶴齡立時就沉下臉來,道:“丘聚,那話是什麼意思?”
丘聚茶盞一撂,往後一靠,涼涼道:“就是侯爺聽到的意思。那個女人,就是小沈狀元退婚的閆氏女。”
張鶴齡臉又黑了幾分,“那又怎樣,與我侯府有什麼乾係!”
丘聚慢悠悠道:“那侯爺何必讓咱家進來?”
張鶴齡咬了半天牙,方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似是沒聽到一般,細長的眼睛一眯,打量起室內華美的宮燈,口中兀自道:“抄閆家時,此女險些入教坊。是咱家義子見此女容貌不俗,又懂貨殖,才將她弄了出來。
“此女曾與咱家言道,沈源在揚州為官時貪瀆枉法,是想求閆家幫著填窟窿才上門求娶。不想沈家小兒一朝攀上閣老府,就忘恩負義悔婚,彼時此女被流言逼得懸梁,堪堪被家人救下。
“後來鬆江倭亂,閆家子弟閆寶文陷害沈家三子固然有罪,然他本人卻並非通倭,沈家翻案後,就把通倭的罪名扣到整個閆家頭上,致使閆家抄家滅門。
“先有悔婚之辱,後有滅門之恨。”丘聚眼睛一掃,斜睨著張鶴齡道,“侯爺,你說,這閆氏女口中可會有小沈狀元的好話?”
張鶴齡冷著臉道:“這都是多少年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那個沈源,也早就不做官了,又是犯了族規,被關宗祠,也算有個交代了。且一個被退婚的女娘,心懷惡意,攀誣他人,又有誰會信。”
丘聚忽然嗬嗬樂了起來,直笑得張鶴齡要惱怒了,方道:“想來,張二姑娘是沒有寫信給侯爺吧,這沈源,在孝中還偷了母親的丫鬟,致使丫鬟有孕。若閆氏女嚷出此事來,再說這丫鬟懷的是狀元公的種,侯爺,你猜世人會不會信?不孝之人何以為官?退一步說,就算是說沈源的種,狀元公這名聲不也,嘖嘖……”
張鶴齡是真不知道這事,蓋因當初沈瑾早在張玉嫻到鬆江前就已將事情處理乾淨了。張玉嫻也是不曉得的。
張鶴齡一時驚疑不定,不知丘聚所說是真是假。
“侯爺或許不信。不過,侯爺猜,那閆氏女怎麼會知道鬆江沈家後院裡的這些秘辛的?”丘聚小小的眼睛冒出精光來,盯著張鶴齡,忽然咧嘴一笑,道:“侯爺覺得是我東廠廣布耳目?嘿,侯爺猜錯了。一個狀元才幾品官,我東廠還沒這許多人手千裡迢迢往鬆江去布耳目盯個小官兒。
“此女心狠手辣,咱家都遠遠不及。她早在沈家布下了人,沈家老太太,就是她讓人貼加官送走的。咱家猜,她大抵是想用這白事阻了沈瑾的婚事,拖得幾年又不知什麼變數。隻不成想沈源竟為了攀上侯府,推遲了送消息進京。她就索性又壓了時日,等著侯府為這東床快婿謀好了高位,方讓他一日未坐就得回鄉丁憂。”
看著張鶴齡目瞪口呆的樣子,丘聚的笑容真誠多了,“侯爺沒料到吧?侯爺猜,原本她還待怎樣?她是想著,守完老太太的孝,就弄死沈瑾的繼母,讓他繼續丁憂。他父沈源守妻喪也不過一年,還可以再娶嘛。而後再過二年,再殺這繼室,再娶再殺,沈瑾這孝也就要一直守下去了。末了沈源不娶也無妨,大不了再殺了沈源就是了。”
“三年,再三年,又三年,拖到朝堂無人再記得還曾有個狀元公名沈瑾,拖到張二姑娘人老珠黃生不出子嗣。她閆家上下因沈瑾而亡,她就是想要沈瑾六親喪儘無後嗣,滿懷抱負難為官,還要讓沈瑾活著,好好活著,讓他生受……”
張鶴齡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喃喃道:“瘋子。”
丘聚此時方施施然端起茶盞,淺啜一口,緩緩道:“沈家後宅齷蹉事,閆氏女儘知;鬆江那些人手,閆氏女都差遣得動。侯爺覺得,此女可留得?”
張鶴齡好似才回過神來,麵色複雜的看著丘聚,那些人手閆氏女能動,丘聚就更能動了。丘聚也一樣捏著沈瑾的命脈。他輕咳一聲,再次問道:“你待怎樣?”
丘聚道:“那就看侯爺手段了。”
“本侯會想法子讓她閉上嘴。”張鶴齡道,“但她今日在通政司前喊的那嗓子,以及如今進了通政司這許久,這就不是本侯能抹平的了。”
提起這件事丘聚就恨得牙根癢癢,他萬沒料到這女人還能活著。必然是有人盯著他私宅許久了。而最糟糕的,這女人竟能去通政司。
沈瑞那小兔崽子就在通政司!他不信沈瑞會不落井下石。他必須得快些動手。
丘聚麵露狠色:“那女人死了,隻要不是咱家動都手,就俱都可以說是仇家汙蔑。咱家倒是要看看,還有誰想對咱家不利。”
那邊張鶴齡唔了一聲,心裡已盤算開了,當然不能讓女人再來禍害他寶貝女婿的仕途,但是,要等等,必須等那女人把丘聚的事兒都交代出來再去死。
丘聚也一樣瘋了,能滅門杜家,能說殺沈家人就殺,他可不想讓這樣的人再有機會跑到他麵前來,說捏著沈家的人命他女婿的丁憂,迫他做這做那。
丘聚,必須死。
忽聽得丘聚又道:“還有一樁事,侯爺可能不知。”
於是,張鶴齡就又聽到一個更瘋狂更離奇的事兒。
“孫夢生是景帝身邊內官?!逃出宮積累財富欲行謀反事?”張鶴齡這次反應快多了,立時氣急敗壞喝道:“丘聚,你是什麼意思?”
剛說了沈瑾父族的不是,這又找他母族的碴!這是一意要毀了他的寶貝女婿嗎?!
張鶴齡是不會認沈瑾庶出身份的,他的女婿就是孫氏嫡長子,唯一嫡子。孫夢生就是沈瑾外祖。
相反,倒是已經出繼的沈瑞,禮法上講,孫夢生是真正與其沒關係了。
張鶴齡也沒想過丘聚要對付一個小小的沈瑞。
丘聚初時沒明白張鶴齡急的什麼,但是很快他也想通了,不由嗤笑一聲,道:“侯爺,狀元公的外祖是清清白白的秀才人家,其舅父也是進士及第,如今也是六品官身。那孫家背後的事,如何會告訴給狀元公知道?咱家說這個,可不是為了給侯爺添堵的。”
張鶴齡還是黑著一張臉,惡狠狠道:“什麼孫夢生舊事,純屬一派胡言。”
丘聚咂咂嘴道:“侯爺,咱家提孫夢生為盧敏事,不是為了讓沈家抄家滅族的。萬歲也不會讓沈家抄家滅族就是了。
“侯爺不要自欺欺人了,您當知,有沈瑞在,狀元公的正嫡身份就名不正言不順。如今您也在為狀元公起複謀算呢吧,有沈瑞在,狀元公如今想進通政司也彆指望了。萬歲是不會將兩兄弟放到一個衙門口去。”
“侯爺可能不知,去歲周賢接手京衛武學時,請了淳安大長公主為中人,欲與沈瑞修好。結果沈瑞拂袖而去。周賢與沈家是什麼恩怨,再沒比侯爺清楚的人了。沈瑞連周賢都不肯放過,會不記恨建昌侯?
“建昌侯府大姑娘和侯爺的二姑娘,兩位千金,可是差點兒將那沈瑞的妻子溺死,侯爺覺得,沈瑞會不記恨侯府?”
張鶴齡的眼皮不自覺一跳。
當初沈珞那樁事,一則是到底是周貿親手所為,張家大可推個乾淨;再則,當時張家聖眷正隆,沈家不過是個戶部侍郎,張家也沒放在眼裡。
果然周賢出麵,沈家不就忍下了,哪怕沈家老大當了尚書也沒怎樣。
待這個尚書沒了,沈家更不在他眼裡了,一個失德黜落的南京國子監祭酒,一個病歪歪的小小中書舍人,一個黃口小兒罷了。
沒想到這個黃口小兒現在成了皇上近臣。
皇上用了周賢,沈瑞拒絕與周賢和解,卻依舊能得皇上信任依舊能升官,升遷速度又這樣快。
這才是最讓人驚心的。
周家現在是倒了,夏家還不成氣候,外戚裡張家獨一份,但,皇上素來不親近張家,登基後又幾翻敲打。皇上與太後的關係又……
此消彼長。
那邊丘聚的話充滿了蠱惑的意味,“孫夢生這件事,無需皇上信個十成十,無需皇上下旨處置沈家,隻消皇上不信沈瑞,打發他出京就行。”
隻消沈瑞不在皇上身邊。張鶴齡下意識喃喃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笑道:“他空出來的位置,不正好騰與小沈狀元?”
張鶴齡卻不接這茬,繼續問道:“打發他出京?”
丘聚收斂起笑容來,近乎嚴肅道:“他不是擅長賑災?如今山東連續二年受災,正好派了他去,皇上也會樂意的。”
張鶴齡皺眉道:“沈家在經營山東遼東,你會不知?”豈不是讓他做大?!
“皇上也知,所以皇上才會同意他去山東。”丘聚板著一張麵孔,湊近了張鶴齡,聲音裡透出十二分的誠懇來,“隻要侯爺能讓他出京。咱家,願為侯爺解憂。”
一瞬間,他眼中儘是利芒,“山東,不光鬨災,也在鬨匪。”
張鶴齡舒展開眉頭,卻隻盯著丘聚,並不言語。
殺人容易,但要殺得乾淨利落,不落痕跡,讓人,或者說讓皇上,查不到自己頭上來,才行。
丘聚又靠回椅背上,再次端起茶盞,卻並不飲茶,他道:“咱家聽聞,戴大賓要丁內艱,侯爺若是動作快些,以沈瑞同戴大賓的交情,兩人必能同行一段路。劉瑾因招婿的事兒恨戴大賓也是許久了,現下流言滿天,劉瑾又下狠手收拾了翰林院……”
“到時候,”他施施然手一鬆,茶盞直直落下,碰在青石地上,四分五裂,茶水迸濺。他的聲音一如裂瓷般尖利,“他和戴大賓死在一處,統統推到劉瑾身上去,豈不順理成章。”
你們都來算計你丘爺爺,那就看看誰先死!
*
乾清宮東側小殿,弘德殿
案上攤著一份供狀,壽哥背著手來回踱步兩圈,又直走到沈瑞身旁,問他道:“你覺得丘聚此人如何?”
通政司左右參議負責輔佐通政使,受理四方章奏。有婦人狀告丘聚被抬進來後,沒等沈瑞動手呢,左參議魏訥頭一個跳出來受理案件了,隨後劉達也是一般的興奮,撒著歡兒的跑去跟著問口供了。
沈瑞不由啞然失笑,這兩個都是劉瑾的人,劉瑾現在想收拾丘聚,這些人便爭先恐後忙著表現呢。
這兩位一個從刑部出來,一個從大理寺出來,都以審案見長,又善寫卷宗,想來能有一篇妙筆生花的供狀遞上去。
正好,省了沈瑞的事了,他便在一旁靜觀其變。
很快就有一份成型的口供出來了。
很快,內閣、宮中就都知道了。
內閣除了劉瑾的人外,其他人屬於瞧所有權宦都不順眼的,於是大家心非常齊的去找皇上,一致表示丘聚這樣目無王法絕不可輕饒。
隻是小皇帝雖也顯得很是憤怒,但卻並沒有當場下令抓起丘聚來,隻讓錦衣衛暫時封了丘聚外麵的私宅,言說,不能光聽一麵之詞,命西廠去查,又說要等揚州王嶽那邊的結果。
而回了內宮,壽哥卻將沈瑞招了進來。
壽哥仔細問了沈瑞那個閆氏女來告狀時的情形,沈瑞就非常客觀的闡述了一遍。
卻不想,壽哥會突然問他丘聚。
沈瑞斟酌了一下,方認真道:“丘聚能得皇上重用執掌東廠這些年,當是有能力有才乾的。他也未必不忠君。隻是,由此事上看,他未免私心太重。人固有私心,然若私心過重,不免有損公肥私之舉。”
壽哥又看了他片刻,才點了點頭,道:“說得倒也中允。”
因又問:“你也見了那婦人,也見了口供案宗,依你看,杜家滅門案,可是丘聚所為?”
偷個教坊女出來,偷個流放犯出來,都算不得什麼,哪怕是偷個死囚出來,隻要不是因謀逆而判死刑的那種,壽哥都不會皺皺眉頭。
他現在,更關心鹽商杜家的案子。
他現在,最想挖出來的,不是什麼真相,而是,杜家的銀子。
缺錢。他現在非常缺錢。國庫,內庫,都缺錢。
他為什麼那麼想賺錢?因為需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他自己喜享樂放在一邊不提,他再享樂能花幾個錢,還是國事上花錢如流水呐。
邊關像個無底洞一樣,他丟了張永下去探底,張永已是極能乾的了,可去了這許久,都沒能摸到那洞底!歲尾年初,這洞口又大張著要銀子往裡填。他既憤怒又心寒,卻又不能不給。
災荒,一年比一年重,一年比一年地方多,好像一下子全國都在鬨災荒一樣。賑災的銀子撥下去,可有銀子也要有糧食才行!各地常平倉頻頻出事,處處少糧,眼見著糧食一天一個價,銀子一動不動就在縮水。
一時間,壽哥恨極了這些碩鼠。
這些該死的東西,地方上貪,邊關上貪,京中六部九卿貪,連他身邊的內官也在貪。
私心太重。沒錯,就是私心太重!就是損公肥私!一個兩個的,都拚命的從他這皇帝身上撕扯好處往自己口袋裡裝!
沈瑞這次沒有片刻斟酌猶豫,直言道:“皇上也說了,不能聽片麵之詞,此事也不當臣置喙,當看王嶽王公公查得的結果。”
壽哥輕笑了兩聲,再次在殿內踱步兜起圈子來。
他想,沈瑞是不知道丘聚告狀的事兒,要是知道丘聚把個謀逆的大帽子扣孫夢生頭上了,沈瑞怕早就恨不得咬死丘聚了,斷不會什麼不敢置喙了吧。
方才,母後找他過去了,卻忽然問起了孫夢生那事。
壽哥登時就沉了臉,直問:“母後從何得知?”此事已是下了封口令了的,看來他再三清理過的乾清宮中依舊有太後的人。
張太後卻不回答,而是反問:“皇上欲如何處置?”
壽哥沒好氣道:“都是些沒影兒的事兒,母後還要當真?”
“皇上要慎重。”張太後聲音無比沉重道。
壽哥忍不住翻了翻眼睛,而後也無比認真回道:“母後,那沈家滿門忠烈,沈瑞父祖都是得皇祖父、皇父器重的良臣,一輩子兢兢業業,忠心耿耿。便是沈瑞他這才入仕不久的,也多次為國事獻計獻策,屢立奇功。這次蘇鬆賑災,沈氏一族更是儘心儘力……
他意味深長道:“母後,這樣的話萬不能傳出去,沈家這樣的世代忠良都要受皇家猜忌,其他臣工還有何人敢為皇家忠心效命?母後三思,莫要讓忠臣寒心呐。”
張太後垂眸不語,聽得他說完,才道:“哀家也是怕有萬一。沈家固有貢獻,然這沈家既與疑是景帝內宦盧敏的孫家交好,又聘徐有貞之女為婦,如此心性……”
壽哥有些不耐煩起來,語氣已帶了幾分嚴厲道:“母後又哪裡聽的閒話?沈家與徐家早在景泰年間便訂了親事,又不是在天順年徐有貞得勢時巴結上的,倒是徐有貞失了勢,沈家也未棄婚,依舊娶了徐氏女。聽聞沈滄對徐氏女也頗為敬重,足可見沈家人心性。”
他頓了頓,緩和了語氣,又道:“莫說那孫夢生不是什麼盧敏,即便是,景帝一係已無後嗣,他也早已作古,還能謀什麼亂?若他真是盧敏,他一個內侍,匆忙逃出宮,能帶多少值錢物什?幾十年間他能攢下百萬家產,其貨殖手段又是何等高明!
“沈瑞生身母親孫氏也一樣擅貨殖,他那一房原本都快過不下去了,孫氏經營下來,已經是族中最富,還有閒錢去修橋鋪路幫扶鄉裡。若是沈瑞能得他外祖、母親三分真傳,朕更當重用於他——他將為朕帶來多少財富!”
張太後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她穩了穩心神,拋出了殺手鐧:“皇上,不要忘了,皇後皇嗣被害之事還沒查出結果來呢,宮裡如何能不謹慎些?”
見小皇帝臉色大變,張太後又緩緩道:“哀家還聽說,淳安帶了那沈家的一個仆婦去給皇後看診?簡直胡鬨。沈家身份存疑,此事若傳到宮外……”
壽哥心下翻江倒海,他原覺得西苑是他的新宅,都是他的人,卻不想仍有太後的耳目。接沈家仆婦的事已是辦得隱秘了,卻依然能落進太後耳中。是他小看了太後,太後,到底是掌了後宮十幾年的。
壽哥不待她說完,便打斷道:“母後,姑祖母並沒有讓沈家或是那仆婦知道是為誰看診。而且,那婆子原是坊間接生婆,見過的生產婦人不計其數,要比宮中那些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的醫婆高明得多。”
宮中醫婆緣何沒見過幾回婦人生產?還不是因為弘治帝的後宮被張太後把持著,除了她一人兒生產過兩兒一女,再無旁的皇嗣降生!
張太後臉色也難看起來,卻隱忍不發,隻道:“那沈瑞外家身份不明,卻又得皇上這般信重,留在身邊,事事授予,哀家卻不放心。”
壽哥實不知道張太後這次是什麼意思,好端端的怎的針對其沈瑞來。他才不信她是出於關心,有見提起那仆婦,他覺得八成還是衝著楊師妹來的。
想想就讓人著惱,明明是張家欺負了楊師妹,害得楊師妹險些丟了性命,他們竟還把楊師妹當作眼中釘肉中刺起來。
壽哥涼涼道:“那母後的意思是……”
張太後理了理袖口,道:“聽聞這沈瑞曾上過賑災劄子?如今幾處地方都有災荒,也正需要他這樣的人才去安撫地方,安置流民。蘇鬆是他家鄉,避嫌不好派他去,不若,就讓他去湖廣吧。”
“母後不知政事,”壽哥冷冷道,“此安排不妥。”
張太後歎了口氣,像對稚童般的口氣道:“皇兒,母後知你最重情誼,這是你自幼的玩伴,你舍不得他遠行也是常理。那,便山東吧。他是賑災的能手,聽說,沈家在山東也有些營生?如此他去了山東,豈非事半功倍?皇上,你不能總拘著玩伴在身邊,他有這能力,就當為皇上儘忠,皇上也要為你的子民想上一想。”
這倒是戳中了壽哥的點。
山東啊……
張太後又說了許多話,但壽哥已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在熙壽宮裡,他沒有應下張太後什麼,而此時,乾清宮弘德殿裡,在沈瑞麵前,那些念頭又再次在他腦海裡打轉。
壽哥踱了兩圈,不再問沈瑞丘聚的事,轉而問起了沈瑞辦的青翼學堂,問起了新的種植法春耕時準備多少地方推廣,問起山東蘇鬆造船的進度。
沈瑞雖不知壽哥是何意,但是不問丘聚總歸是好事,他也不想糾纏太多再被問漏了——刺探宮闈這罪他可背不起。
壽哥問的這些問題,沈瑞不說爛熟於胸也差不多了,便侃侃而談,說得頭頭是道。
說得口乾舌燥時,壽哥還賞了一盞茶。
沈瑞謝了賞,端起來正喝著,忽聽壽哥問道:“沈瑞,朕想派你往山東去……”
沈瑞便一口水嗆在嗓子裡,也顧不上君前失儀,以袖子掩麵嗆咳起來。
守在外麵的小內侍聽得內裡如此之大的咳嗽聲,還道是萬歲在咳,慌不迭探頭進來,準備著伺候。
壽哥一眼瞧見,就把人喊了進來,叫他給沈瑞拍打拍打順順氣。
沈瑞緩過這口氣來,等壽哥把小內侍打發下去,他也想清楚了說辭。皇上讓他上山東當然不會是剿匪,那就是,去賑災了。
山東已經連續兩年受災,局勢不太樂觀,但也不是完全不能作為。
“臣謹遵皇上聖諭。”沈瑞道,“不知皇上是要臣往哪一州府……”
他還想著,若討得個欽差的名頭,騰挪的空間就更大些。
壽哥見他答應得痛快,臉上便有了笑意,口中道:“沈瑞,朕就知道你忠心為主。朕要你去,登州。”
“……登州?”沈瑞一愣,頭一反應便是,登州不曾報受災啊。
“對,登州。”壽哥的笑容漸漸擴大,眸光清涼,語氣也越發堅定,“朕想你去登州,去推廣你新的耕種法子,去好生造一造海船,去經營你說的那些海運河運……”
沈瑞腦子有一瞬間的混沌,但隨著壽哥的描述,又漸漸清明。
“皇上是要臣……”好似有一張巨大的前景圖在他麵前徐徐展開,沈瑞竟覺得內心有些激動起來。
“沈瑞,張永、趙弘沛在北邊沒能打開局麵,那朕就要你去東邊,朕要你為朕整治出一個繁華如蘇鬆的登州府來,你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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