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乾清宮
進入冬月之後,天氣迅速冷下去了,便是日頭明晃晃掛在天上,也沒有絲毫暖和氣。
劉忠雖已換了冬裝,仍忍不住縮了脖子攏了袖口,在儘量不失儀的情況下堵住那不停往衣裡鑽的冷風。
待進了東暖閣,簾櫳挑起便是暖風撲麵,邁步進門,周身立時暖意融融,劉忠這才長長舒了口氣。
打簾子的小內侍過來巴結的噓寒問暖,劉忠也笑容滿麵客氣應了幾聲。
一錯身功夫,見左右無人,那小內侍飛快的低語一句“丘聚什麼也沒說。高鳳說了選後。穀大用說了西苑。乾爺爺很是不快。”
這小內侍雖拜了劉瑾作乾爺爺,實則卻是蕭敬的人,後蕭敬留給了劉忠。
劉忠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整了整衣冠,往內室去。
屋內更是暖如春日,壽哥一身輕薄常服,正趴在羅漢床小幾上看著幾張畫。
劉忠見了禮,眼角悄悄一掃,便知是西苑園林圖稿。
壽哥直看了半晌,才伸了個懶腰,抻了抻筋骨,笑向劉忠道:“穀大用找的這個什麼藏亭居士畫的還真是不錯。”轉而又道:“調災民到西苑以工代賑的事兒,就你去辦吧。”
劉忠的驚詫幾乎掩飾不住,但皇上開了金口,他仍條件反射般的極快領旨謝恩,可心下還是不住思忖。
通常這樣出宮辦差撈油水的好事,都是皇帝身邊的親近大太監才能得到的美差。
雖然無論西苑還是災民的事兒都在朝上吵個沸反盈天,實不是什麼好應付的差事,那些奸猾的大太監們不會肯接,但還算不得燙手山芋,人人都不想要。
他劉忠畢竟到皇上身邊時日尚短,怎麼論也不當輪到他。
然後他就聽到了小皇帝又道:“這些是沈瑞寫的西苑和災民的條陳,你拿去看看,把差事辦妥。”
劉忠心下一鬆,原來是看在他和沈瑞的香火情上……可隨即又是心下一緊,應了聲是,又偷眼去覷小皇帝神情。
因有西苑和災民的事讓朝上諸公爭吵不休,先前南京國子監祭酒沈洲私德有虧的事倒是沒什麼人提起了,但他這樣的天子近臣是知道的,皇上對此事甚是惱火。
皇上如今把和沈瑞交接的事兒交給了他這個沈瑞故人,到底是安撫沈瑞,還是存了試探之意……
壽哥喚劉忠過來案幾前收攏圖紙和那些箋紙條陳,搖了搖頭,虛點那些紙張道:“沈瑞真是個實乾之人。可惜了如今還沒個功名,又屢遭家人拖累。”
劉忠聽出這話裡的惋惜之意,心下算是托了底,便笑回道:“皇上也常言‘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沈恒雲經此磨礪,若能堅韌心性、增長才乾,他日也更好為皇家效命。”
壽哥一笑,道:“你倒是與張會說到一處去了。朕也這麼想,借此讓他磨礪一番也是好的。”
瞧著劉忠將東西收拾好,壽哥又道:“張永第三份捷報也到了。想來年前就能了結太湖的事,年後班師回朝。”
劉忠聞言喜形於色,忙躬身頌道:“大喜!大喜!恭喜皇上!”
壽哥笑眯眯擺手道:“同喜同喜。”他笑得眼睛隻剩一條縫,露出一口細白牙,卻是道:“你得空了會上張會往沈家那邊去一趟,也和沈瑞好好商量商量怎麼接引、安置災民。”
話題轉得倒是快,劉忠腦子反應也不慢,轉而就知道了壽哥的意思,心下徹底踏實了,接了口諭,帶著條陳,出去尋張會同往沈家。
壽哥打發走劉忠,想著西苑明年完工後的情形,心情大好,往書案那邊去,在厚厚幾摞奏折堆上拿起最上麵的一本,邊看邊在殿裡輕輕踱著步。
然沒讀幾句,他就悻悻丟下折子,嘀咕罵道:“敗興,劉大夏這又鬨這出做什麼!”
這已是兵部尚書劉大夏第三次上書以病乞休。
如今邊關吃緊,四處戰事,壽哥哪裡會放了他去,幾番駁回。
劉大夏要說身子骨不好確實不假,但是還真沒到病得不能理事的程度,無非是所求未得罷了。
先帝大行之後,劉大夏先是請裁非定額內的四方鎮守宦官,壽哥未準。
後獲準裁撤了冗官大漢將軍千百戶薛福敬等四十八人,而這些人又以罷工姿態鬨到壽哥麵前,壽哥應了駙馬樊凱所請,複了諸人官職。
勿論是劉大夏這乞休是因著心懷不滿還是心灰意冷,壽哥這會兒是不會放人的。
而司禮監把這麼本折子放在最上麵,用意何在他也是一清二楚。
撇下折子,壽哥嘴裡嘀嘀咕咕罵了幾句,恨恨走回去又抓起一本,一目十行看起來,卻很快怔住,緩緩在書案後的龍椅上坐下,翻來覆去看了兩遍。
他先是挑眉驚奇,慢慢的,又浮現出頑童一般的笑容,再看下去,竟嗬嗬笑出聲來,轉而便是捧腹大笑。
門口已有兩個小內侍聽得笑聲便悄悄注意起殿內情形,待聽壽哥在內喊人:“叫牟斌、丘聚都過來!”
小內侍們相視一眼,都摸不著頭腦,但想來皇上笑就是好事,便俱都喜滋滋奔下去傳話。就“皇上笑了”四個字就能得不少賞呢。
壽哥有一下沒以下的彈著手裡的奏章。
這是禮部的折子,言晉府慶成王南海郡君儀賓李實以包攬錢糧獲罪,而郡君竟私自入京,擊鼓訟冤,禮部上書請遣中使送回,仍敕王約束,而究治教授、守城官罪。
有明一代宗室封藩後,是不得擅離藩地,無詔更不得擅自回京的。
這南海郡君真是個膽大的,為了撈丈夫出獄,竟敢私自入京。
壽哥實在想不起這位郡君是慶成王家哪位了,蓋因慶成王這一脈實是為延續朱家香火沒少出力,現下這位慶成王記錄在冊的成年子女就有九十多人。
但,管她是誰,想來也是個無足輕重的,否則也不會親自來京。
然既是包攬錢糧,竟還敢進京來“訟冤”,真不知是太蠢還是精明過頭兒了?
壽哥冷笑將折子拍在案上,眼裡寒光大盛。
此時稅賦還以征收實物為主,田賦分夏稅、秋糧,夏稅征麥,秋糧征米,此外有絲絹棉麻等,部分地區還要交納草料,皆要求民戶將指定物品自行運送到指定地點交納。
包攬錢糧便指兜攬解納稅賦,其中奸戶劣紳敲詐勒索小民、以次充好掉包糧米物資屢見不鮮。
景泰、成化年間戶部都曾上奏,有無賴之徒包攬錢糧,糧食摻土、草料淋濕、薄布換厚布等等,待交官時被退,則不認賬,全推在納戶身上。納戶畏其聲勢,隻得忍氣吞聲出息補齊官家,非但沒能“省事”,反倒負擔愈重。
在曆朝曆代,這包攬錢糧都是重罪。
彼時也出台過政策嚴打了一陣,隻是其中獲利極大,仍有鋌而走險的。
少一時,錦衣衛指揮使牟斌、東廠大檔頭丘聚都跪到了壽哥麵前。
壽哥把折子丟在兩人腳邊,淡淡吩咐道:“去查,南海怎麼進京的,誰給她出的主意?一個蠢貨,自己怕是走不到京城。去查,這個李賓是個什麼貨色,包攬錢糧怎麼回事,誰判的?”
牟斌、丘聚皆是連連應聲,細論起來,沒能第一時間上報宗室擅自入京,還讓她擊鼓鳴冤去了,他們倆實也有失察的罪過。
壽哥並沒有打算追究這些,而是起身走到牟斌身邊,又冷聲吩咐道:“去查,這次災民,和這李賓有甚關係。”
牟斌後脊一寒,論理,包攬錢糧貪利不小,卻不至於造成這麼多災民,而且災民也自陳是地龍翻身受的災,但皇上這麼說了……
這幾日朝上都在抨擊山西布政使司及各州府賑災不利,皇上這是要抓替罪羊嗎?
想著邊關吃緊,山西官場還當求穩,自以為揣摩透了皇上心思的牟斌忙不迭領命。
丘聚跪在一旁,心下也和牟斌一般想法,更是慶幸先時見駕沒多嘴。
自從災民的事兒出來,賀東盛又開始往他那邊送銀子,想是要在扳倒沈洲後乘勝追擊,再扳倒沈家在山西外任的宗子沈珹。
丘聚可從不是個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賀家銀子是照收不誤,至於禦前進言嘛,他自為自家謀劃,管賀家死活!可沒有萬八千銀子就請得動他丘大檔頭開金口的理兒。
他把賀家所求拋到九霄雲外,永不打算再提,偷眼去看折子上的批紅,“郡君出城訴訟有乖禮法,命會法司議會”,便又有另一番想頭,張永頻頻告捷,拿下太湖指日可待,皇上折了寧王臂膀,又要敲打西北諸藩了麼……
*
仁壽坊沈府
劉忠雖是便服而來,但他的到來無疑給沈瑞及徐氏、三老爺吃了一顆定心丸。
一個沈洲丟官去職算不得什麼,重要的是不能讓皇上因沈洲的事而對沈家子弟有了成見,否則沈家子在仕途上怕就要坎坷了,昔日徐有貞就是前車之鑒。
當初土木堡之變後,名字還是徐珵的徐有貞就因建議遷都南京,而被內廷所厭。
景帝登基後,徐珵欲謀國子監祭酒,報到景帝處,景帝直言“此人生性狡詐,擔任國子祭酒會敗壞監生心術”而不許。
直至徐珵聽從閣臣陳循建議改名為徐有貞,被舉薦治理黃河時,景帝不知徐有貞便是徐珵,遂任命他為左僉都禦史,才有了徐有貞翻身的機會。
沈瑞是比較了解壽哥性格的,並不十分擔心壽哥會因為沈洲的事兒遠了他。
不過劉忠能與他對接災民的事,還是讓他鬆了口氣,至少比旁的內官或錦衣衛需要重頭打交道要強太多了,有劉忠配合,他也更有信心把這件事辦漂亮了。
想在皇帝麵前立穩腳跟,光靠少年情誼、吃喝玩樂那是根本不行的。
隨著年歲見長,小皇帝需要的是有才乾、能辦實事的忠臣。
而眼下他沈瑞連功名都不曾有,出仕最早也要兩三年後,更彆說顯出什麼吏才了,便隻能從旁的差事上累計壽哥的好感度。
這還是沈瑞頭次為壽哥辦事,他可不求什麼驚才絕豔,他原也不是臥龍鳳雛那類人物,隻要穩穩當當辦妥辦好便是功勞。
沈瑞將劉忠張會迎進書房,因如今與張會走得越發近,便也沒瞞著張會,直言劉忠是他“師叔”。
劉忠在內學堂曾由王華授課,有一重師徒名分,後與王守仁交好,王守仁素來以“師弟”喚他,連帶著沈瑞雖不過比劉忠小一兩歲,卻是矮了一輩,要叫一聲師叔。
張會原先並不知道他們還有這層關係,聽得沈瑞介紹,佯作板臉氣道:“我在宮中一向是與棲岩兄平輩相交的,如今倒因認得了你沈恒雲,平白的矮了一輩,你說,可要怎生補償我才好?”
如此說便是把自己放在沈瑞這夥兒了,也是儘顯親近之意。
沈瑞笑道:“等災民事畢,改日我做東,再往莊子上吃一頓暖鍋子叫花雞。”
張會笑嘻嘻伸出手掌來,要與沈瑞擊掌,道:“可是一言為定。”又向劉忠道:“到時候劉師叔也來!那叫花雞聽著醃臢,吃起來倒彆有一番野趣。”
劉忠和他們本是同齡,也有著少年人的心性,不過是在宮中、在皇帝跟前,要壓著本心罷了。
如今見兩人嬉鬨,顯然極為親近,且無論是張會的身世,還是與皇上的關係,他也都當儘心交好,因此便也放開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爽朗笑容,向張會道:“仲明這般稱呼,倒叫我不敢接話了,不如還是各論各的,平輩論交的好。”
張會哈哈一笑,從善如流。原就最擅與人結交,在宮裡當差,也是存心交好皇帝近侍,兩人幾句交談下來越發親近起來。
談過玩笑話,便當說正事,劉忠也不相瞞,將皇上對沈瑞的期許,以及皇上借他口傳給沈瑞王守仁即將大勝而歸的消息統統告訴了沈瑞。
沈瑞聽到王守仁消息不由精神大振,打心底裡為這位師父高興。
說到災民,沈瑞先是說了他扣下那幾個災民首領訊問的事。
果然是有人找上了幾個受災村子的裡正,許銀五十兩到百兩不等,讓其帶著大家出來逃難,每到一個指定的地方,裡正都有一筆銀子拿。就這樣一步步引人到了京城。
這一波人是左近的幾個村子,彼此不少相熟甚至有親的,因此最終彙成一路。
出來時有四百多人,沿途不免有老幼病弱倒斃路邊,走到這兒也就隻剩三百不到了。
然而,可不光這一波人出來。
災民的事被皇帝踢爆後,才陸續有河北各縣報有流民跡象,隻是幾波流民人數都不太多,幾十人一波的也有,百來人一波的也有。
“我不好私下用刑,得了的口供都與條陳一並呈給皇上了,師叔這邊若是來調災民分批往西苑去,這幾個人是不是由衙門拘走,再細細問過?”沈瑞道。
劉忠還未答話,張會已道:“這個皇上倒是吩咐我了,回頭棲岩去調人時,我著人去送那幾個到北鎮撫司。”他頓了頓,道:“總要挖出到底是什麼人在搗鬼。”
山西緊鄰塞外,百姓要供給邊關兵事糧草勞役,負擔最重,若是煽動那裡的人都跑了,這關也不必守了。
而且,災民直奔京師重地,也絕不是簡單之事。
三人又商量了一番西苑以工代賑之事,就決定一同過去西苑,實際察看一番,再補充計劃細節。
到了西苑壽哥選定那一片地,三人查看了前朝留下的象坊等建築,又依照那園林圖稿對比一番,敲定了災民首先要修葺的住所,以及為將來統一調集來做工的匠戶搭建臨時居所。
三人邊看邊聊,將如何分類手藝人和農夫,如何男女分營管理,如何安排婦人負責漿洗廚下,哪片地先清理,哪裡先修渠都一一討論來。
劉忠不愧是內學堂出來能進司禮監的高材生,記憶力極佳,沈瑞特地帶出來的筆墨也幾乎沒用,全憑腦子記憶種種補充之處,讓沈瑞佩服不已。
三人打西苑裡出來,已是日暮時分。
張會張羅一起吃飯,劉忠雖在宮外有宅子,但想先回宮向皇上複命,需要下鑰前回宮。而沈瑞有孝在身,雖過了小祥,仍不宜出入酒肆應酬。
因此隻好就此作彆,約好下次再聚。
正在街頭道彆時,忽然那邊有人喊張會的名字。
三人勒馬望去,那邊兩個錦衣貴公子帶著一眾仆從而來。
當先一個與他們年紀相仿的青年打馬過來,原是笑嗬嗬奔著張會去的,待近了看清張會身邊的沈瑞,便是“咦”了一聲,還笑道:“沈二!許久不見。”
因天色已暗,那人行到跟前才瞧見劉忠,不由“哎呀”一聲,剛想大聲問好,忽然想起是街上,忙又急急捂住嘴,笑得尷尬,道:“劉大人。”
沈瑞也看清了來人,是許久不見的周時。
近幾次壽哥出宮來玩都沒帶周時,再看此時張會臉上帶著幾分客套的笑容,沈瑞也知周時已是不在壽哥的核心圈子內了。
周時對幾人的態度毫無察覺,興高采烈的向張會道:“如今我換了值,也遇不上你了,幾次去找你都不在,難得今兒碰上,我正要同表哥去吃酒,不如同去,小弟做東!”
張會擺了擺手道:“今兒也是不巧,劉大人要趕在下鑰前回宮,沈二你也知道,在孝中呢,哪裡能喝酒。改日再去,你有這心,我豈能不宰你頓好酒。”
周時頗為遺憾的看了又看劉忠,不住道:“真是,真是,唉,早就想請劉大人了,大人忒忙,總也不得空閒……”
他正喋喋不休間,另一個錦衣貴公子已到了跟前。
張會見禮道了聲:“賢大哥。”向沈瑞和劉忠介紹了此人,重慶大長公主之子周賢。
沈瑞客客氣氣的見罷禮,麵無表情的看著眼前這個笑容溫和的貴公子。
那害死沈珞的凶手周貿,正是眼前這人的庶弟。
而這位“素有賢名”之人在聽了兄弟的惡行後,親自登門道歉,又以“不孝”為名將庶弟周貿除族。
未幾,周貿就“酒醉落水身亡”。
周家一命賠一命,沈家也不能不依不饒。
然而,沈珞的真正死因,也就無人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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